夏日旧事

2025-02-07 00:00:00晴川
阳光 2025年1期
关键词:阿毛豆角竹林

太阳是条毒蛇,喷着火信。我们扒完饭,碗一推,冲进河对岸的竹林。那里有我们的清凉世界。

中午的风很好,裸身坐里面,汗干一层皮,都能随手揭去。鸡猫狗等小畜已早早进来,慵懒地趴着,张嘴耷舌,远远地避着我们。我们捕绿蝉,捉蜻蜓,仿鸟叫,围着竹竿嗬嘿嘿……疯够了,滚进吊床,四仰八叉地荡,呼喊。好像是什么飞禽,忽地往脸上滋一枪,身子一震,打个激灵,揉揉水渍渍的眼睛。风似乎更好了,竹叶沙沙,落在课本上,头发上,肉肩上。芦花鸡还伏在泥凹处,不声不响,哪像家里那一只,蹲空窝都把翅膀蓬的,头昂得像大鹅,咯咯咯咯,恨不得能让全世界知道。芦花鸡摇到我跟前,拿尖喙啄一下我脚面,我伸手摸摸:乖瓜,今天又要有蛋吃。

竹林里鸟真多,它们善于排兵布阵,把家安在枝杈间,层层叠叠,像一个个倒悬的地雷。我们总想把自己变小,小到能把自己藏里面,等阿毛的爪子进来,猛地炸碎他。阿毛瘦得像猢狲,没人时总会爬上竹竿。他只要鸟蛋,常常有收获,不知什么傻鸟颠倒了季节,麻糙糙的几枚,排在手心。滑下来,在近田边的竹根下挖个小坑,埋进去。阿毛的眼睛与树荫下的四丫一对,便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四丫是小爷的闺女,打小得了小儿麻痹症。没人的时候她便拖着残腿,拙笨地爬过去。她要把蛋清控在掌上抹细腿。也不知是谁诓她的,就信了,说医好了就和我们一起走世界。嘁!谁要和你走世界?都笑她“想当阿毛的女人”。于是,偷了鸟蛋煮熟了在他们面前剥了吃,让她哭,让阿毛羞恼得拼命追。

蝉子举着高音喇叭,蜻蜓驾着格斗机,轰地旱地拔葱,又直直砸下。这群汪曾祺笔下的“黑寡妇”,都大头细身子,蓝幽幽地斜在竹节上,玻璃眼左一翻,右一翻,鬼气森森。我不怕,悄悄猫过去,一捏,扚根狗尾草,插入剪尾,手一松,嚓,看它窜上天,就什么都忘了,大伙一起仰头,笑咯咯。

天黑到看不见人,我们去小平家看电视。心说不看不看就不看,脚却忍不住往前拔。也不知这娘里娘气的家伙屋里咋恁多钱,那么大个玩意儿,像个小电影,吸引一场人,都来看《天龙八部》,看到星光隐落,又不甘心地弓进竹林,爬上吊床,仰望苍穹,琢磨星星为什么眨眼睛。

竹林是小爷家的,也是我们大家的。小爷是个篾匠,但他一点也不管,任由我们一帮泼皮糟践。每天看他提个鱼篓扒田坎,鬼转经,听到我们闹,偶尔进来,砍竹制席,打问情况,呵斥几声。我们缠他做鱼竿,削弓箭,镗七孔笛。他说不行不行,小狗东西滚一边去。可我们很快个个都有了想有的,无聊就显摆,吹得呜呜哇哇,扭得浩浩荡荡。好像中了什么邪似的,那年小爷钓鳝时竟然溺死了。出殡前我们真的都去吹了一手,呜呜哇哇,浩浩荡荡,一路悲声。有人说这竹林败风败水,又丢鸡招邪的,有意避着小爷的惨,说要用芝麻伴油喷洒竹子根,诱蚂蚁来啃。想关闭我们快乐殿堂的大门,嘁!留着自个儿吃吧。只是还没见他们动作,竹子自己却萎了,一片一片,像过了火。那几日,竹林上空的鸟儿一直叫,那么多哦,凄凄惨惨,叫了好多天。

阿毛伏在空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小爷子啊小爷子啊!小爷帮阿毛缴过学费,阿毛受过他的恩。四丫头揪着枯竹立一旁,泪水涟涟身子直打晃。小平他们几个鼻头都吊着清鼻涕,脸嘟噜得像紫茄子。又没得小爷的钱,嚎什么丧!我一脸鄙夷,风一般奔回家。

一个人锁在黑暗里。眼前翠竹清幽一片,佛若岁月青刀,突然捅了我泪腺,莫名悲痛,纷落如雨。

老家地处丘陵,冈塝众多,遍植毛豆、芝麻、红薯一类耐旱作物,其中尤以棉花为最,连片成海,绿意翻涌,一望无际。棉花长势最旺时节,正逢一年中最热的暑季。近人高的棉田是天然的消暑佳地。棉花朵朵,粉,红,黄,白,宛若彩蝶翻舞,清香阵阵,飒飒有声。热了累了钻进去一溜排儿躺下,以草作席,有风有阴,舒爽又惬意。鸡、鸭、狗、猫也怕热,常常紧挨着我们或趴或躺。棉株粗枝大叶,层次分明。上面花开簇簇,下面棉桃颗颗,坚挺饱满,如心似陀,撮起三指,轻轻一捏便张了嘴。其肉分居四房,状似蒜瓣,晶莹剔透,多汁,清甜,味同龙眼、荔枝。这个秘密极少有人知道。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谁的嘴松,队长知道了,埋在腐沟里打伏击,突然冲出来,对我们挥舞铁叉呵斥追赶。等我们扑通扑通跳下水,没辙了,队长恶骂几句“小狗崽子”,才悻悻而回。遭殃的是父母,不仅得了警告,还被扣了工分,怨气自然要泼在我们身上。一顿拳脚,宣告了这样的甜蜜日子彻底终结。

水塘是我们嬉戏祛暑的天然作场。大人午休,精力过剩的我们毫无睡意,便悄悄溜出去,一头扎下,打水仗,倒猛子摸鱼、虾、蟹、龟、鳖、河歪……塘边菜地里的瓜果诱人垂涎:枕头瓜肚大腰圆,绿宝香瓜青皮翠肉,西瓜则是虎皮黄瓤……悄悄匍匐上岸,偷摘一只两只,骨碌碌滚下水,头拱着游至水中央,一拳击碎分而食之。偶有大人门口遮眼张望,立即沉入水底。乡下孩子哪能不会游泳?旱鸭子扔水里呛几回,很快就变成了浪里白条。也出过意外,淹死过人,爹娘哭得几乎断了气,哭过几回才缓过来,还能怎么办呢?只是从此多了些小心:“你家小炮子在家啊?”“还不是又漂尸去了!”野泳,一律被乡邻唤做“漂尸”。“在哪块?”“还不是陈家大塘!”语气又爱又恨又无奈。骂总归是要骂的,知道有伴,爹娘这才放些心,回屋扛了铁锹戴了草帽,往田里头一杵,便忘了,一直忙到村庄寂寂月上柳梢。

我们也知父母辛苦,于是早早回了家。喂猪、掸蚊、煮粥……等他们。凉床也搁好了,对襟双耳大门,下下来,两条长凳平放,一拼,就成。门都是棺木的,灰黑阴沉,纹路清晰,凉爽又吸汗,有种幽幽的木香,我们非但不怕,还很享受。也有竹门,汗渍腌成了古铜色,丝丝滑滑,可在上面打滚。布条滚边的芭蕉扇自然不能少,人手一把做不到,那就互相扇,轮流用。场上洒了井水,正嗞嗞冒热气。南瓜如鼓,搁桌腿下,等父母把屁股往上一放,一边嘴贴碗沿喝粥,一边听我们数数:28,29,30……28,29,30……我们每人给父母扇30下。夜里睡着了,父母给我们扇,造一个清凉世界。

我家兄妹四个,一张床压根不够。屋后院里有棵泡桐,一人抱不过来,枝丫旁逸斜出,遮天蔽日。我用剩的竹片打磨光滑,用布条绑于树杈,编织成网,悬空而挂,结实,通透,像现在的冰丝吊床。饭后收拾停当,我便攀爬进去。屈臂作枕,看流萤听风声,数星星学蝉鸣,或就着月光翻小人书,那真是难得的惬意时光!

我的这一发明,很快被村人发现并克隆。“住到喜鹊窝里去”,老辈人这一句形容小孩孤独不合群的戏谑嗔言竟然成了真,以至上树架床做“鸟人”成了小村夏天纳凉的一大奇观。

前几年去海南三亚,看到亚龙湾度假村山腰一座座悬空的“鸟巢”时差点惊掉下巴颏。何曾想到我这个几十年前发明的“凉主意”竟然吃了香,在天涯海角满血复活发扬光大,并且被仿出了新高度。那日夜宿其间,有种时光倒流的幻觉,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遥远而又清贫的童年岁月……

细雨蒙蒙的清晨,顶着薄塑衣,拎袋扛锹,跐过去,母亲挖坑,我点豆。母亲隔半米远挖一个,我弯腰点一窝,手抓一坨草木灰盖上,肉脚踩踩,小雨一淋,正好。春风吹送,幼苗很快拱出泥土,像孩子扒着窗口,怯怯张望。

豆苗长得飞快,一天一个样,藤如龙蛇,满田埂爬。忽然一日,莛上顶出了花苞,一朵两朵……如倒扣的小靴,白的、黄的、紫的,立在野地里胡乱蹬踢,随风摇晃。花未落,青绿豆丁掩在粉蕾中,细细长长的,伸展,垂挂,随风舞,不消几日,便可上桌。野地采摘,经常遇到蛙、蛇、鼠、鼬……一跳,一蹿,刺溜,便不见踪影。偶遇鸟巢,半悬埂沿,蓝莹莹的鸟蛋,卧在手心,惹得鸟爸鸟妈远远地狂噪,弹跳如簧,疯子似的啄人头发,胆大的,敢直接跳到掌上,嘴啄,爪子抓,于是赶紧放回窝里去。鸟似野孩子,冥顽而单纯,心中并不生嫌隙,几日再去,便能幸运地见到它们蓬羽坐巢,翼下几只粉嘟嘟的小肉球,仰头张嘴冲你叽叽报平安。

田里秧苗油绿,高已盈尺。常能遇见白沫鳝,它们性温,也呆,土里抠条蚯蚓,狗尾草一穿,就能引其出洞,一直追上岸,抓了回家,汆汤或红烧,又添几分力气。

我家田块多,母亲舍不得浪费,常在埂上间种毛豆、瓠子、南瓜之类,改换口味。夏天的锅勺就交到我们手上,父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忙嘴的任务神圣而庄严,谁也不敢麻痹大意。每日清晨,田埂上随时可见提篮带耙的丫头小伙,一路钩采。很长一段时日,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豆角打滚:烧豆角、炒豆角、面豆角、番瓜烀豆角、豆角饭……每天一锅,总是吃不够,吃不厌。瓜菜半年粮。豆角结荚生猛,一时吃不完,母亲会把它们积攒下来,洗净,沥干,码在大瓮缸里,一层一层撒上盐,用青石磨盘压实,腌成干巴菜,以备不时之需。干豆角切段,焯水,当下饭小菜或与肉同烧,那是我的心头好,记到今天都不曾忘却。

在城里工作久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回村几趟,心中记挂豆角。原来的田亩还在,只是都租给了外来种植大户。地四周的主干道已经全部硬质化,田与田之间的阡陌小径,倒是留着原来风格,提醒人们不忘根本。遗憾的是田埂无人打理,已被各种知名不知名的野草闲花恣蛮封堵,想走,却无从下脚,四下里望望,心头莫名感伤。

庄上虽说人少,每家却都有一圃菜园,一律围着绿篱,竹架垄垄,爽洁齐整,青豆条条挂其间,雨水一浸润,香气缤纷,在潮湿中摇动。老人在菜园里忙活,有时候也聚一起,拉些闲话,说说笑笑,清闲过日。孩子在城里,周末回来聚聚,也不用多操心。

坐拥青豆架下,雨后摇曳聆风,心情这般青翠……是老婶的声音。她是个热情爽朗之人,身材细俏如豆角,声音却如洪钟明亮。她喜欢唱地方戏,一退休便回了乡下,成天曲不离口,手上嘴上各忙各,两不误。大爷大妈受其感染,吵着闹着要跟她学,唱念做打,一招一式,还真像那么回事。她见到我,直起身子招呼,说:吃也吃不了,来园子摘吧。眼睛泛着光,喉咙还很响。我嘴上回话,心里却把她与西汉杨恽《报孙会宗书》中的缶妇混淆了:田彼南山,荒芜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想用刚学的戏腔唱出来又怕落笑,便把一竹篮豆角亮给他们看,顺带道个万福,陪着哈哈乐一阵。笑声一路悠悠荡荡地向更深的秋日里飞去。

晴川:本名陈恩才,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学院第六届骨干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学报》《阳光》《鸭绿江》《湛江文学》等刊物。著有诗集《晴川短诗选》、散文集《草木故园》、评论集《饶舌》和中短篇小说集《莲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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