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在布道
星星在布道
——在漆黑的夜空
夜空下麇集于山顶的人群中
他们来自低地和更远的滨海小镇
风尘仆仆的马鬃上缀满露珠似的童谣
一小时的山谷
哦松树
哦覆水难收之夜
同样不可缺少的,是河水的咳嗽和
完全来自梦中的一次坠落
披着夜的大氅,我也在聆听
我的听一半在空中,一半在水下
我不知道我从何而至,又缘何而来
身上的爵士乐像鱼鳞还没有掉落干净
僵局就此展开——
虫蛾、女像柱、迷迭香,还有教堂里的
壁画……它们蜂拥而至
代表一个新的阶层
圣坛里有人升天
而站台上,有一盏灯正
缓缓熄灭
“给我一个面具,我就向你说真话。”①
星星在布道
整个尘世都是它的道场。
雨没有下下来
那没有下下来的雨像一只
煮熟的鸭子,飞了。
从泥塘里爬出的鹅
拍着脏污的翅膀
回到村庄
没有谁在乎结果。
扯起来的塑料雨棚,重新被揭开
露出几个走动的脑袋
打开的沟渠再次合拢
——啊火热的沟渠
我们体内滚出的石头
曾在里面奔腾、喧哗,像一场洪灾……
没下下来的一场雨
起身从我们的头顶离去
隔着轰隆隆的星空,银幕被扯落
故事瘫为一堆
但没有谁在乎结局
也许,没有结局就是最好的结局。
第二天,你准会看见
被夜色洗白的鹅
摇摇晃晃走向泥塘
拒绝还乡
我泥泞,我落拓,但绝不还乡
梯子在搬运途中变成了某种信仰
大雪袖手旁观
高空中有采石场
掉队使我成为一个他者,一个醒目的异类
我落拓,我贫穷,但绝不还乡
春天,总像一个隐蔽的问题
必须拿到桌面上来谈——
花朵曾是某人的疾病,但现在是
我的护身符
我背着另一个我——也就是那个他者
在雨雾里穿行
月亮看上去像一个旧街坊
我贫穷,我流浪,但绝不还乡
整个江汉平原倒伏在浓稠的暮色中
我回头一望
已成千年过客
“此在”具有迷惑性,像是“他者”的反光
梯子搬到墙下
墙已倒塌
我流浪,我多病,但绝不还乡
有人把电话打到月亮上
有人建造假山像说谎
没有凭吊,没有怀念,无剧可排演
空中开始落雪
大地苍茫
丢失
住在哪儿都容易丢失
投奔谁都容易丢失
扮演任何一个角色都容易丢失
西尔维亚·普拉斯说,丢失是一门艺术
不!丢失既无须研究,也毋需技巧
丢失的技术含量几乎为零
普遍的丢失,一如新枝掉老皮
细沙落水底
没错,丢失之物都是被动的。一件赘物、
一个破缶,一架朽坏的梯子
构成了各自被丢失的条件和理由
当人们说起纪念,纪念谁?
当人们惆怅,为谁惆怅?
丢失甚至不需要理由。你的祖屋是如何
丢失的?那浮在水面上的漩涡呢?
还有,被大雪覆盖的死亡
为什么和雪一起融化了?
关在笼子里的鸟鸣,因何被寂静调包?
随时随地的丢失,麻木了警觉
平原和高山,不过是空间的差价
你走在大路上,脚印丢失了
回到房子里,天空丢失了
翻寻衣橱,身体丢失了
你在丢失,同时也在被丢失
丢失的东西随处都是,但从不能被找回
心藏在心里,随时有丢失之虞
唯有大象,在死亡君临前
悄悄把自己,主动丢失在偏僻之处。
没有一头大象来到村庄
群象北上,磨磨蹭蹭,浩浩荡荡。
我们祈求:
来我们村庄吧,
带着你们的野性和破坏,
带着你们残损的故乡,来我们村庄吧。
我们的玉米缨穗初吐,
香蕉压低雾霭,露出月牙形的微笑。
可是台风来了,
洪水来了,
没有一头大象来到我们村庄。
——我们围墙上的秋葫芦就要锯成瓢,
我们后院的金橘全都被雨水洗黑,
可是优雅的象鼻子,
不会前来采摘它们了。
大象一路向北,像一个神秘的传说,
绕开了我们的篱笆和田野。
我们的村庄空落落的,
仿佛是它遗弃的又一个家园。
大路上,有人在眺望,
有人把乱糟糟的心发到抖音上,
期盼仍在大地上漫游的象群看到。
在崖山
在崖山,第一次
我看见了断崖
没有一只鹰或树,挂在它的断面上
谷底漫起的雾,遮不住它的
垂
直
陷
落
第一次,我看见爬到崖顶的太阳
像一只充血的动物
探头朝下望了望
尔后飞快地逃往天空
“结论是后人颁给你的;
之所以被反复修改,
是因为它像咒语,
有一种永恒的意味。”
下山的路上,我用一支想象的风之笔
在崖壁上如此题诗
第一次,我的心有了落差。
我的手
请不要加害我的手,
也不要诽谤和讥讽它——虽说它曾经
拿起过武器,但现在更爱静伏在
生活的低处,细嗅玫瑰。
从手臂上长出来,条分缕析的
手指,总是突出在身体的最前沿——
它抵抗着什么?
为什么每一次伸出去都是空的,
像乞讨,更像拒绝?
淹没在无尽的劳作中……当它从汗水里
抽出,它掏出了土地里面的芝麻、
谷子、果蔬和莲藕。
它细分开四季的经纬,熟悉风中稼穑的
气息像顺手推开自家的屋门。
看呐,这手,
骨节粗大,手指黢黑,老茧丛生。
但就是这同样的一双手,低嗅着玫瑰,
写着最柔软最深情的诗歌。
它把植物生长的喜悦写进去,
也把疲累、悲苦、艰辛和着劳动的
节律写进去。
机器碾轧过这手,砖石啮咬过这手,
刀刃和剑,割破过这手……
但它从不曾胆怯,
更不会畏惧着自手臂尽头
缩回到脑袋里去;它依然坚守在
第一线,诸事亲力亲为。
它赶走了内心的第一只恐惧,
又像最后一道栅栏,护卫着身体的城池。
唯有夜里,当它从遥远的奔波中回来,
静息在我的手臂上像两只穿越了
风暴的蝴蝶,我用胸膛裹着它——
“噢我的手,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