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李政道深感为中国培养科学技术人才,只在国内通过举办讲座来补课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尽快为祖国的一批年轻人创造系统学习和发展的机会,特别是让他们能到世界一流的研究院和大学系统学习,这才是培养人才的一个长远之计。”
于是,李政道设计了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CUSPEA),决心帮助一批中国学生公费赴美留学。
做到这件事一点儿也不容易。1979年,中美刚刚建交,改革开放也刚开始,出国留学的渠道尚不通畅;再加上当时国家财政十分困难,很难拿出大量的经费支持学生出国学习。
美国那边也不顺畅。当时中国没有GRE(美国等国家的研究生入学资格考试)和托福考试,美国的学校对中国大学在动荡后的学术水平又毫无了解,若按常规程序申请赴美国大学的研究院学习,根本行不通,更不用说提供留学经费资助了。
事在人为。李政道就是一所大学一所大学地从物理系到招生办公室去说服他们的。1980年2月1日,李政道向53所美国高水平大学的物理系主任和教授发出200多封内容相同的信。之后他每年邀请两位物理教授及其爱人,专程去中国与该年被选上参加CUSPEA的近百名学生,一对一地进行一小时的英文面试以做评估。自此,CUSPEA才算正式开展。
那些年,李政道像一个志愿者,CUSPEA项目每年要消耗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李政道夫人曾回忆说:“你们不知道,为了中国的科教事业,他都快发疯了。”
李政道每年向美国各所大学和国内各所大学发3轮信,每一轮学生申请入学的细节,甚至所有学生在美国留学时学习及生活上的种种琐碎之事,都是他和夫人及助理一件件去处理的。
10年间,他们寄出的信多达上万封。手推车是他们寄信时用的一个工具,家附近的邮筒塞满了,他们就用小推车把信送到更远的那些邮筒寄出。
在他们的努力下,1979年至1989年的10年间,共有915名中国学生通过这个项目公费留学美国。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日后成为发展中国物理学的中流砥柱。
李政道有给友人寄手绘新年贺卡的习惯,上面通常画着当年的生肖像。比如,他在鼠年贺卡上的红梅枝头画几盏红灯笼,上面写着:“鼠”你最有福。
李政道有很多画家朋友,他们当中有好多人收到过李政道的越洋新年手绘贺卡,科学家和艺术家同样因画结缘。
上海交通大学的李政道图书馆里,收藏着由李可染、吴作人、黄胄、华君武、吴冠中等美术大师创作的19幅科学艺术主题画。这些画有一个特殊的用处——被用作一个物理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历届海报。
1986年,60岁的李政道创立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从1987年开始每年举办国际学术会议。他选择学科前沿和现代化建设迫切需要解决的重大问题,并邀请世界一流科学家来华讲学,为中国的物理科学工作者争取跟进前沿的机会。
他们第一次举办的国际学术会议,海报是李政道画的,他以用于研究格点规范理论的并行机(一类比较复杂的计算系统)的线路图为背景,用毛笔手书一个“格”字,既表示“格点”或“测量”,也呼应中国儒家文化中的“格物致知”思想——穷究事物的原理法则,并总结为理性知识。
1988年,学术研讨会聚焦“二维强关联电子系统”主题,李政道请吴作人作画《无尽无极》,以表达“似静欲动的太极阴阳对峙结构孕育着巨大的势能,可以转换为整个宇宙的动能”之意。
在意象的加持下,抽象的科学理论变得直观易懂,而且寓意深远。
为了形象地画出“高温超导体和C60家族”,李政道没少难为漫画家华君武。
“他不知道我是一个最怕数理化的人,我在小学数学课上做鸡兔同笼题时就卡住了。但遇到这位大科学家,我不好推托,只好硬着头皮画。”华君武在李政道和另外两位科学家朋友的帮助下,总算画了出来。
那是一个由60个碳原子组成的球状C60分子,在三维空间排列成空间点阵,构成一个个蜜蜂巢。上面一群成双成对的蜜蜂都是电子,结伴欢快、自由地飞翔,而那些没有伴侣的蜜蜂电子,只能愁眉苦脸地被束缚在巢上——画作名为《双结生翅成超导,单行苦奔遇阻力》。
这也是华君武第一次发觉,艺术可以和科学对话。
类似的画有19幅,而李政道在科学艺术海报上如此用心的原因,可以在他2020年给科学艺术爱好者的寄语里找到:“让抽象的科学概念,鲜活地跃动于眼前,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广泛地理解。”
唯有看见和理解,才能接续传承。
1974年5月,李政道回国,撰文写下内心的担忧:“我十分沮丧地看到,在这个文明古国,教育几乎完全中断了。我多么希望找到改善这种状况的办法,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也是好的。”
后来他多次提及类似的观点:教育的停顿,使祖国整整一代年轻人没有受到系统的高等教育,而缺少了掌握先进科学技术的年轻一代,中国是根本不可能进行现代化建设的。
2005年,收到李政道随笔画传时,吴冠中和华君武不约而同地在序言中提到了一幅有关“三只小鸡”的画。
这幅画的名字是一份祈盼:《谁知蛋鸡哪先生,只愿代代有继人》,李政道不忘乡音,备注:“上海家乡话,蛋和代、鸡和继同音。”
2002年,中国科技馆原馆长王渝生收到李政道的新书《科学与艺术》。书的扉页上写着一句话,“科学与艺术:一枚硬币的两面”。有了之前的经历,华君武也从这句话中得到启发:科学与艺术这两个人们过去认为相距甚远的领域,原来联系紧密。李政道总是希望后来的学生、中国各个年龄层次的科学家与艺术家,都能兼有科学精神和人文情怀。他把这视为每一个人不可或缺的精神气质、大学精神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艺术从科学中获得启发,李可染对此深有体会。
听了李政道对正负电子对撞机的原理的解释,李可染明白,粒子相撞会释放出巨大能量,并从中感受到科学的无穷威力。于是,他一改自己画牛的悠闲姿态的传统画风,用尽全力画了两头顶角的牯牛,“下笔时都能听见自己心脏在剧烈跳动的声音”,最终画出那幅《核子重如牛,对撞生新态》。
“政道兄的作品充分体现了形式构成之视觉美感,点、线、块、面,曲、直、奔驰、紧缩,这些画家的专业之技,正是科学家眼中的自由法则。”尽管李政道画画是无师自通,但吴冠中同样读懂了他:“今看其画,明如观火矣。他之作画,实源于对真与情之深度的爱。”
(摘自“南风窗”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