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是我做“监狱帮教”的第23个年头了。在外界看来,我们是一支特别的队伍,大多数队员是儿麻后遗症患者,是下肢残疾人,而我更是“残疾类别较高”的一级肢体残疾人,终身失去行走和站立能力。我们的工作也很特殊,“监狱帮教”,就是深入监狱的高墙内,为狱中囚子做情绪排解和教育感化的工作。
作为帮教队的队长,在前22年里,我发现“亲情”与“爱情”总是最强大的力量,感化和触动效果尤为明显。人的底层逻辑大抵相通。
帮教做得久了,我们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以及他们身上总不那么顺遂的人生故事,绝望、痛苦、后悔但悔之晚矣,自不必说了。不过这一次,我想要记下的,却是高墙内一对夫妻不离不弃的爱情故事。
这对夫妻,丈夫是青岛籍囚子李顺,63岁,目前在山东某监狱服刑。他是一个重度残疾人,和我一样,终身依靠轮椅。
他的妻子于初,与他结婚31年,在李顺因寻衅滋事罪被捕入狱后,于初依然不离不弃。
2024年冬天,我们队从狱方得知一个消息,于初之前不久体检时,查出体内肿瘤。监狱领导指示我们,尽可能劝导身为犯属的于初尽快做手术,不能耽搁病情,但是,她始终拒绝做手术。
找到于初谈这件事时,她的声音很低弱,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及早将她患病情况告知帮教队。她说,不想给他人增添麻烦,一个入狱的丈夫就够我们操心的。
我明白她是一个隐忍又坚强的女人。她告诉我,2024年夏天,她的腋窝处疼痛难忍,两只胳膊都抬不起来。爱美的于初不得不将自己多年长发剪成短发……
既出于我个人心意,又因监狱领导指示,我劝她快快去做手术,肿瘤这事延误不得。于初说:“我不想做手术的原因,是(做手术后)每个月在探视日里,我就无法去看他了。他不是没有劝过我,但我不能舍弃和他见面的日子,我等他出来后再做手术吧。”
于初坚持自己的做法,目前她在看中医,喝中药来缓解疼痛。
我想,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于初不愿意在做手术切片后,面对肿瘤是恶性的可能性。丈夫已入狱,自己又身患重疾,她还是想给自己和家里留点希望的余地。
其实,她的丈夫李顺,某种程度上是我们的故交。李顺也是残友,每年新年时,他会主动宴请市内四区的残友们,相聚的情景就在眼前。很难想到,他会参与一次聚众寻衅滋事的活动,后被判处两年九个月有期徒刑。
李顺入狱后,残友圈一位大姐找到我们,希望我们帮教队给李顺帮教。
最开始,于初对帮教队是有怀疑的,她难以相信,这几个残疾人能够走进监狱大门吗?
按照监狱的规定和纪律,我们要与监狱教育科沟通流程。彼此有约定,包括入狱时间、被狱方审读并批准的发言稿,以及此行我们为老弱病残监区捐赠的物资等。在捐赠方面,我对于初很难开口,但那位大姐跟她说明白后,她爽快答应。
我讲明情况,如果不愿意接受捐赠的话,我们可以取消此次活动。于初表示,不能取消活动,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在她看来,她和丈夫的朋友们一起去狱中看望他,他会开心的。
我们帮教队长期与囚犯接触,每一个囚犯后面都有一个或几个犯属,于初是我见到的一个不一样的犯属。
于初的发言稿是我给她起草的,后又经过教育科杨警官的修改,并最后定稿。狱方告诉我发言顺序、位置的安排时,于初作为犯属代表,被安排在主席台下靠边角的位置。我心里有点酸楚,我们的发言都在主席台之上,会不会给她带来心理落差?
流程进行到于初发言的环节,一身素装、长发披肩的她落落大方站在话筒前,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全程表达清晰、情绪稳定。
30年前,身体健全又年轻美貌的于初,不顾家人反对和世俗观念鄙视,一心一意要嫁给他。
她丈夫李顺因儿麻后遗症双下肢瘫痪,不能站立和行走,是一辈子依靠轮椅代步的重度残疾人。30年前,身体健全又年轻美貌的于初,不顾家人反对和世俗观念鄙视,一心一意要嫁给他。
那时,30多岁的李顺,不依靠低保,不伸手向家里人要钱,完全依靠自己的双手和聪明的大脑,从自学服装裁剪开始,硬是在青岛市有名的即墨路市场开设裁剪摊。
李顺在服装裁剪方面是有一定天赋的,他单凭眼睛对对方的打量和观察,即可推算出此人服装的尺码。那几年,在即墨路市场,李顺的服装做得很有口碑,给自己赚不少钱。
于初起初是他的一个徒弟,跟着他学习服装剪裁,同时她自愿照顾他。她常常背着他,去他需要去的地方,李顺觉得自己仿佛“有了腿脚”。她笑称:“还不是我在做你的腿脚?”
俩人结婚后,很快有一个儿子,一家三口的生活全都依靠李顺的服装摊位,有了孩子的李顺干得更起劲了。于初就是看好他对家庭和亲人的这股子贴心劲、热心肠,以及他自身不服输、不低头的傲气。
在帮教现场的亲情发言中,于初又提到这段往事,台下的李顺早已泪流满面……
对于于初与一个重度残疾男人相恋,从一开始,他们周围就有太多世俗观念的阻挠。于初说:“我不想、更不愿意解释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任何人无关。”
眼下,在丈夫入狱后,她依然选择不去解释什么,与他每个月通一次亲情电话,去监狱探视一次。
后来我们了解到,在一开始的帮教活动上,于初的亲情发言成为该狱亲情教育的主题片,不间断在狱内播放。
这也是我们帮教队一直秉承的“亲情帮教”模式。监狱是一个监管的地方,而作为社会组织的我们唯有以“情”感化和触动囚犯。
据杨警官告知,李顺在狱中的表现良好,警官们考虑到他的身体情况,劝他减少工作量。但他谢绝关照,说自己的双手可以干活,并超额完成手工工作。他还多次劝说妻子,不必每个月都来探视,因为每次警官们要抬他的轮椅到楼上会见室,他很不好意思。而于初却不能舍弃这每月与他见面的机会,她还要带着儿子前往监狱与父亲见面。
每次去监狱探视,于初都早早去坐高铁,2024年夏天,高温天气使得身体已有疼痛的她,只能吃止痛的中药后赶赴监狱。每次她从监狱回来,都因过多出汗身体吃不消。
她会及时通过电话与我交流见李顺的情况。李顺因脊柱和腰椎侧弯,导致粘连出现疼痛,因此,我多次请求杨警官给予他关照。在李顺搬进新监舍后,他被特意安排在靠窗的位置,透过窗子一眼即可看到院内花朵和树木,透风透气性不错。
杨警官是我们帮教队与帮教囚犯之间,第一个为我们传递书信的人。只要我在他微信上留言给李顺,他会打印出来亲自下监区,送到李顺手里。关于李顺的护腰支架,杨警官也是多次去监区协调、采买,后来都因支架材质的不安全性,而不得不放弃。李顺只得依靠止痛药,来缓解疼痛,他的疼痛是于初最不能释怀的。
于初在去年夏天腋窝及双臂出现疼痛,她起初并未在意,随着疼痛增加,她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她的疼痛越到晚上越是厉害,影响到睡眠和饮食,人也越来越消瘦。为了便利穿衣和梳头,她将头发剪短,在探视时李顺看出端倪,追问下她才说出实情。李顺焦虑不安,在例行的电话里,他催促妻子赶紧做手术。
已经50多岁的于初,在丈夫入狱后身体不断出现状况,她常常连儿子都隐瞒。
于初最不愿意面对的是,一个家“监牢里有犯人、病房里有病人”。
在李顺入狱的这一年多里,她顶着一个“犯属”的名义,经常性地遭遇白眼和质疑。曾有人劝她:“趁此机会离了吧,何必被白白连累。借这个机会离开他的话,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你。”
于初落泪不说话,她很笃定。“好好的一个家,30多年的婚姻,岂是你一个外人说叫我离,我就离得了的吗?”
于初说,她已经看过中医、正在服中药,疼痛已有所减轻。她不是不想做手术,但她既怕做手术后,不能每月去探视丈夫,又担心手术切片后,不敢面对肿瘤是恶性的可能性。
她想是良性的还好,如果一旦是恶性的话,她不知如何面对即将出狱的丈夫。于初最不愿意面对的是,一个家“监牢里有犯人、病房里有病人”。
她眼看着夫妻俩已经快熬过牢狱之灾,都五六十岁的人了,以后任何“浪头”也经不起了。
2024年,我和帮教队曾多次前往监狱,中秋节期间,于初作为犯属代表受监狱方邀请,带着儿子与丈夫狱中全家团聚。每次去狱中,于初会严格按照监狱规定,不化妆不佩戴首饰,穿着朴素。她和儿子换上一身黑色衣服,在狱内一间大会议室里,与李顺相见。轮椅上的李顺激动地伸出手臂,紧紧拥抱他们母子。自从李顺入狱以来,这是他们家在狱中过的第一个中秋节,儿子也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
这个教训是深刻的,于初后来告诉我,儿子深深懂得并明白一个道理,人还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做人好。他心疼自己的父亲,年老体弱又多病缠身,父亲嘴里没有一颗牙齿了。吃饭时,儿子将馒头掰开在菜汤里泡软后,递给他。鸡腿上的肉,儿子也一点点撕开,一点点喂到父亲嘴里,李顺感慨道:“这是我这辈子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这一幕让人明白了,平常的生活与烟火气,是多么可贵。
于初饭菜吃得很少,时时刻刻盯着丈夫,其实那时她已经体内疼痛,她忍着不说出来。于初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李顺入狱后她和儿子独自面对,包括她被查出体内肿瘤的事情,她连我都没说,还是监狱方面告知,我才知道的。
我不知是批评她还是支持她的做法,我只能尊重她的个人做法,并及时与监狱沟通。因李顺改造表现良好,他的假释手续已经在走相关程序了。这也是我所能给予她最大的安慰,让她多少有了点盼头。当然,李顺更期待着自己尽早出狱,这样妻子就可以放心去做手术了。
(文中李顺、于初为化名)
责任编辑向治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