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光线经过水塔山时,立即被葱郁的植物反射成青绿。等照进濯缨苑,走廊里像被插进一根荧光棒,霎时变得明媚。盘踞的暗影来不及逃窜,无声蜷缩在尽头的暖气片上。光柱明晃晃,照到哪里哪里亮,什么秘密也藏不住。自行车、咸菜缸、拖把、旧书、餐盒,这些布满旧时光的老物件,安静而祥和,像心事一样,在飘浮的微尘中将自己打开。每天此时,东西两面墙上悬挂的文学大师才被允许从暗黑中走出,列队等待晒太阳。屈原、李白、苏轼、周敦颐、纳兰性德、老舍、钱钟书、马尔克斯、加缪、卡夫卡、博尔赫斯、福克纳,前几年用莫言换下了沈从文。画像陈旧程度与这栋建筑不相上下。
当年师范学院分房子,中文系教授们图清净,一致申请居住到山北爱晚湖畔,依山傍水,图个惬意。又请书法系教授写上“濯缨苑”,自作主张在公寓门口挂了牌匾,其实这是五号公寓。教授们爱风雅,也有风骨,说名字取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第一幅画像必须挂屈原。传统沿袭下来,五号公寓一直就是中文系老师的居所。早些年,老教授们渐渐搬到了新家。近几年,又混进外系老师,都是暂时买不起房的青年教师。有的房间还租住了陌生人,菜贩子、服务员、学生、社会青年,一天到晚吵吵嚷嚷,进进出出,鱼龙混杂。这沧浪之水也不清了,公寓名字却没改。
几十年里,学校领导换了几茬,多数高升。在位时政绩都搞得好,大修体育馆,大修图书馆,大修校史馆,大修教学楼,全在显眼位置,谁也不会注意这里。多年过去,林立的高楼像布阵的天兵天将,将濯缨苑层层围困,终年投下倨傲无礼的眼光。此处日照本就不足,到如今,已处于岌岌可危状。太阳不偏心,雨露均沾,但在濯缨苑走廊里逗留的时长还不足半包烟工夫。早上十一点到十一点半,是这里的白天,其余时间,均不见阳光,倘若遇上阴天或者雨雪,就是终日黑暗了。
入伏以后,气温迎来新高,据报道,已破本市近二十年高温纪录。日头歹毒,司怀玉还没起来,侧身躺在床上呆看窗户,几盆植物由于光照短缺,明显发黄。也懒得浇水,估计离死期不远。才下过一场雨,窗台上的泥点又在玻璃上附加了一层。光柱照过来,投射在屋子里的只是移动光点。从木槿、茉莉到月季,再到文竹,光点越过植物,爬上了堆积如山的书籍,顶层的是《庄子》《山海经》《淮南子》及《吕氏春秋》《白鹿原》,还没照亮到一半,整个屋子就迅速暗下去了。逼仄的暗影愈加增强了他心头的痛楚,事情发生不过半月,但这已是沉疴,折磨得他日不可食,夜不能寐。
每天,除了去时时打盹儿的门房老头那里买点泡面或饼干,其余时间,司怀玉盯着窗户呆看。半月过去,不仅胡子拉碴,连眼神都呆滞了。好在已是暑假,否则这个样子去上课,在学生面前必定丢人不堪。放假前,他已经给家里打过招呼,计划和小艾沿着黄河流经的城市旅行。旅行结束后,如果时间充裕,带她回家,商量婚事;来不及,那就定在十一小长假。交往一年,到了见家长的时候。这是一件极具挑战又意义重大的事,两个年轻人在决定要不要真正一起生活之前,身体力行一场富有生命般高度和隐喻的跋涉。但临出发去青海前,突发意外。是他发现的,小艾出轨。虽然没成,虽然出轨对象就是自己,可问题依然严重。
生命有裂缝,阳光才得以照进来。现在,这道裂缝大得无边无际,吞了阳光,里面全是黑暗。假如那天是别人约她,结果会是什么?半个月里,司怀玉一直以这样的假设逼问自己。一想到这里,他就愤恨地骂小艾。同等程度被恨的还有“附近的人”功能的研发者。司怀玉查了,但没查出来。即便现在依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他坚决认为研发者和小艾一样,不仅无耻而且卑鄙。谁也不是柳下惠,有一个可供出轨的便利摆在面前,谁又能固守道德?这简直是诱导。现在,他的脑子里全是偏见,以及被偏见所放大的戾气。这种如魔鬼般的情绪有摧毁一切的潜力,此刻,司怀玉已经被它完全控制。它蛰伏于他的体内,就像在酝酿一件秘而不宣的大事。
窗户和走廊一个方向,也不知当年的设计师出于什么考虑,濯缨苑每层的第一间公寓都是这样的,正对水塔山。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了视线,一眼看过去,除了各种树木,就只有那座水塔。水塔山本由师范学院修建伊始挖地基掏出的土堆积而成,栽树,固土,渐渐发育成山。后来为方便师生用水,在山上修了水塔,又经过建筑设计,亭台楼阁全齐了,俨然成了师范学院一方宝地。过了千禧年,水塔废弃,但山没废。那时司怀玉尚在念本科,常去散心,认识了银杏、红桦、泡桐,还在塔里收获了第一段恋情。有一天,听说塔中吊死了一个音乐系的女老师,有人半夜还看见她穿着生前的白裙子在树林游唱《不了情》。别人讲得玄乎,他听得恍惚。再去时,发现木门已经被钢板覆盖,直接焊死在门框上。他顿时觉得周围阴森可怖,风随便吹一吹,顿感不寒而栗,就不再去了。后来,水塔山被保卫处用铁丝围起,列为禁地。这些年,他继续在师范学院念完硕士和博士,现在,留校任教又一年多,算起来,已有八年时间没上去过。
此刻,窗外的水塔山看上去阴寒而隐寂,似乎正在折射出一种契合司怀玉心境的气氛,和他产生共鸣。八年,发生了很多事,好的有,坏的也有。都说铁打的大学,流水的学生。他算是留了下来,还和水塔山比邻而居。司怀玉决定上山一趟。念本科时,每有郁结,水塔山就是他的排遣之地。山下,当年中文系教授所钟爱的那片爱晚湖,早被铺上瓷砖,修了护栏,俨然一个现代化游泳池。“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此等诗意,恐怕只可在古书里寻。司怀玉匆匆越过湖畔,蹙额在山底看塔。山上树木杂陈,野草葳蕤,塔身遮挡,塔尖隐露。恰是正午前后,气温趋向最热。铁丝已被剪断,山阶道旁的石狮子面目狰狞,石桌石凳破烂倾倒。爬藤在乔木与灌木之间,拉起一道自然的植物网,隔断了水塔山与外界。整座水塔仿佛一颗安插在山上的巨大子弹。蝉鸣响起,乌鸦立在枯树间,不飞,不叫,也不怕司怀玉,宛若一帮身披乌衣的巫师。这里已是无人之地。
山上并不像司怀玉想象得那样阴凉。植物湿气在迅速上升,就在这片溽湿中,那股湿臭气味显现出来。这是一股浓烈的恶臭,挥之不去。怕是山上死了什么动物,师范学院养猫养狗的人家太多,校外的也混进来,繁殖又快,成群结伙,像动物园。就在不久前,校办发文“创建文明校园”,保卫处积极领会文件精神,下令捕杀流浪猫狗,拎着警棍和钢叉一阵乱撵。司怀玉亲眼看见它们被保安围追堵截。一夜之间,师范学院多出很多残疾动物。校园倒是安静了不少,但许多老师家的宠物也因此消失。有人看见过,它们被保卫处不问出处,故意打死,转手就卖给校外的烧烤摊。偶尔有几只命大的,身负重伤逃到水塔山避难,饿死,病死,疼死,也有可能。想到这里,他直骂造孽。
从山上俯视,濯缨苑破败不堪。可是,谁又能想到,就是在这破烂不堪的建筑里,竟还出过十几个著名学者和作家。师范学院刚建成那些年,濯缨苑居住的都是文化界名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司怀玉真向往那个大师健在,敲开对门就能讨论《诗经》的年代,如今左邻右舍不是菜贩子就是手机贴膜的,他哪还有心思搞学术。
司怀玉虽然读到博士且留校任教,但还是为房子发愁。他家在小县城,母亲下岗,父亲半身不遂,上头又有一个游手好闲的哥哥。他想,要不是嫌自己家境贫寒,小艾敢出轨?她是幼儿师专毕业,托后勤当副处长表舅的关系,得以进师范附属幼儿园工作。她家居小镇,父母都是餐馆服务员,弟弟因斗殴致人伤残至今还在监狱服刑。司怀玉想到这里,两行浊泪滚下眼帘,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里本就恶臭袭人,经过高温发酵,此刻达到了极端。现在一哭又缺氧,气味像是钻进了脑仁,逼得司怀玉不得不下山。他想好了,收拾好行李就回家,沿黄河流经的城市旅行已毫无意义。之前,他认为自己研究的先秦文学属于中国文学之宗,气象庞大,间接阅读完《山海经》和《尚书》,觉得旅行也该沿着“河宗”黄河源,一路顺下。在他看来,此事的成功与否暗合着他和小艾感情的完成度,如今看,胎死腹中主大凶。罢了,过了三十岁,不能再在感情上过于沉湎,纵有千般不甘心,也该找个老实可靠的姑娘结婚。小艾是漂亮活泼,但肠子也花。寒门出身的士子,安暖和情趣,哪个更为实际?他屈服了,也认命。
这么想的时候,司怀玉已踱下山顶,刚转身,还没折回到小路,山上就毫无征兆传来巨响。一瞬间的事,地震了一样。巨响突如其来,震得他脚下一磕,重重跌趴在地。乌鸦顿时吱哇叫唤,在林间扑棱飞。蝉鸣、鸟鸣、草摇、树摆,连老鼠都满地窜。一时间,水塔山乱作一团。声响击打着空气,对耳膜产生碰撞,脑袋在嗡嗡作响,他感觉像是跌进一方异域。后来很长时间,那声巨响都频繁出现在他的梦境。通常巨响之后,他不是掉入山崖,就是从高楼坠落。惊醒来,总发现自己紧紧攥着被子,额头、手心、后背,全是流不完的汗。
现在,司怀玉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这巨响,那股恶臭就十倍百倍地飘过来了。他掩鼻捂口,不用勘探也明白,气味和声音都是从水塔里传出的。他迟疑地趴着不动,疑惑地看着水塔,隐隐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慌乱直扑心头而来。太吊诡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趴在地上的他竟也恍惚起来,自己究竟是在梦境,还是现实。如果在梦境,恶臭怎会如此剧烈,若不是,自己又在哪里?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直到头顶响起一阵令人心颤的乌鸦尖叫,他才发现汗水正从额头“吧嗒”落下,在脚下砸出一串串细碎湿点。
水塔在草木深处静立。司怀玉知道,那里正隐藏着巨大的未知秘密。现在,这秘密以一声巨响的方式向他招手,引他走近,待他揭晓。这里已完全是一个野物肆虐的王国,司怀玉终于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电影《恶魔的废墟》中那种令人绝望的战栗,贴伏在心头,让他产生立刻逃跑的念头。但恐惧所诱发的魔怔布控着他,他爬起来,扯掉相互缠绕的植物经络,趋向眼前的水塔。他在心里苦苦尖叫,“我要逃跑啊”,却发现双腿正颤抖着,带他一步一步逼近那扇被钢板焊死的铁门。
八年后,铁门依旧,除了黄褐色的铁锈,它的焊接处仍然牢靠,还是一扇死门,浓烈的腥臭正源源不断从破碎的窗户里涌出。司怀玉想踩着什么爬上去,正待打探,林子里的乌鸦铺天盖地飞扑过来。它们虎视眈眈地逼近他,瞳孔里迸射出杀戮气息。那完全不像是动物的眼神,像魔,像鬼,像被幽怨附身的恶灵。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乌鸦,它们和校园里的完全不一样。水塔山是迥异于校园的另一个世界。他开始后退,在这黑压压的生灵面前,他初识了人类的渺小和无助。它们像要吃人。
后退的同时,司怀玉已谋划好逃跑路线,就走水塔边的一条捷径。他有记忆,那是从前被大家踩出的,没有石阶,只是一些土台子。从现在的地方跨过去需要三四步,之后就能顺利逃跑,但此刻,他必须先从这群乌鸦身上跳跃过去。他向身后挪动,那里有一片空地,后退,助跑,起跳,落地,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这些连贯动作完成的时间。八秒,最多十秒,他就能甩掉这群不祥之物,不,现在它们已是凶煞之物。
后退时,司怀玉却发现眼前的乌鸦并没有继续向他逼来,它们停住了,像被施了咒语,一只不剩地全换了方向,朝他左手边的方向前进,呈现出集体式默契。他愣了愣才看清楚,左手边是个豁口,就在塔底,约半人高,一米宽,耷拉竖着一排打蔫的桧柏。桧柏新死不久,岔口雪白,枝叶青黄。很明显,近期有人上过山。乌鸦正从豁口进入,争先恐后,像在抢夺什么东西。司怀玉等乌鸦全进入后,警觉地走近豁口。只那么一眼,水塔里面的景象就足以让他在顷刻间浑身瘫软,胃部痉挛,至死难忘。和那声巨响一样,这个景象后来也时常出现在他的梦境,很长时间里,他都饱受摧残。这种来自听觉和视觉的双重恐惧,加倍折磨着他,让他无处逃遁,无论梦境,还是现实。
尸体,准确说是残体,就这么被司怀玉发现。水塔山又被封锁了。经法医查验,死者为女性,从断裂的颅骨和鼻骨可以肯定,系被钝器击打而亡。死亡时长约半个月。衣服被撕烂,扔在水塔内,由于尸体高度腐烂且残缺不全,无法确定生前是否遭遇侵犯。经调查,死者叫曾毓,二十一岁,师范学院医学系大四学生。
警方得到的信息是,曾毓的父母都是小摊贩,主要靠在路边卖当地小吃维持生计。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在外省上大一。曾毓曾在假前给家里打过电话,说不回家,复习考研;班主任和辅导员的话一致,曾毓学习成绩不算好,但为人落落大方,有上进心;寝室的姑娘们众口一词,曾毓不仅漂亮,而且很独立,和大家关系不错,追求她的男生很多,但没有一个她看得上。
警方很奇怪,半个月都不联系女儿,曾毓的父母是怎么回事?曾毓的弟弟偷偷提供消息,姐姐并非亲生,而是农村姑妈家的小女儿,她上头还有五个姐姐。当年为生儿子,姑妈把除老大之外的女儿全部送人,曾毓好点,被送到舅舅家,其他的,都给了陌生人,至今杳无音信。去年,姑妈因胃癌去世,姑父又吃低保,生活困难。曾毓考研,两家都反对,他们希望曾毓顺利毕业,当个医生,早点嫁人。考了研,巨额的学费谁出?因此,曾毓假期不回家,一方面是复习,另一方面是挣学费。他还说,父母其实有积蓄,当着曾毓的面说过,钱要留给他结婚买房,让曾毓彻底断了考研的念头,说能把她白白抚养到这么大,已经算好德行。为这事,曾毓和他们闹翻过,所以双方很少联系。警方好奇他为何要揭父母的短,小伙子别过头一直哭,后来哭够了,才面无表情地说,我可怜我姐。
事情到此大概清晰。曾毓暑假留宿学校复习考研,外出时,被凶手杀害。按照现有证据推断,曾毓被撕烂衣服,十有八九遭遇侵犯。可凶手并未在现场留下包括指纹、毛发、作案工具在内的任何证据,山上本该有脚印,但经雨水冲刷,已找不到痕迹。现在,最大的疑问是,曾毓怎么会出现在水塔内。她的寝室在师范学院西头,水塔山在东头,两地直线距离约一公里。无论复习,还是吃饭,水塔山都不在她经常活动的路线上。但警方可以肯定的是,水塔山就是她被杀害的第一现场。案情进展一时陷入僵局。
警方反复传司怀玉做笔录,一遍,两遍,三遍。第七遍时,他实在忍不住发脾气:“没本事破案当什么警察!”警方被气得哑口无言。最后只好通知他,此案疑点颇多,作为发现现场地第一人,在案子没调查清楚之前,他不能离开师范学院,手机须全天候开机,要做到随叫随到。小艾的事情还没过去,现在又摊上曾毓,司怀玉被弄得愈加烦躁。
司怀玉知道自己为何发飙。小艾的事本就让他对警方失去好感,现在又隔三岔五看到他们晃来晃去,他怎能不生气。自出那事后,小艾就再也联系不到,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微信朋友圈也拉黑了司怀玉。去她的公寓,门上挂着锁。她的消失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被伤害的明明是自己,她竟如此决绝,理直气壮。如果她是因羞愧和自责,无颜再见他,倒说得过去。但问题是,那晚他真真切切在她脸上看到了惊愕和失望。惊愕可以理解,也能解释得通,毕竟做了丑事,还被男朋友发现。可失望呢?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过错之人该有的表情。她在失望什么?回想整件事的始末,他觉得在那种状况下,小艾的“失望”也不是一种知错态度。
去青海的前一晚,小艾回自己公寓收拾东西。司怀玉辗转反侧,终难成眠,随手打开微信“附近的人”,打发时间。选择“只看女生”后,结果显示,排在目标窗口第一位的是“喜爱夜蒲”。头像是一个摩登女郎,签名是“今夜不想一个人睡”,距离自己五百米。起先,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任何不妥,只是出于热爱电影的缘故,对“喜爱夜蒲”这个名字感兴趣。社会新闻早就有调查报告,如今高校周边的酒店、旅馆、酒吧、KTV、发廊大多都为掩体,女郎们身居其中,在手机微信上晒出不雅照,用“附近的人”定位“钓鱼”。有心知肚明的,加好友,谈价格,约地方,一桩暗地里的交易就这样开始。
因此,当看到“喜爱夜蒲”时,司怀玉觉得这简直再普遍不过。查看目标窗口跳出的前十人,其中有三位分别是卖手机、面膜和摩托车的;有三位是专治男性疾病的医生;剩下的四位中,排在第二位的“夏未央”,头像用了模糊照片,距离自己只有一百米。起初,他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等到一一点击头像看完准备关闭时,才感觉到不对——微信“附近的人”是按照“就近原则”排列的。现在,距自己五百米的“喜爱夜蒲”排名却先于一百米的“夏未央”。这意味着,“喜爱夜蒲”是自己的微信好友。“喜爱夜蒲”是谁?他一时想不起来。点击,放大,再琢磨,直到突然看见微信号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昵称、头像、签名,都可以更改,但微信号这个如指纹般的标志,是一个人独一无二的烙印。
小艾竟然是这样的人。首先冒进司怀玉脑海的是这样一个概念暧昧的句子。他站在濯缨苑这间暂属于自己的十五平方米的公寓内,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无措。漆黑的夜晚和闷热的气温加剧了他的紧张感,汗水已将衣服湿透,暖黄色的灯光就照在准备好的行李上,明天,他和她将携带它们去青海扎曲、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之后,他们将沿着黄河经过的城市而下。旅行结束,他就带她回家。他仿佛已经预见此后的幸福生活,就像这一路顺流的黄河。某种程度上,他将此次沿黄河之行看得比以后的生活还重要,因为这具有非比寻常的仪式感。他已为此做了万全准备,然而还是出了问题。
在这件事情面前,什么文学之宗,什么黄河之源,什么幸福之路,不过都是指间香烟上燃尽的一缕灰。手机就扔在床上,在被子的遮掩下,散发出绿色的淡光。无措的司怀玉在房间内徘徊一会儿,很快就做出了那个大度的决定。再刷新一遍“附近的人”,如果“喜爱夜蒲”不在,他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已经是极其宽容的决定。但再次搜索的结果显示,“喜爱夜蒲”仍居第一位,他瞬间愤怒起来,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司怀玉努力深度剖析,以图从中爬梳出对小艾起到反证作用的证据。内心深处,他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沿黄河流经的城市旅行完毕,他们就会进入一种具有实质意义的关系中。面对即将来临的婚姻,小艾不该抱有其他心思。但出于尊严的需要,强烈的羞辱感促使司怀玉产生亲自查证的想法。在那个燥热的夜晚,他登录父亲的微信,直接加“喜爱夜蒲”为好友,开门见山约她。为使对方没理由拒绝,他开出两千元的报酬。不久,对方答应他们在师范学院对面酒店的308房见面。
后来,回想起这次事件,司怀玉仍感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暗藏在内。比如他们明明约在308房,然而当他推开门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足足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人来,刚拿起手机准备问原因时,却发现微信上,女性的“喜爱夜蒲”已经变成男性的“巴黎最后的探戈”,又是一部电影的名字;再比如,当他顿生疑心往外走时,正好看到穿着警服匆匆而来的小艾。可以想象,两个人相对而立的场面有多尴尬。显然,小艾并不知道进入308房的人是他,一句惊愕中的“怎么会是你”,立刻将她的内心暴露无遗。他后来想,她甚至都没想到说一句“你怎么在这里”。倘若她真这样问,反正也没发生什么,他会帮她圆谎,或许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在司怀玉看来,“怎么会是你”,等同于“应该是别人”。事情到这种地步,他还怎么替她掩饰?他抢劫一般地夺过她的手机,没错,只掠了一眼,就确定了那个变身“巴黎最后的探戈”的“喜爱夜蒲”就是她。不过,让他火冒三丈的还是小艾的那一身警服。就算他再呆板,再单纯,再沉浸学术不谙世事,也懂得制服在那种情境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于是,几乎是咆哮式的,他举起小艾的手机,歇斯底里地将它砸在了走廊里的墙上。手机以一次完美的对撞行为,碎成了渣。司怀玉的心,也碎成了渣。这种巧合式的对比,越发加剧司怀玉心头的恨意。于是,离开警方时,他再次发出近乎恶毒的牢骚:“早知道这么无能,我就不该报案!”
离开学还有半月时间。气温并没有下降的趋势,每日把自己关在公寓内,没有空调,没有阳光,司怀玉越来越有一种在黑暗里被炙烤的感觉。整天除了吃,就是睡,像坐牢。唯一激动的事是反复给小艾一直关机的手机打电话。她伤他如此之深,几乎要改变他此后的人生轨迹,但他仍想联系她。他甚至都没想过,万一手机那头传来小艾的声音会怎样。他管不了这么多,只想拨打这个号码,唯有看到那十一位数字亮起,才觉得像是完成了必须完成的作业。这几天,他一直耿耿于怀,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对一部关掉的手机如此执着?答案渐渐浮出水面,三个字:“不甘心”。
司怀玉不知如何让心情平静下来,他走出公寓,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
街上到处是纳凉的人,手中的扇子要一刻不停地扇动,仿佛停止一会儿,人就要被热浪所融化。啤酒摊在路上排成了长龙,大家无一不咒骂这鬼天气。“气象台发布的数据百分百有假,我在这儿生活了六十年,就从来没见过哪年夏天有这么难熬。这高温,绝对破了本市六十年高温纪录。”“斑马线都流走了。”“我奶奶在人家车头上摊鸡蛋饼吃,车主来找我,说漆被炸掉了,要求赔两千块钱。老年痴呆,真麻缠。”司怀玉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好沿着路边的啤酒摊一直走,耳朵里堆满了这座城市的夏日积怨。
就在这积怨中,他回忆起了和小艾相遇的往事。初遇是在去年元宵节前后的师范学院教职工联欢会上,本来要上台表演的同事突发阑尾炎,司怀玉被薅过去临危救场,不得已,背诵了全篇《离骚》。惊得其他老师连连叫绝,掌声不断。其实这没有什么,全篇背诵《离骚》,是师范学院历年中文系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面试的必考题。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儿科的事,本科时就滚瓜烂熟。但在小艾眼中,这个其貌不扬的男老师可要算得上是神人。上高中那会儿,一篇《滕王阁序》她要花一周时间,才能捋顺。在文学式微的年代,全篇背诵《离骚》,已远不够俘获美人芳心。可对小艾来讲,如果此次联欢会真有什么亮点的话,也只能是司怀玉全篇背诵《离骚》。再遇是端午节工会发礼品时,小艾领完粽子刚出门,看见一个人已剥了粽子皮,坐在广场上大吃特吃。她还好奇,是谁这么不讲究,思摸着走过去一看,发现竟然就是会背诵全篇《离骚》的司怀玉。两个人就此搭上了话。
之后,她便有意无意地联系他。小艾生性活泼,平时幼儿园姐妹间的聚会上总少不得她,拽着他去过几次后,他告饶再也不去了。小艾很不高兴,说没把她当朋友。他一脸苦笑,每次聚会她都要他给姐妹们背诵《离骚》,开始的一两次,他无疑是骄傲的,知识的底蕴所迸发出的力量,极大地增强他的自信。在光鲜靓丽、年轻可爱的姑娘们面前,这是唯一能给他尊严的秘籍。但后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背诵时,他发现那帮姑娘中有人抽烟,有人涂指甲油,还有人刷手机。他立刻产生了被当猴耍的耻辱感,强烈的自尊心让他发誓此后永不在公开场合背诵《离骚》。“这是对文学的轻薄。”他严肃起来有模有样,就连生气都比别人格外认真三分。在这浮华年代,一个男人的认真,恐怕是最能打动女人芳心的品质。于是,也说不上是谁先捅破那层纸,反正两人的关系倒更亲密。直到一次酒醒后,双方发现躺在一张床上,也都认为那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小艾的好,是两个人好上后,才慢慢凸显的。比如她做饭,用的都是普通食材,但看上去就是比别人做的有格调;穿衣打扮自不消说,往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饰品,一上身,就让她拥有别样气质。司怀玉自认为看电影无数,但和小艾谈起来,竟发现每一部她都知道,甚至那些极其偏门的,她也看过。因此两个人在一起后,怀着猎奇的心态,阅片无数。还有,她的阳光活泼,不仅让周围朋友和幼儿园家长称赞,就是他那颗常年浸在故纸堆发潮的心,也像是被突然烤干了。如果说屈原是他的精神导师,那么小艾无疑就是他的生活导师。每次和小艾在一起,他都仿佛怀着礼敬屈原一般的诚恳,对小艾施以同等的虔诚。小艾的出现,让他暂不必对眼前的苟且感到慌张。听说别的年轻老师买新房后,他常常站在那间十五平方米的公寓里朝着窗前水塔山的方向,用苏联经典影片《列宁在1981》中的名言默默安慰自己:“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成空。随着那部手机碎成渣的声音,他们的关系宣告终结。以前有小艾在,司怀玉的日常活动主要围着她安排,现在人没了,他的魂也丢了,陷入可怕的虚空中。他不知在街上游荡了多久,回到师范学院已是凌晨。水塔山静谧无声,似乎敛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从旁边经过,脑子里净是发现曾毓的场景。他不由加快脚步,小跑到公寓时,才发现胳膊上满是鸡皮疙瘩。他心有余悸地搓搓全身,也没顾得上洗漱,拉过被子,就一头栽进去睡了。
醒来已是次日。光点正在窗台上纸片般透明的植物经络间移动。空气仿佛长了火舌,花盆里有白气上升,多天不见水,它们已经被晒死。水塔山上的植物和它们犹如天壤之别,司怀玉突然觉得濯缨苑才更像是布满死亡味道的地方,想到此,他立刻被这荒唐的感觉吓到了。他知道万物之间存在联系,但那是有条件的。难道仅凭两个地方的植物命运走向就能妄下此论?他还没来得及再往下想,思考就被游荡在走廊里的吆喝声打断了。
司怀玉侧身试听,似乎很熟悉,但又说不准是谁。声音由近及远,乱转一会儿又由远及近地逼上门,他问是谁,门外说是警方。
“司怀玉开门。”
警方能叫出他的名字,肯定预先从门房老头那里知道他在。这么猜测的时候,他先怯了三分,问道:“什么事?”
“找你了解点情况。”
“什么情况?”
“关于曾毓的事。”
屋里到处是乱堆的书和脏衣服,方便面和饼干的味道也在乱窜,昭示着一个单身知识分子的颓废气息。警方看了一眼,只好在走廊和司怀玉对谈。说是对谈,其实涉及司怀玉的那部分占整个谈话的比重实在过于轻微,若不是对谈以问句收尾,必须有一个回答,他的那部分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虽然终日与故纸为伍,不强于理科思维,但严谨的学术态度早已练就司怀玉娴熟的归纳法。警方洋洋洒洒自述半日,他一副似听非听模样,但并不妨碍轻松提炼出四个要点:其一,濯缨苑年代久远,光线太黑,麻烦,该拆;其二,曾毓暑假就住在濯缨苑,房子是她师兄提供的,叫吴魏,刚保送本校硕士研究生,目前联系不到;其三,警方已进屋检查,发现一条有少量血迹的床单,经化验对比,有曾毓的,也有吴魏的,时间在曾毓被杀的前一两天;其四,若发现吴魏相关线索,立即向警方报告。
“知道了吗?”末了,警方以一种不可否定的口吻吩咐。
司怀玉看都不愿意看,直接从鼻子里哼了口气,回答:“嗯。”
傍晚,消息就在师范学院散布开了。门房老头不在,他只好出去吃饭,路边、餐馆、超市、广场,都有人议论“濯缨苑又有人死在水塔内”的新闻。司怀玉太清楚这个“又”字意味着什么,那个吊死的音乐系女老师当年就住在濯缨苑。据说,她在水塔被发现时,脚下没有可供踩踏的物件,警方却说是自杀。家属不依,拉了横幅,戴了重孝,在校门口哭跪成一片。问题是,曾毓死亡都快一个月了,大家才开始热议,这难道不显得蹊跷?半个月前发现尸体时,人们可没这么关心。
司怀玉故意在人多的地方逗留了一会儿。他弄明白了,大家根本不关心曾毓,所有人都在谈灵异事件——当年的音乐老师和曾毓住的是同一间房。她们都死在水塔内,死亡时间都是在夏天,且都是女性。鉴于两案极高度的相似性,最后,他们得出一致结论,濯缨苑那间房是凶宅,水塔更是凶中之凶。音乐老师太寂寞,是她把曾毓带走了。他们越说越悬,司怀玉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后来,不知是谁认出他,说就是他在水塔内发现了曾毓的尸体。大家先是面面相觑,后来都盯着他看,突然就不再说话了。他想纠正他们,女音乐老师的住房和曾毓的住房其实是楼上楼下关系,并非同一间。但他还没来得及陈述,大家就互相拉扯着,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迅速散去。他明白大家为什么躲他,但就是不理解他们大都是退休的老教授,该温文尔雅,怎么也嚼舌根子,八卦起来像极了市井小民。
云朵熊熊燃烧,血色染红半边天。晚霞中的水塔山上空波谲云诡,三三两两的乌鸦在飞转徘徊,仿佛旋涡,叫人心惊。司怀玉看了一会儿,心里生出不踏实的预感。吃过饭回濯缨苑,路过爱晚湖,还没到公寓,他远远就看到门口被不知哪里涌来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心底那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他们和曾毓被杀案有关。他急急走了过去。
是记者在采访。司怀玉踮了脚尖才看清楚,被采访的对象竟是那个打盹儿的门房老头。老头穿了一身略带褶皱的中山装,头发也收拾过了,似乎还化了淡妆。围观群众让他感到紧张,他在颤抖,声音也是。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讲述,他说,他曾亲眼看见过杀害曾毓的凶手。
“那晚,她在这里买过东西。”说着,他向记者亮出一盒安全套,“但是她少给了钱,一盒三十块,她给了二十四块。这是她走后我才发现的。这不能怪我,谁叫她给的全是一块钱。我追出去时,她已经走远,越过了爱晚湖。我喊她,估计声音小,她没听到。于是我继续追过去,还没到湖边,就看她上了山。大晚上的我也怕,但我就挣三五块钱,不甘心,跟了过去。好在周围有路灯,我一眼就看见她进了水塔。我犯嘀咕,大晚上的一个姑娘进水塔干什么,不怕吗?但我年轻时被评过先进人物,正义感一下就涌上来了。刚到塔边,我就听见那姑娘在哭。我心里着急,但知道不能轻举妄动。毕竟我是个老头子,遇上坏人应付不过来。我就蹲下去悄悄从豁口看,开始我还真没往那方面想,等看见了,才觉得荒唐。那姑娘不是哭,她和别人在亲嘴。遇上这事当然晦气,我那么大年纪了,又羞又臊,肯定要躲,于是就下山了,钱也不打算要了。可我真不知道她后来会死,不然我肯定会事先报警。没办法,人不能未卜先知。”
“你能肯定和她一起的那个人是凶手吗?”记者问。
“肯定是嘛,不然还能有谁?”
“也就是说你并没看见他杀曾毓?”
“我下山了。”
“你看清楚他的长相了吗?”
“哪看得清?里面那么黑。”
吵吵嚷嚷中,天黑了下来。到了夜不能寐之时,司怀玉再次拨打了小艾的手机,还是关机。他想了想,又打电话逐个问她幼儿园的姐妹们,她们反问他:“你们不是一起旅行去了吗?”他撒谎说刚回来,又旁敲侧击问了几句,见没什么有用信息,就怏怏地挂了电话。小艾去哪儿了?面对曾毓案,现在,他感到的更多是担心和后怕。砸了手机后,他记得还扇了她一巴掌。会不会,她想不开寻了短见?也不是没有可能,都一个月没消息了。他越想越心虚,后悔自己意气用事。冲动是魔鬼。
处暑过后,师范学院开学,吴魏出现在开学典礼上,他刚代表新生发言完毕,警方就出现在他面前。他似乎早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一句话也没问,很配合地跟着走了。整个过程十分流畅,那默契度,仿佛事先排练过一样。
指认是在公安局进行的。门房老头和吴魏由巨大的透明玻璃墙隔着,分别站在两间屋子。警方让门房老头仔细观察,吴魏究竟是不是那晚他在水塔内看到的那个人,老头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后,对警方说,吴魏就是那个杀人犯。
警方决定带着嫌疑人和证人上水塔山,还原犯罪现场。正好电视台要录制一期法制节目,得到消息后,又传播给报社,全城记者倾巢而来。至此,曾毓案影响已经波及全城。
吴魏一直在反抗,说他没有杀害曾毓,是门房老头在诬陷,但门房老头一口咬定:“我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我七十三了,没几年活头,说谎有什么意义?”当然,老头这话刚出口就立即遭到警方纠正:“不是说人老了不能说谎,无论在哪个年龄段,都不能说谎,况且性命攸关。”作为发现现场的第一人,司怀玉也被要求上水塔山。除涉案有关人员和极少数几家媒体的记者,其余人员,均被拦在警戒线外。
水塔山依旧溽热,山上的植物长势野蛮,鸟类、猫狗、昆虫伴着山底的人吵吵嚷嚷,似乎在一同期待真相浮出水面。警方和记者前后夹着司怀玉、吴魏及门房老头。司怀玉忍不住去打量吴魏,身边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如果说他就是真凶,司怀玉有别样的判断。他想起了韩国电影《杀人回忆》中的片段:警方曾暴力逼嫌疑人就范,强行让他承认自己就是真凶,但事实证明,那是错的。
事情果然如司怀玉所判断。后来,当门房老头给出撒谎的理由是“孤独”二字时,关心曾毓案的所有人都为此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怜悯。坊间有俗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拉自己去。七十三岁的老人,已活到了生命的一个坎儿。死了妻子,死了儿子,十几年孑然一身。有心里话无人可说,有喜忧苦乐无人可分享,蜷缩在暗处的光阴里,打盹儿,迷糊,从不受关注和重视。因为撒谎可以上电视,可以上报纸,可以让全城的人都认识他,自己像是感觉到了活着的意义所在。为了存在感,为了不孤独,甚至可以无耻到拿一个年轻的性命,对全城几百万人撒谎,这种邪恶背后的荒诞,令人悲哀,令人怜悯。然而,就算设了如此大的局,门房老头最终还是把自己套了进去。是的,他能在语言上撒谎,可以歪曲事实,可以无中生有,可以颠倒黑白。但在身体上,他必须忠诚,事实上,他也只能忠诚——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那一把七十三岁的老骨头,就算再怎么努力,也终究爬不上水塔山山顶,更遑论看到水塔内的景象。
因为门房老头的败露,吴魏的冤屈因此得到澄清。吴魏为曾毓之死感到悲痛欲绝,她是他心底的挚爱。他从大二就开始追她,直到毕业,还是未能获得她的芳心。他本来有能力考到更好的医科大学,但为了能再陪曾毓一年,他选择保研到本校。当曾毓答应住进濯缨苑那晚,他在醉酒后的谵妄中,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对曾毓实施了侵犯。其间,她一直哭,还抓破吴魏的大腿。事后,曾毓扬言要报警,于是,害怕至极的吴魏逃跑了。他当夜就出了省,打算在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城市隐居下来。他本想待一段时间探探风头再远走高飞,但还没做好准备,就听说曾毓被杀。他后悔极了,认为是自己让曾毓沾染上了晦气。他对自己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恶感到深深自责。
吴魏的自述让警方和司怀玉都感到无力又无言。是的,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只有沉默,也只有在深深的沉默中,表达对死者的最大尊重。此后,案子一直毫无进展。司怀玉也忙着开始给新同学带课,作为研究先秦文学的老师,这学期,他负责三个班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一周六节课,又是新生,忙得他焦头烂额。大学自扩招以来,学生的质量一批不如一批,他问新生,汨罗江的“汨”,如果右边的“日”字,换成“曰”字,是什么字,竟然没一个人知道。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直叹斯文扫地,往圣绝学无人可继,后来就再无心使出真功夫来,只是照本宣科,完成任务,混日子罢了。
不过也有好事。开学后一周,师范学院附属幼儿园也开学了,这一天,司怀玉再次见到了消失了四十多天的小艾。她看上去并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那样漂亮活泼,孩子们拥着她,就像拥着自己的妈妈。司怀玉隔着幼儿园的围墙看她,她还是那么阳光,在夏末秋初,在收获的季节,把自己笑成了一朵花。小艾专心和孩子们玩,并没有看到他。他也不打算让她看到。他知道,他们之间的那道裂缝太大,像鸿沟,就算二人都有心从头再来,一起用力,也无法将它合力填平。经历了曾毓案和吴魏事件,他已不再那么恨小艾。她还活着,像以前那么开心,就好。这是他对她的期盼,也是祝愿。
不管这高温是二十年不遇,还是六十年不遇,只要处暑一过,天气都会渐渐凉下来。因为曾毓案风波,师范学院现任校长被调往别的学校任职。新来的校长在学校视察了一圈后,就开会决定,将濯缨苑拆了,水塔山铲了,爱晚湖填了,统一三处地方,用来修建一栋集青年教师公寓、咖啡吧、游泳馆、展览厅、健身房和电影院于一体的综合性大楼,真正造福于师范学院。这一决定振奋人心,立刻得到全校师生一致拥护,拆迁工程迫在眉睫。
承载了师范学院几代人故事的老地方就要成为往事,司怀玉也被通知搬进新的居所。搬家那日,中文系退休的老教授们都来了,他们一起将“濯缨苑”的牌匾摘下来,捐到师范学院校史馆。毕竟,那是一块历经岁月淘漉的牌匾,代表着师范学院中文系过去的风骨。
爱晚湖的瓷砖和栏杆已被炸碎,水塔山也被蓝色的建筑隔板围起来,按照工程计划,铲平水塔山后的土,将用来填平爱晚湖,做到物尽其用。只是可惜山上这些树木,据说它们会被砍伐利用,做成桌椅底板,供将来新建的大楼使用。司怀玉有些不愿,也不舍,毕竟这里承载着他太多的记忆。
司怀玉决定最后再上一趟山,缅怀逝去的青春。山依旧,植物依旧,亭台依旧,水塔依旧。还是那个密不透风的地方,植物跋扈,动物邪恶。司怀玉一一将它们看完后,下意识地又猫腰到水塔去看。他知道里面已被警方清扫过,再无任何东西可看,但还是躬着身子钻了进去。里面黑乎乎的,和濯缨苑里一样,但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焦煳味道。司怀玉紧张起来。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他换了方向,惊讶地看到,地上有一摊化为灰烬的纸钱。
司怀玉预感是凶手干的。他悄悄退出水塔,环视整个水塔山。预感告诉他,凶手应该没走远,就在附近。他试探着,几乎找遍每一处茂密草丛,只要是能藏身的,都一一搜遍,但很遗憾,除了张扬跋扈的植物和耳畔尖叫不绝的乌鸦,他一无所获。
人吓人,吓死人。就在司怀玉质疑自己,并准备从水塔山抽身而退时,清晰感觉到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看到一棵野生曼陀罗的根部,安静地躺着一部白色手机。是谁的?曾毓的手机,早就被警方作为证物带走了。
一瞬间,司怀玉所有的神经都被调动起来。他忽然想到,所有人都在追查杀害曾毓的凶手,都从现有证据上下功夫,可自始至终谁会想:曾毓是否还有一部手机?如今,人与人之间关系越发淡漠,写信、访友越来越鲜见,很多人就是靠手机和别人保持着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恐怕一个人的绝大部分秘密,也都会保存在手机里。飞机失事了要找黑匣子,人失事了,手机就是黑匣子。况且,人可以有好几个黑匣子。
这部手机会不会也是曾毓的?司怀玉想,也许当时遇害情急,曾毓曾用被警方发现的那部手机拨打110报警,但又被凶手强行拖拽,不小心将这部手机丢在草间。这么想的时候,他慌忙摁下按钮。手机一直黑屏 ,显然,不是没电,就是已损坏。没电还好说,要是损坏,怕是很难找回资料。曾毓遇害后下过几场雨,手机进水极容易损坏,他心底暗暗叫苦。但不管怎么样,得先充电试试。司怀玉下山一路跑回公寓,立刻找来充电器。当手机连上充电器后,发出一声“嘀”的同时,亮起绿灯。它没坏。一会儿,屏幕亮起来,他一眼就看到屏保上那个笑容甜美的女生。没错,就是曾毓。手机并没设密码,从通话记录中,司怀玉看到了吴魏的名字。他又翻看短信,也都正常。之后,他点开微信,自动登录。在聊天页第一栏,他看到一个叫作“蓝丝绒”的人,性别显示为女性。又是一部电影的名字。“喜欢夜蒲”和“巴黎最后的探戈”的直觉告诉他,“蓝丝绒”应该就是小艾。他点击对方的资料,熟悉的微信号又进入他的视线,一切简直不能再熟悉。
小艾究竟想要干什么?
迫不及待地翻开聊天记录,只一眼,司怀玉就确定她们在谈一桩交易。之后,“师范学院对面酒店308房”几个字跳进他的眼帘。一瞬间,先是被电击一样,一阵觳觫凛冽侵袭他的全身。再看聊天时间,正好就是自己去308房的那一晚。一股浓郁的不祥之气在他心底弥散,他有预感,曾毓之死,与小艾有不可逃脱的牵连。司怀玉颤抖着给“蓝丝绒”发出一个表情符号,但跳出来的微信消息提示,“蓝丝绒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蓝丝绒”已将曾毓删除。
小艾和曾毓都是女性,谈交易,多少令司怀玉难以置信。或者,当时小艾的微信性别设置根本就是一个男人,微信号也不是“蓝丝绒”,可能是其他电影的名字,比如“晚娘”“霜花店”或者“苦月亮”。如果是这样,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渐渐地,那晚的故事碎片在司怀玉的脑海中拼凑浮现:小艾在微信用女性“喜爱夜蒲”玩“附近的人”,被司怀玉无意撞见,以两千元报酬相约师范学院对面酒店的308房;而曾毓在被吴魏侵犯后,破罐子破摔,带着想挣取研究生学费的心理,被化身男性“巴黎最后的探戈”的小艾用两千元报酬相约同一地方。司怀玉先于曾毓到达师范学院对面酒店的308房,而曾毓出濯缨苑路过水塔山时,遭遇歹人,被杀害在水塔内;本来要出现在308房的人,其实是曾毓。后来,曾毓迟迟不出现,小艾赶来。
然而,又有新的疑问,小艾为什么要穿着制服出现。她会不会是一个团伙的小头目,抑或曾毓就是她杀害的?也不对,杀了人,她应该逃跑,为何新学期又出现了?司怀玉抑制不住心底众多强烈的疑问,又打电话给小艾那部一直关机的手机,他要问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很遗憾,还是关机。事已至此,司怀玉想亲自去问小艾。对于曾毓的死,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跑到她的公寓,但门锁着,住在隔壁的姐妹们告诉他,小艾出去吃饭了。他边等边打电话,直到公寓都要关门了,她的手机还是关机,人也没有回来。他懊恼地想,怕是她的姐妹们已给她通风报信,他们之间毕竟发生了绝无可能挽回的事情,和好如初更无可能,再见也是尴尬和痛苦。
司怀玉垂头丧气地走了。校园里行人匆匆,天上乌云密布,星月不见,夜风中带着凝滞的土腥气。立秋后的第一场雨,已有落下的痕迹。凌晨,果然下起雨来。雨滴砸到水泥窗沿,玻璃上又溅起了一层泥巴。铛铛啷啷,像一把锤子,敲打在司怀玉心头,敲得他一颤一颤。屋里灯光暖黄,他胡乱翻开《宋词研究》,见“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一句,脑中竟无厘头闪现出江面上的金戈铁马。雨越下越大,似有洪水猛兽呼啸而来,水塔山蓄不了水,濯缨苑怕是要淹了。司怀玉伸头往外看,窗外开阔,雨雾之中盛开的灯火成片,恍惚中,才顿觉自己可笑又糊涂。现在已搬离濯缨苑,哪来的水塔山洪啸之音,痴痴想了半日,记起明早还有课,按了灯,和衣躺下睡了。
第二天中午,下了课,出了文科楼,司怀玉正准备把曾毓的手机交给警方,就看见师范学院附属幼儿园的园长在对他招手。他一路小跑过去。园长直接开门见山告诉他,小艾涉嫌利用微信招嫖、假冒警察及诈骗金钱,被公安机关拘留了。当“假冒警察”四个字从园长口中说出时,留在他心底的谜团彻底被解开,那一瞬间,他对真相揭晓的兴趣远远要大于小艾被拘留。园长后来还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现在,一切都能对上号,小艾所穿的警服,是高度仿真的,她招嫖设局,然后假扮警方,实施诈骗。司怀玉由衷佩服小艾。一个幼儿师专毕业不久的姑娘,刚二十出头,能设下如此巧妙的棋局。交完手机,司怀玉没有去公安局看小艾,他知道,发生这样的事,警方还会来找他了解小艾的事。果然,下午他就接到警方电话,让他过去一趟。他并没有见到小艾,警方说,在过去的三个月中,小艾利用“美人”“本能”“喜欢夜蒲”“巴黎最后的探戈”“蓝丝绒”“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莫比乌斯”等电影名字为微信号,诈骗十四人,涉案金额八万余元。
“她为什么要冒此风险?”司怀玉问。
警方回答:“我们正在调查。”
“那叫我来干吗?”
“小艾把舌头咬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据说她是你前女友。”
“你们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不会对她的这些事一无所知吧?”
“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真不知道。”
一个月以后,大量“大学生裸贷”视频和图片资料在网络流出,震惊社会。诸多新闻、评论接踵而来。据调查,全国各类师范学院是大学生裸贷的“重灾区”。师范学院为规范大学生行为,提高自我保护意识,多次请专家举办讲座,举行万人瞩目的“洁身自好,拒绝裸贷”公开签名活动。
就在签名活动结束那晚,一个做社会学研究的朋友转给司怀玉一个“女大学生裸持借贷照片打包下载资源”的文件夹。司怀玉知道传播这些东西涉嫌犯法,问对方为何要发给他。对方没有解释,只是坚持让他打开看看,交代一定不要传播。他不明就里地打开,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女大学生扑面而来,天南海北,涉及全国各地大专院校。后来,在一个文件夹里,司怀玉看到了小艾。她将下巴和锁骨夹紧身份证对准镜头,一手自拍,脸上挂满微笑。那笑有些许风情,还有些许神秘。就在那风情又神秘的笑中,司怀玉哭了。像过去在水塔山上哭的那样,他又把自己哭成一条无可依靠的老狗,他悲痛欲绝,泪水滂沱如注。
电脑把司怀玉的模样映射在屏幕上。他的脸和小艾的脸正好合在同一个轮廓里,他们身形相合,口鼻相合,眼耳也相合。眼泪从他的眼中流下,就仿佛从小艾的眼中流下。泪水落下去,滑落在他的胸前,闪闪发亮。就在那光亮中,他恍惚感觉小艾的下巴像极了与大地平行后的水塔山的水塔,塔尖静默而向前,如呼之欲出的弹头,直指他颤抖不已的心脏。
鬼鱼,甘肃甘州人,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约100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长江文艺·好小说》《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转载。获第六、七、八届黄河文学奖,第十五届滇池文学奖,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出版小说集《仙人》《你朝时光而去》。现居兰州,艺术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