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钟天纬早年在上海广方言馆接受西学训练并研习英语,之后在随使游历欧洲期间又对西方有了直观的认识,渐渐意识到西方之强盛与其先进的教学体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事教育和外交活动的实践,使钟天纬不仅认识了属于器物层面的“西器”,以及符号层面的“西语”,更是认识到应通过“道”之层面的“西学”推动中国进步。他为上海三等公学堂编刊英语读本《英文初级》,并和李凤苞一起力推蒋煦的《德字初桄》,与稍早留学法国攻读政治学的马建忠等共同思考创建培养专门外语人才的制度,提出“添译幕”以疏通洋务人才的出路,主张学“洋文洋语”及从事洋务的知识人,应该像研习时文、科举及第的读书人一样,获得令人尊敬的出身。作为过渡时代的文化界和教育界的知识人,在当时大多数知识人的思想尚处于懵懂状态下的19世纪80年代,以钟天纬为代表的那一批文化边缘人开创了学习西方的风气,引领了晚清钻研西学的潮流。
〔关键词〕 钟天纬;《英文初级》;《德字初桄》;“添译幕”;文化边缘人
〔中图分类号〕K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 4769 (2025) 01 - 0169 - 11
〔基金项目〕 复旦大学人文社会学科传世之作学术精品项目“明清江南专题文献研究”(2021CSJP003)
引言
钟天纬(1840—1900),字鹤笙,松江府华亭人。他后来回忆自己早年“遭时蹇”,即“早年失怙,皆由母教,及经寇乱荒废十年”①,因此学业无成。1872年,钟天纬进入上海广方言馆学习西学西语,师从美国传教士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 1836—1907),学习英文,随著名学者俞樾治经学。1875年毕业后,钟天纬任职于徐建寅②主持的山东机器局。1880年在驻德使馆参赞徐建寅的推荐下,他随使赴德国,并担任出使德国大臣李凤苞③的家庭教师,教授其两个儿子,同时帮使馆官员拟写奏折或函件。
1882年,钟天纬回国后即被聘为江南机器制造局翻译馆译员,协助传教士译家傅兰雅、罗亨利等人翻译《工程致富》《考工纪要》《英国水师考》《美国水师考》《法国水师考》,以及《铸钱工艺》《船坞论略》《行船章程》《造枪理法》等西书。1882至1884年,他还独立将西方国家的时事编译成《西国近事汇编》。参与西学翻译的实践活动,使他较之同时代知识人更重视教育,特别是外语教学。
1884年,钟天纬向格致书院山长王韬建议举行有关西学与时务的考课,获得认同。自1886年起,格致书院考课持续了9年,季课和特课共计46次,有数千人次参与,评出超等、特等、一等奖共计1878人次,有20人获5次及以上超等奖励。钟天纬也积极参加,除用本名外,他还化名“王佐才”“朱震甲”“商霖”“李培禧”“李龙光”等先后14次参加格致书院课艺,是应试者中的佼佼者,屡次名列前茅,其中5次获超等奖,2次获超等第一名,2次获第三名,1次获第四名。有时在一次课艺中,钟天纬以多个化名提交数篇论文,同时获奖,获奖论文总数多达20篇。① 1887年夏季课艺中,钟天纬的表现受到命题人盛宣怀的赏识,为盛氏邀请到烟台协助其办理洋务。1890年在盛宣怀的推荐下,钟天纬入湖广总督张之洞幕府,协助修筑铁路、开矿、兴办新式学堂。1894年钟天纬又被盛宣怀召往天津,入李鸿章幕府管理海军事务,甲午战争爆发后,他多次向李鸿章上书陈述对战事的看法。1895年起,钟天纬全身心从事教育事业,与经元善等人在上海创立公济善堂。1896年在盛宣怀支持下创办了上海三等公学堂,并先后创办了4所新式小学。他在学堂中采用新教授法,自编教科书,在当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在变法方面,他反对康有为的激进做法,主张“宜缓不宜骤,宜因不宜创”。② 戊戌变法时期,清廷开科举经济特科,时年已经59岁的钟天纬,为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南巡抚陈宝箴、顺天府尹胡燏棻等举荐。变法失败后,他“绝意进取”。钟天纬一生仕途失意,仅得五品顶戴,但他留给后人的思想财富却弥足珍贵,可以说,钟天纬在思想史和教育史上是站在文化边缘的沿海知识人,在近代史上是承上启下的思想者。③
在清末上海教育史和外语教学史上,钟天纬也有着特殊的地位。目前所知,专门研究其教育实践和教育思想的成果主要有陈科美等主编的《上海近代教育史》④第三章第四节,阐述了钟天纬的教育思想,对其童蒙教育思想有较好的梳理和归纳;薛毓良的《钟天纬传》,述及其新教授法与德国霍尔巴赫学派教育思想的关系;钱曼倩的《钟天纬与上海三等公学》⑤,有对于其教育实践和教授法的研究。但既有研究几乎没有涉及其在上海广方言馆所受英语教育及其之后所从事的推动外语教育事业的工作和培养外语人才的贡献。而有关他在晚清外语教育方面的贡献,唯有周振鹤的《晚清翻译家钟天纬有关英语教育之佚文》(《或问》2004年10月第8号)。丁伟的《晚清时期传教士英语教学对近代语文教学的影响之一——以钟天纬的语文教学改革实践活动为个案》(《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5期)和《钟天纬与晚清语文教学的革新及其启示》(《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3年第12期)两文,主要讨论晚清传教士使用的英语教学法与钟天纬为代表的传统语文教学法之间的差异,很少涉及钟天纬英语教学和德文读本编刊的活动。
本文拟从钟天纬在广方言馆所受英语教育,以及随使游历期间对西学的认识出发,探讨其从事办学和推动外语教学的实绩,以及为编刊英语和德文读本所作的努力。
一、上海广方言馆时期的英语学习
晚清的外语教学和外语教科书的编纂并非源自同文馆时代,19世纪初,美国传教士鲍留云(Samuel Robbins Brown,又译勃朗,1810—1880)在澳门办学,马礼逊(Robert Morrison, 1782—1834)在香港办学时就已开始了英语教学。但内地早期外语学堂的创办和英语教学的推动,与京师同文馆、上海广方言馆和广东同文馆三馆的外语教学活动密切相关。① 上海广方言馆的外语教学,对于近代中国外语教学体系的建立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863年李鸿章上呈《请设外国语言文字学馆折》,建议仿照同文馆之例,于上海添设“上海外国语言文字学馆”。之后,黄芳拟定的试办章程中定馆名为“学习外国语言文字同文馆”,简称“上海同文馆”,1867年改名为“上海广方言馆”。初办时上海同文馆遴选上海邻近地区14岁以下的俊秀儿童入学,以外国文字为主课,兼习史地和自然科学,仅设英文一馆,学额40名。后江南制造局迁至高昌庙,广方言馆规模大为扩充。1869年11月,江海关道呈准督抚将广方言馆并入制造局,次年正月完成迁馆,与翻译馆分居楼上楼下,“两者各司其事并不相混”。② 1870年4月3日,制造局总办冯焌光、郑藻如撰《计呈酌拟广方言馆课程十条》,分为上下两班,“初进馆者先在下班,学习外国公理公法,如算学、代数学、对数学、几何学、重学、天文、地理、绘图等事”,学习翻译者则“另习外国语言文字等书”,一年后再入上班,择一门专业深入学习。“上班分七门:一、辨察地产,分炼各金,以备制造之材料;二、选用各金材料,或铸或打,以成机器;三、制造或木或铁各种;四、拟定各汽机图样或司机各事;五、行海理法;六、水陆攻战;七、外国语言文字,风俗国政。”③
与京师同文馆相比,上海广方言馆更重视外语学习,其西学考试规定,“如西学,但问其所通言语文字之多少……于西语西文茫无通晓者,即行撤换;如西文西语以及所业之文均有进益,着赏银四两至八两,以示鼓励。”④ 张君劢回忆自己1897至1902年间在上海广方言馆就读时,每周上七天课,其中四天读英文,三天读国文。英文课除学习英文外,还学习英文的数学、物理、化学和外国历史等。他认为广方言馆的教学方法非常陈旧,只要求学生死记硬背,而不求理解,即使英文课也是如此,要学生像读四书五经那样把每一科的课文都背下来。但这些英文课使张君劢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除了做八股及我国固有的国粹外,还有若干学问”。⑤
1869年后,广方言馆开设的外国语文科目,除原有的英文课外,又陆续增加了法文、德文等课程。据林乐知日记,1867年2月他作为广方言馆第一位外国传教士在那里任教时,只有24名学生,其中不少都已学会一两句洋泾浜英语。他到职后即以韦氏(Webster)的拼音课本教以正确的发音,并以句式简单的读物教学生翻译。上课时间为每周六日,每日自上午九时至十二时,其他时间为中学课程。林乐知不断改进教学方法,采取按能力分班的方式将全班学生分为三组,使用不同的课本以及利用板书等方式教学,教学内容除语文外,又藉讲述、实验及展示各种仪器,如电报机、电池等,及带领学生参观法国煤气厂、现代面粉厂和江南制造局的机器车间等现代化的工厂,以灌输科学观念与常识。林乐知并采用为基督教初信仰者改写的英文教义读本,一面教授英文,一面传教。⑥
上海广方言馆的英文教师,除傅兰雅和林乐知外,均为中国人,先后担任教职的有留美学生黄胜和舒高第、严良勋、汪凤藻、朱格仁、沈佑甫、瞿昂来、凤仪、朱敬彝等;法文教师有英国传教士傅兰雅,法国人克利蒙、卜沃野、璞琚、裴勃盟等,中国人顾文藻、黄致尧、游学楷、吴宗濂、周传经、徐绍甲等;德文教师有德人金楷理、冯国钧等。⑦ 该校究竟培养了多少学生,至今尚无确切的统计数据,据熊月之推算,到1905年该校改为工业学堂为止的42年历史中,共计有14期毕业生,保守估计至少有560名学生。① 后来服务于外交界的周传经、唐在复、陆征祥、刘境人、刘式训、胡维德、翟青松、戴衬霖,哲学界的张君劢,金融界的张嘉璈,化学工业资本家吴蕴初,活跃在晚清译坛的严良勋、张坤德、瞿昂来、李景镐等,都曾在该校就读。美国学者毕乃德认为:“广方言馆学生较之京师同文馆、广州同文馆,质量最高。”②
笔者目前尚未发现上海广方言馆所使用的外语教科书资料,1880年《格致汇编》所刊傅兰雅《江南制造总局翻译西书事略》一文所列的已译成未刻的各书目录中,“百四十三”有舒高第译述、朱格仁笔述的《英话入门》,未知是否系广方言馆使用的英语教科书,有待查考。辑译《英字指南》的江苏阳湖人杨少坪,也是上海广方言馆的毕业生,1879年入馆的龚渭琳后来编写了法语教科书《法字入门》。两书均为中国最早的外语学习读本之一,是中国外语教育史上极其珍贵的文献。③
1872年,在亲友的帮助下,32岁的钟天纬在西学尚不属社会主流的氛围下入读上海广方言馆。时任英文教习林乐知采用的教学方法似乎没有留下相关的文献,根据1870年拟定的学馆章程“定课章以循诵习”条的内容,“课读讲解之时,似宜用中国语言,讲明意旨……其学生能通西语者,即以西语讲解其义,或以中国文义译出西文,而以西语解之,如能译出西书全帙,则西语西文无不贯通矣”④。广方言馆外语学习注重讲解文义的教学方法,对钟天纬后来从事外语教学有很深的影响。
钟天纬留下的诗歌《馆中即事二十四韵》专门记述了上海广方言馆。诗歌先叙述了广方言馆开馆曾是轰动一时的大事,旨在为国家储备“鴂舌效夷言”的译才,馆中学生以入馆时间为资格先后,而外语类似蝌文,廿六个字母,变化分合无穷。入馆的学生各有自己的方言,学外语的过程类似古代的“重译授受”,学生们借助传统的谐声“六义”法进行学习,可惜外语“音不分平仄,有为中国所无者”,“钝舌人难学也”。馆中学生兼课经学,而培养经学学问的方法,堪比龙门书院。钟天纬自称当时进入广方言馆是出于“寄藩”之想法,虽然未遇到“垂青目”,但还是非常勤奋和努力,以免滥竽充数,所谓“挑灯依夜漏,听鼓度晨昏。犬吠邻墙闹,鸡声曲径喧。鼍更惊欲起,蟹眼沸全浑。同舍簧言惑,中流砥柱存。”对于这一段在馆学习西学的经历,钟天纬“为独感师恩”,非常怀念。⑤
二、随使游历欧洲
1875年,35岁的钟天纬从上海广方言馆毕业。不同于同时代其他知识人,经过三年的英文训练,钟天纬已成为一位当时稀缺的外语人才。应山东雒口机器局总办徐建寅的邀请,钟天纬前往济南协助其办理洋务,不久即被徐建寅推荐随使赴德考察。1878年李凤苞奉命担任驻德公使,任命徐建寅为参赞,李凤苞还邀请钟天纬随同前往德国,担任其子李钟俊的老师。钟天纬受邀在出洋之途每天写日记,记录旅途中的见闻,日记附入在德国期间所著《随轺载笔》中,可惜后来散佚了。⑥ 不过钟天纬在旅途中的一些活动,可以通过同行的徐建寅所著《欧游杂录》来了解。光绪五年(1879)八月,徐建寅、钟天纬和上海道台通事金楷理⑦同行赴德国。他们由吴淞口乘船出洋西行,途经香港,发现“香港街路,修筑宽平,虽较上海地方稍小,而繁盛亦正相埒。各洋房皆背山面海,层级而上,气象似更轩昂。且楼房尽系四五层。”⑧ 经越南、新加坡、锡兰等地,钟天纬一行于十月初九到达亚丁,并继续乘船向西北驶入红海;十五日入苏伊士运河,二十日入地中海,二十三日在法国马赛上岸后,由陈敬如接待安排坐“火轮车”(即火车)转道巴黎。一路他们看到“凡径过之山,高一二十尺者凿沟以通车行,更高者皆凿成洞,洞内用砖或石砌成穹顶,如城门然。凡马路与铁路交互处,皆造环桥。或铁路在桥上行,而马路穿桥洞而过”①,又在巴黎乘坐火车取道比利时到达柏林。② 在经过亚丁岛、巴黎时,钟天纬尤为留心当地的防御工事,如在柏林考察了城墙及城防方式,以及城墙使用的材料,称“在法京巴黎城外,均系石筑炮台,藉山势为之,屹若金汤,坚逾碉堡。环城数十座,星罗棋布,均扼守险要,是以兵力易敷。此亦缩地守城之法。……在德京柏林城外,间见有土筑者,濠深垒厚,坚滑如砥,沿濠再筑牛马墙一道,为护兵扼守,以御敌人之抢渡者。考其工程,不外三合土层硪层筑之。法地中海墨希拿海峡,见炮皆置于山洞,如蜂房山壁峭立,天然形势,对海平击,无坚不(推)[摧]。亚丁岛则炮置山巅,台高百丈,即以山冈为垒,无船足以仰攻。”③
在德国期间,可能因为钟天纬只是级别较低的随员,无缘参与一些重大的活动,如赴皇宫、各国公使、参赞的舞会,往见丞相及其夫人等。但他还是和徐建寅一起去了德国各地考察。如光绪六年(1880)四月十七日到柏林不久,徐建寅就带着他一起去看狗会,“柏林开狗会。偕钟鹤笙往观狗,有四五〔?〕种。最小一种,长不盈尺,毛长数寸,价二万马克,被一公主购去。最大一种,长三四尺,价值一千马克。又猎狗体不甚大,而嘴长体壮,价亦有二千马克者”。④ 六月初二日,他们又参观了运河双闸。关于西方这一先进的水利设施,徐建寅有非常详细的记录:
六点钟,偕钟鹤笙、程子固往观双闸。其两堤相距二十四、五尺。建闸两重,相距六七丈,中空如坞,能泊两船。每闸皆有双门。门皆有限,门关时靠于此限。上下游水高低悬七尺。故下闸之门限,低于下水面四五尺,上闸之门限,亦低于上水面四五尺。庶船过闸时,船底不与门限相触也。
闸堍与两旁之堤,俱用砖砌。两闸之双门,亦俱用木作框,钉以斜板。门中各开一小涵洞,亦用木为之,以小齿轮动齿条使上下。闸门未开,先开涵洞以消水之抵力。各件皆甚简便,中国易于仿造也。⑤
七月二日,他们一起参观了瓷器会:
三点钟,偕金楷理、钟鹤笙往观瓷器会。内陈各国瓷器、火砖、石灰,及水中能凝结之石灰。其法用石灰与泥,依数配合,研匀加水成块,入陶煅之,再研细,以水调和,则两石可胶合成一块。凡磨石皆用数块合成,即用此石灰膏粘合。如与砂调和,可造成假石,与云石两块相合磨光,作桌面、地板等用。又石膏干粉,以水调和,亦可成器,可再磨光之。又青石亦可磨光。
又造砖机器,作两螺丝平行,在壳内将泥磨匀而自挤出。至前之活架上,即带架同前,人手扳过铁丝框,即割成数砖。将架推退,又随坯向前,再割成块如前。⑥
瓷器、火砖、石灰的制作工艺,给徐建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来也会使钟天纬对西方的工艺技术记忆犹新。后来在参加格致书院的一篇课艺中,钟天纬提及“欧洲各国,无不能造瓷器,且比华瓷釉色尤佳”,认为西方造瓷器技术甚至超过华瓷,这应当与他赴德考察过外国瓷器有关。⑦
光绪七年(1881)二月十四日,钟天纬和徐建寅一起去参观了柏林战画院:
一点钟,偕钟鹤笙往观战画院。院址外作十六边形,径仅八丈余,高约三丈。进观者人输一马克。入内登中央之台,四围高山旷野,宛有数百里之遥,皆绘昔年普法血战之状。弹雨枪林,死尸枕籍。近台者为塑人马之实像,稍远为绘战事之画。画与实像之界限,细审几不能分。论者皆谓当年实在情状,观之令人生敌忾之心,诚神妙之工也。四点钟回。⑧
在战争画院里,钟天纬了解了普法战争的历史,在出使时期及回国后所写的文章中,他一再提及俾斯麦及普法战争的历史事实,可见德国君臣的奋发有为以及“弹雨枪林,死尸枕籍”的惨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西方国家的各种画院和举办的各种赛珍会(博览会),使钟天纬目睹了在画院和赛珍会上所展示的诸国作品或工艺精品,“非徒恣游观之乐,实以寓富国之谋。”钟天纬认识到这些实业和文化活动对社会文化发展起着积极的作用:“然泰西有赛会之设,而凡跑马、划船、气球、赌跳、泅水、溜冰无所不赛,虽益近游戏而亦有微指存焉。故尝论中西政教风俗,均不免有流弊,惟中国愈流愈弱,西国虽游戏亦近于强,观世者或当韪为知言乎”。① 随使游历期间,钟天纬通过对欧洲国家风俗政情的观察,了解到西方国家并非大多数士大夫所认为的野蛮、落后的“夷狄”,相反各国“无不政教修明,民生熙皞,国势日臻富强”,在政治与社会上,西方国家“一切任人而不(骩)[骫]法,趋公而即以谋私,合通国之君臣,上下齐心并志,询谋佥同,不啻谋一人一家之私计……驯至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几几乎三代刑措之风,断未可以无本之治目之矣”。而当时的中国“虽有九州十八省,实则家自为政,人各有心,不啻瓜分为百千万国”。② 通过比较,他看到了中西之间在风俗、政情上的差异,他对文明的观念发生了变化,不再认为西方在文明程度上低于中国。随使出访的经历,使钟天纬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于中国自强之道愈加富有心得,认识到要效法西方实现富强,才能使国家立于世界之林。
一年多短暂的海外随使经历,给了钟天纬非同寻常的西学视野,使他能沿途直接考察海外的民情风俗,得以亲历直视了以德国为代表的西方学术、风俗、政情的实况,从而了解西方的文明状况,其世界观亦由此受到巨大冲击。甲午战后,钟天纬在上呈盛宣怀《时事刍议》的“培人才七条”中有“请准游历以广见闻也”:“大抵天下事,耳闻之详,不如目见之确。同一事理,有百譬而不得其解,一见而心即焕然者。此学问所以贵游历也。西人最重游历,过都越国,不惮其烦。中国亦知游历之益,昔年总署奏派部曹十余员,出洋游历,后遂无继起者。诚以朝廷强令出洋,不若闾阎自为游历之为愈也。日本能效西法者,即人人准其出洋游历,自取师资故也。中国素以出洋为厉禁,诚能大开禁纲,明降谕旨,许天下士农商贾,均准自备资斧,请领护照,出洋游历。咨照出使大臣尽力保护,稽查匪僻,加以保举。苟使中国风气大开,人人明目张胆,自不待朝廷之劝勉矣。”文中特别强调,不仅要鼓励民间游学,还应该推动宗室王公带领部院大臣出洋游历,将外洋政治、教化、风俗、学问、琐事随时敷奏呈上。③ 亲历西方的实景,使钟天纬从认识西器,进一步理解了西学,改变了之前的华夷观念,能以较为开放的态度真正去接纳和拥抱西学。
三、创办上海三等公学堂和编纂英文教科书
1888年钟天纬受盛宣怀的赏识,应召赴烟台担任矿学堂监督;1892年又赴武昌任自强学堂监督。④任学堂监督期间,他特别重视格致课程,亲自讲课,认为“科学为泰西富强之源,制造学问悉由于此”。晚年钟天纬尤其重视普及教育,称“欲期国富兵强,人才辈出,则莫如令民间广设小学堂,使闾阎家自为学,人自读书,子弟胜衣,即勒令入塾,则于自强之道思过半矣。”⑤ 他还在沪北格致书院内创立“兴学会”,募集资金,在高昌乡创办了“棠阴”“董威”“湖海”“平安”四所小学校。⑥
1895年秋,钟天纬与经元善等人在上海创立公济善堂。他在善堂公塾中把英文作为学生必学科目,“经馆学生必须习洋文三年,方可咨送二等学堂”。⑦ 光绪二十二年(1896)八月,钟天纬在上海经正书院旧址创办了上海三等公学堂,又称“沪南三等公学堂”。⑧ 上海三等公学堂分蒙馆、经馆两种,实皆仿外国之小学堂。依南北洋头等、二等学堂例,经馆相当于三等学堂;蒙馆可名为四等学堂。蒙馆以识字明义为主,八岁入学,十岁毕业,修业三年期满。经馆以读经书为正,习西文为辅,选拔蒙馆毕业学生入馆肄业,十一岁入馆专读四书、五经,兼习英文,学习三年毕业,成绩优秀者咨送南北洋二等学堂。① 钟天纬认为“第设学渐多而教科中善本实不易得,坊间近刻虽多,采辑简陋,翻译纰缪,不胜枚举”。② 故他亲自执笔手定《小学堂功课章程》特别说明如何学习外语:“一、经馆虽以经书为重,而英文亦不可不重。既用西国由浅入深之法以教汉文,即当用华人读书背诵之法以教洋文。初则用外国方字,亦以识三千字为度;继读西书,背诵如流。凡今日所授西书,明晨必须背诵无讹,方上第二课。一、经馆学生宜每礼拜课论一篇。按照方言馆章程,凡作汉文论一篇,必将汉文译作洋文,成华洋合璧。……一、洋文以拼法为始,文法为终,须取各种拼法文法书读熟,然后读书识字,无不谙之拼法矣。一、洋文最重声音,西人言语之间,抑扬高下,变化万端。若仅恃记诵,而不与西人晤对,将来即不能司舌人之职。宜另请教习一人,专与诸生操西语晤谈,不准杂一华语,以药同文馆、方言馆重文字而轻言语之弊。”③ 因此该校的英文课程安排在第四年“识英文方字,讲拼法字义”;第五年“仍识英文方字,讲文法初阶”;第六年“讲解英文文法,读各种英文读本”。④
钟天纬还亲自编刊若干中西语教科书,如为该学堂自编中文教科书《训蒙捷诀》《字义教科书》(又名《蒙学镜》12卷,该书后修订为6卷《读书乐》),在当时教育界都有一定的影响。《训蒙捷诀》强调蒙学的关键在于认字解字,“寻常人每以多读书为主,而不以认字解字为主,无怪乎读书数年,依然如一木一石也”;主张认字必先从口语开始,声入心通,自然认得,孩童大有乐趣,正合童子之心得。教孩子文字,注重他们的理解力,就可以腾出精力来读“中外有用之书”。⑤《读书乐》类似进阶课程的教材,其第二卷涉及大量寓言,如“两鸡相斗”“狐骂葡萄”“牧童说谎”“农夫救蛇”等。⑥
钟天纬幼年苦学国语不得其法的经历,与其后来在广方言馆接受英语教育的体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更增加了他吸取英语教学的良法来改革本国语文教学的决心。为了做好英语教学,他编译了上海三等公学堂的教材《英文初级》,由上海美生书馆于1907年重印。该书英文名为English and Chinese Primer. Specially Translated and Carefully Revised by the Nanyang College, The Most Suitable Edition for Chi? nese Readers,扉页中文题名“英文泼拉买译本”。原书系英人特别为印度人所编的英文读本,可能与《华英初阶》为同一原本。周振鹤先生对该书有过专门探讨,指出该书原名可能为“中西合璧初学读本”。课文由浅入深,其中有不少宗教祈祷文,涉及宗教内容的课文被编在全书稍后部分,按照次序是第57、61、65、69、77、81、85、89等课。周振鹤全文照录书前钟天纬序言。⑦ 钟天纬在该书序言中首先从与外国交涉的角度指出学习外国语言文字的重要性,接着重点分析了当时读书市场流行的几种英语读本,如《泼拉买》《理窦》五集,即清末外语教育市场流行的Primer和ReaderⅠ-Ⅴ,《泼拉买》使用的是当时流行的白话,《理窦》也采用白话,其他一些读本则用浅近的文言文。“理窦”之书,在清末流行的英美名家所著者已不下数十种,但适合华人学习者很少。这些读本“多寻常日用语言……年来此书广行中土,学英文者莫不由此入门”,确实算是学英文的阶梯,上海三等公学堂也曾经试用。但钟天纬认为“本堂子弟读之,可由华文而通澈英文,亦可由英文而兼习华文,一举两得,诚法之至善者也。”经过煞费苦心的反复考核,钟氏还是认为自己所编的《英文初级》读本的优点是“自始至终,每字皆注明句语”,“译本之精”可谓独一无二。所以决定将此书付诸出版,“以公天下,使人人获先路之导,庶几裨益良多”,使“各处好学英文之士”能够自己探索学习的门径,让那些学习英文还在云里雾里的求学者,能够豁然开朗。①
四、推荐《德字初桄》
晚清中国最早是从军事工业方面来认识德意志帝国的,因为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境内普鲁士王国战胜法国的结果,使德国的新式武器在中国特别走红,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克虏伯火炮。② 进入19世纪70年代,英法屡次向清政府挑衅,造成多次交涉危机。而德国崛起于西方,跃居欧洲头号强国,并急于在华同英法进行势力范围的角逐。北洋系统也开始从德国购买克虏伯火炮,雇佣德国教习,并准备派人前往德国学习。1871年,京师同文馆在其外语课程中增加了德语课,此后一些武备学堂所开设的外语课程中也多选择德语。如1885年李鸿章根据淮军将领周盛波、周盛传兄弟的建议,仿照国外设立陆军学堂的办法筹建了天津武备学堂,聘请以德国教习为主的洋教习,教授天算、舆地、格致等课程。③ 1884年中法战事中,德国公使乘机怂恿清政府以德国军官代替以中立为由辞职的英国军官,清政府亦下令当时驻德公使李凤苞在德国选募50名军官来华,协办操防。德国势力的增长,迫使中国官方要迅速了解这一新的文化,而理解一国文化,必然会注意到其语言文字。
约在光绪十二年(1886),蒋煦(字可赞)编著了由德人施弥德校音的《德字初桄》。这是清光绪年间首部中国人自编的德汉双语学习读本。④ 1898年,蒋煦受张之洞之命,前往湖北。次年他在经心书院、江汉书院教授兵学,一度担任湖北武备学堂的兵学教习,还参与了湖北武备学堂的译书工作。⑤《德字初桄》最早有光绪十三年(1887)刊本,本文引用为光绪二十七年(1901)重印本,该版书末有光绪十四年(1888)钟天纬跋。柯卉在湖南省图书馆发现有光绪十三年铅印本《德字初桄》,四周双边,单鱼尾,各册起始页与末页钤“箴言书院藏书”印。该书下册书页内夹一狭长棉纸材质书签,四周双边,上书“德字初桄、仲芳题签”,钤“仲芳”并“聂缉椝印”章。对照《德字初桄》光绪十三年版与光绪二十七年版,前者实为两部书稿之合编,除主体部分《德字初桄》两卷外,另附有蒋煦编撰的《笔算举隅》,简单讲述了代数几何的基本知识和计算方法。⑥
《德字初桄》篇首有作者蒋煦自序,接着是当年的驻德公使李凤苞的序言,篇末则收录了随使赴德的钟天纬所写跋文。蒋煦在自序中指出:“窃思德自同治间败法以后,国势日振,近年来拓地通商经营四海,足与诸大国并驾齐驱,其制造之精巧,船炮之坚利,兵法之严整,尤能雄视各国。惜我华人通德文者寥寥,虽经国家选派学生出洋数次,而学成简用者,亦屈指可数,然皆身膺职守,未暇注书。故四十年来竟无人谋及于此。”实业报国是蒋煦编写《德字初桄》的动力。在蒋煦看来,国人势必要与德国交好,所谓知己知彼,学习对方的语言,与对方沟通无碍自然是首要条件。在这种特殊的机缘下,作者编译了此书。
全书共分上下两卷,包括读音、拼法、文法等内容,以及实用性更强的词汇工具书以及例句汇编,基本具备德语入门教材的要素。《德字初桄》上卷以“学字”为开篇,续以“辨音”“拼法门”“文法门”等。开篇“学字刍言”申明,“夫学西语者首先识字,识字又在乎能写,使未识者骤观之,必曰彼细若科斗,绵延曲折,吾乌得而写哉!不知苟识其字,反觉有条不紊,拼合自然矣。”编者分步指导读者如何运笔写德字,并附“西人执笔法”“西字拨镫法”——“书华字有拨镫之法,虽各家之多寡不同,要皆各有妙旨。写德字则八法足以尽之,拽、压、拖、推、送、导、撚、钩是也。”下卷是“总类门”与“短语门”,从最初的辨识字母到字母发音/字母组合发音,进而到单词背诵、语法学习、课文背诵、造句练习等,读者可循序渐进。蒋煦意识到了正确发音的重要性,故在书中首先细致讲解了单个字母的发音,如“v五 系开口乎,其音在五、恶二音之间”;其次讲解从单字母发音到“二字拼”的发音,并提醒注意“二字拼”当中的“同字异音”“同音异字”“双音”“单音”等问题。德文21个辅音字母发音则被分为几大类逐一说明:“辅音字母中又有含气、伸气、推气(有软硬伸三音)、舌、唇、嚼舌等音”。蒋煦相信,熟读单字拼、“二字拼”发音到脱口而出的程度之后,“三字拼”“四字拼”及更多字母的德语词汇发音便完全不成问题。出现在《德字初桄》中的德文字母、单词、短句皆佐以汉字拟音,这样的注音方式虽然无法与现代音标相提并论,但能迅速实现语言的应用功能。蒋煦在该书上卷“文法门”中写道:“今特摘录其要者共分十种,略为注解。”既为“摘录”,可能有德文蓝本,取材何种需进一步考察。①
该书下卷的“总类门”收录词汇1079个,分天文、地理、时令、邦国(都城附)、人伦、官职、身体、技艺、屋宇(店铺附)、服饰、器用、货物(进口货、出口货)、饮食(食物附)、花木(果品附)、禽兽、鳞虫、金石(珍宝附)、讼狱、舟车、疾病,共20类。全书既注官音,又注土音,卷舌音则用小圈注明。不难看出,该书继承自明清以来官修外语工具书《华夷译语》——魏继晋编撰的《额哷马尼雅语》收录词汇的20类分法,也是对之前《英语集全》《英语注解》《英字入门》和《英字指南》等英语读物分类模式的模仿。②《德字初桄》收录的千余个词汇中,大部分是名词,缺少词性标识(德语名词分阴、阳、中三种性质,标识分别为die、der、das,缩写形式一般为f/w、m、n/s),缺少词汇标识亦是《额哷马尼雅语》的特色之一。不过《德字初桄》词汇表中出现了基督教重要节日或名词,为《额哷马尼雅语》所无。蒋煦保留了“Weihnachten”一词的宗教特色,译为“耶稣诞”(今译“圣诞节”),同时将复活节“Osterfest”译成“外国冬至”,抹去了基督教文化色彩。个中缘由,今人很难揣测。③ 无论是文法、读音还是词汇表、例句表达,《德字初桄》作为德语学习入门文本的功用大致具备。
李凤苞在1887年为该书撰写了序言,指出德国经验对于大清富国强兵的借鉴意义,乐见国人编撰德语学习材料。“我中国海禁初开时,有习英语者,传译市语。近年广设学馆,创兴庶政,渐知德语为要,而习之较难,又苦无入门之法。余十余年来带赴德国之员生,皆未暇著录。尝令幼子选择学课,厘次成册,余又病废,未能删定……沪渎蒋生煦以所辑《德文初桄》索序。其书首辨字体,次别字音,次晰字类,次列事物名目及寻常短语,而殿以西国算式,莫不条分缕析,有序不紊,足可以开学者渐进之门,可备教者善诱之用”。
钟天纬在《德字初桄》跋文中回应了李凤苞的观点,认为该书为计划学德语的士人学子提供了一本“略叙德字源流”的好书:
日耳曼为欧洲中原之地,文物声明,伊古称盛,凡天文、历律、重、算、医、化之学,无不深入理窟,元箸超超,故西人讲求上乘学问者,除罗马、拉丁外,无不从日耳曼文字入手,即今之德文也。自法王拿破仑称霸,南北日耳曼日即陵夷,文字亦因而日晦,百余年来,德之受侮于法也屡矣。迨布王福里特里第二崛起偏邦,卧薪尝胆,以毕士麻为相,以毛尔凯为将,纠合同盟,阴为战备,一战败丹,再战破奥,三战而虏法王,举法都而割地以讲和,德之战功,震铄地球,德之文字,亦显闻寰宇矣。顾与我中国通商立约,则尚在近年,邦交犹浅,人遂疑两国之交涉无多,而不知两国之关系甚大。何以言之?盖中国居俄之东,德国居俄之西,俄东则德人蹑其后,俄西则中国捣其虚,左提右挈,腹背相资,则扼吭之势成,而犄角之患伏,俄人徘徊却顾,如芒刃之在背矣。试即欧洲近事征之,往者德欲报法,先结俄欢,一与俄合,遂败黑海之盟。德既中兴,更相猜忌,一与俄离,遂立百灵之约。卒令俄人不能逞志于欧东、土耳基者,德为之也,故远交于英,不如近交于德。北洋李傅相知之,凡延聘客将,购买船械,悉倚德人为外府,而德人亦输诚报效之不遑,中德之交日亲,中德之势日合,则俄人必瞠视而不敢妄动,形格势禁则然也,然则中国当与德人深相结纳也明矣。特是不通其情伪,则措注奚由合宜,不明其语言则情伪奚由洞达,而况使臣聘问,外部密谋,非赖语言文字不为功,然则蒋君《德文初桄》一书,实为中德两国合纵之一大枢纽,国家运奇经远之发轫权舆,读者不得以区区文字目之,余故纵论中外大势而乐书其后。①
钟天纬在这一长篇跋文中首先强调了德国文明在欧洲文明中的地位:“日耳曼为欧洲中原之地,文物声明,伊古称盛,凡天文、历律、重、算、医、化之学,无不深入理窟,元箸超超”,所以西人凡是讲求第一流学问的,除了罗马文、拉丁文之外,无不从德文入手。接着讲述了从拿破仑称霸之后的百余年来,德国屡次被法国打败。布王福里特里第二(Friedrich Ⅱ,即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1712—1786)任用俾斯麦为相,纠合同盟进行战备,两次发动西里西亚战争,1756年又发动七年战争,1772年和俄罗斯帝国、奥地利大公国趁波兰内政危机之时第一次瓜分波兰;最后打败丹麦,再战打败奥地利,三战而虏法王拿破仑,占领法都,法国割地讲和,终结束战争,1785年组建起15个德意志国家构成的诸侯联盟。“德之战功,震铄地球,德之文字,亦显闻寰宇矣”。之后他再度重申联德抗俄的重要性,指出李鸿章当年凡延聘客将,购买船械,都是选择德人为顾问,“中德之交日亲,中德之势日合,则俄人必瞠视而不敢妄动,形格势禁则然也,然则中国当与德人深相结纳也明矣。”而互通情伪,举措合宜,就需要互通语言;不管是使臣聘问,还是外交密谋,都需要以语言文字相沟通,因此《德文初桄》一书“实为中德两国合纵之一大枢纽,国家运奇经远之发轫权舆”,读者实在不可以区区文字读本视之。
五、倡导西语教学与主张培养译员
钟天纬出使时曾代使馆拟就了派遣学生到德国学习武备和公法的奏折,这一完成在庚辰(1880年)、辛巳(1881年)的《奏请续派官生来洋肄业折》,可能是代李凤苞所拟。代拟稿反映了当时驻德使馆人员在武备人才、外语人才培养方面的共识,主张“在同文馆内将通习德文可造学生,尽数续派来洋,以资开手。一面续行招考,于八旗蒙汉中,曾任三品以上武职大员子弟,择其材武胆略,年在二十以内,仍由总理衙门考定,作为武荫生。仿照赴美肄业官生成案,每年酌送三十名,来德肄业。连送五批,以一百五十名为额,酌定五年为期。俟学成遣送回华,考其所诣浅深,不次补官。其中有优异者亦可不拘年限,庶昭激劝。另在上海广方言馆或格致书院内,招考近郡有根柢才识之举贡生监,每年亦附送二十名来洋,专习交涉律法,学成予以升途,一体录用。”②
甲午战后,钟天纬在上呈盛宣怀的《时事刍议》中有“培人才七条”,其第一条就是“请开学堂以培根本也”。他提出“国家之治乱,系于人才;人才之盛衰,由于学校。乃中国庠序学校,非不制度详明,其实概同虚设,非所以为救时根本之计也。”其中特别强调外语人才的培养。他主张仿效西方国家的教育制度,在省、府、州县分别开设大学堂、中学堂、小学堂各一所,学习西学知识。小学堂招收十岁以上的幼童,学习书、算、绘图、史记、地理以及格致入门知识,“其聪俊者始准兼习别国语言文字;比及三年,遴拔其尤者升入郡学堂。凡天文、算学、舆地、图、史、电、化、声、光、医、植、水、火等学,无不融会贯通,初时尚为入门,此际则为升堂之诣矣。再学三年,再选其尤者,升入省学堂,仍如前法,精益求精。凡理学、法学、智学、医学,均须各就其天姿所近,专入一门。此则为入室之功矣。比及三年,再送京都国子监,如刑名、钱谷、文学、礼制、韬略、制造、驾驶、公法、天算、医理,分作十余科,听人自择。但既入门,之后不准再有更动,将来筮仕、教习,均终身不出此途。既入学堂为进身之阶,即以官师为出头之路,视功名如操左券,则人人自知向学矣。”③ 在他的设想中,如果将来需要终身在外交部门任职者,就会努力学习外语。
钟天纬还提出了翻译官制度改革的主张,在《时事刍议》的“培人才七条”中有“请添译幕以疏出路也”一篇,称“自洋务需才,朝廷尝设学堂以教之,优保举以诱之,而人才终不盛者,则以八股有科第可望,而洋务无出身可图也。本朝制度,满洲之习清书国语者,有翻译举人、翻译进士,作为正途出身,犹且不能家弦户诵,矧为洋文洋语乎?……国家之培植,不及闾阎之揣摩,只须官为提倡,而人自辐辏于功利之途。则此类是也。倘将各海关税务司华洋参用,拟渐将利权收回,则翻译人才更多一出路矣。外国出使人员,例由翻译升领事,由领事升参赞,由参赞升驻使,循资升转,不患无阶,此所以使才接踵也。”①
钟天纬认为“添译幕”不仅可以疏通洋务人才的出路,而且有了保举上迁的优惠政策,新式学堂中的外交人才才会不断涌现。学习“洋文洋语”、从事洋务的知识人,应该有与研究时文、科举及第的读书人一样的出身:“欲期洋务人才之盛,亦当给以进士、举人出身,作为正途加以出路。如各省督抚衙门,本有翻译官,亦宜一体设立洋文翻译;各省海关道、海疆、州县,添请翻译幕友,与刑钱幕友并重。其翻译官循资升转,由笔帖式一体可升至尚书、侍郎,则人皆踊跃从事矣。”② 钟天纬进一步发展了他于1886年课艺时提出的主张,即将设立翻译幕僚的范围扩大到各省海关道、海疆州县,将翻译幕僚的身份提升为与刑名钱粮幕僚一样,让基层翻译官亦可以按照资历升迁到尚书和侍郎这样的职位,才能使懂得外语的人才踊跃从事外交和翻译事业。他还主张对驻外使馆人员也采用同样的办法,即外国出使人员,例由翻译升领事,由领事升参赞,由参赞升驻使,循资升转,才能使外语人才接踵而至。这种外交官制要求驻外使臣都要懂外语,并且要从基层做起,针对的正是当时驻外使臣大多不懂外语的情况。而新式学校培养的外语人才可以升迁到驻外使臣的位置,才能实现外交官的专业化。懂外交的人才有了好的出路,这一领域也就可以吸引更多优秀的外语人才。
小结
陈旭麓曾指出:“思潮是思想史中的峰峦,在近代思想史的推进中最常见。它的形成,不是出于几个人的构思,而是先从远处传来潮音,然后是拍天巨涛向堤岸迎面冲来,有首先听到潮音而呐喊的先驱,也有迎上潮去一显身手的弄潮儿。因此,我们不但要注目于一些公认的先进思想家,而且要放眼于那些在浪潮中敢于弄潮并不太知名的人们”。③ 晚清处在思想界核心圈的思想家,如龚自珍、林则徐、魏源、徐继畬、冯桂芬、王韬、郑观应、康有为、梁启超、严复、汤震等,对危机中的国家所面临的重大问题纷纷提出自己的主张,然还有一批处在思想界的边缘知识人,如李凤苞、钟天纬、马建忠、蒋煦等,在探索国家自强之道的同时,注意西语学习的重要性。他们尽管活跃在政界和思想界,却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家,更多的是通过自己“敢于弄潮”的实践,来展示自己对国家前途的看法。钟天纬即属于这类文化边缘的学者。
研究近代中国教育文化史,学界同样比较关注那些声名显赫的教育家,如严复、张謇、蔡元培、张元济等,而那些同样走在时代前列的知识人的教育活动往往被忽略。要呈现出晚清教育界完整的面向,我们不仅要研究那一时代公认的教育家,也需要关注那个时代教育界的沿海边缘知识人,正是他们承担着近代史上承上启下的作用,由此我们才能比较完整地呈现文化教育界的全貌。近代杰出的翻译家,如严复编译《英文汉诂》,以及为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汉辞典作的推荐工作,伍光建编译《帝国英文读本》《英文范纲要》《英文范详解》等,这些大翻译家在外语教育上的贡献固然值得珍视,但类似钟天纬这样的知识人编纂的《英文初级》,以及为《德字初桄》所做的西语读本的编刊工作同样值得重视。
作为过渡时代的沿海的知识人,钟天纬虽然未能进入政界和文化界的核心,但其早年在上海广方言馆所受的西学训练,其随使出访德国直接接触西方社会的经历,特别是之后又长期从事第一线教育的实践,使他不仅认识到属于器物层面的“西器”,以及符号层面的“西语”,更希望通过“道”之层面的“西学”,推动中国的进步。在19世纪80年代大多数中国知识人的思想尚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钟天纬以自己长短不一的随感式杂文、诗文和考课文字表达了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文化理想。他代表的那一批文化边缘人,开创了学习西方的风气,引领了晚清钻研西学的潮流。
① 钟天纬:《馆中即事二十四韵》,《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74—175页。
② 徐建寅(1845—1901),字仲虎,江苏无锡人。其父徐寿为中国近代化学启蒙者和造船工业先驱。自幼受其父影响,热爱自然科学。1861年随其父在安庆军械所供职,1875年在山东机器局任总办。1901年3月,在钢药厂与员工试制无烟药时,失事殉职。著译有《造船全书》《兵学新书》《化学分原》《水雷录要》《欧游杂录》等40余种。
③ 李凤苞(1834—1887),字丹崖,江苏崇明人。爱好历算,精于测绘,深为李鸿章赏识。曾捐资为道员。后受命办理江南制造局、吴淞炮台工程局,并兼任两局编译,翻译科学技术书籍。1876年经李鸿章推荐任船政留学生监督。1878年又由李鸿章保荐,任驻德公使。不久,复兼任驻奥、意、荷三国公使。1884年暂署驻法公使。中法战争爆发后,奉命回国任北洋营务处总办,兼管水师学堂。因1884年在德国购买军舰的过程中,受贿银60万两而革职。译著有《四裔编年表》《西国政闻汇编》《文藻斋诗文集》等。
① 薛毓良:《钟天纬传》,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第49—57页。
② 《钟鹤笙征君年谱》,光绪十三年丁亥(1887),《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15—219页。
③ 关于钟天纬生平与学术的研究,参见邹振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承上启下的人物——钟天纬简论》,《社会科学》1985年第6期。拙文是20世纪80年代有关钟天纬研究的第一篇学术论文,较之钟祥财《钟天纬的管理主张》(《企业管理》1986年第9期)和叶世昌《钟天纬的经济思想》(《历史知识》1987年第8期)两文略早。既有的关于钟天纬的研究,多集中于其教育、经济管理和中西文明论等方面,尚未检索到以钟天纬从事外语教学为主题的学术论文。作者指导王超完成的《钟天纬外交和防务思想初探》(复旦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统计了近年来有关钟天纬的研究成果,值得参阅。
④ 陈科美、金林祥:《上海近代教育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
⑤ 钱曼倩:《钟天纬与上海三等公学》,《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1985年第3期。
① 邹振环:《晚清同文馆外语教学与外语教科书的编纂》,《学术研究》2004年第12期;邹振环:《同文馆外语教科书的编纂与外语教育的成效》,王宏志、梁元生、罗炳良编:《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开拓:香港中文大学四十周年校庆国际研讨会论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51—282页。
② 有关上海广方言馆,参见苏精:《清季同文馆及其师生》,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77—105页。
③ 杨逸等:《海上墨林·广方言馆全案·粉墨丛谈》,陈正青等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22页。
④ 江海关道:《请南洋通商大臣拟议上海同文馆章程文》,高时良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洋务运动时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76页。
⑤ 张君劢:《我的学生时代》,《中西印哲学文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1年,第164页。
⑥ Knight Biggerstaff, Earliest Modern Government Schools in Chin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1, pp. 160-162.
⑦ 《京师同文馆学友会第一次报告书》,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1辑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245—247页。
① 熊月之:《上海广方言馆史略》,《上海地方史资料》4,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第88页。
② Knight Biggerstaff, Earliest Modern Government Schools in China, p. 160.
③ 邹振环:《十九世纪下半期上海的“英语热”与早期英语读本及其影响》,《档案与史学》2002年第1期。
④ 杨逸等:《海上墨林·广方言馆全案·粉墨丛谈》,陈正青等标点,第132页。
⑤ 钟天纬:《馆中即事二十四韵》,《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174—175页。
⑥ 《钟鹤笙征君年谱》,光绪五年己卯(1879),《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13页。
⑦ 金楷理(Carl T. Kreyer, 1839—1909),德裔美国浸礼会传教士,1866年来华,初在杭州设立传教站传教。1870年辞教会职,入江南制造局翻译馆任译员,并在附设的广方言馆教德文,从事西文书翻译。1877年辞职,受雇于清政府,任上海道通事,仍从事译书工作。1879年底徐建寅被派赴欧洲收购军舰,金以随员身份同往。1890年随出使俄国大臣许景澄赴俄,任驻俄使馆参赞。与华蘅芳、李凤苞、赵元益等合译有《绘地法原》《海战指要》《西国近事汇编》等,在江南制造局译书17种,有《光学》《镀金》《临阵管见》《攻守炮法》《兵船炮法》《炮准心法》《克虏伯炮说》等。
⑧ 徐建寅:《欧游杂录》,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650页。
① 徐建寅:《欧游杂录》,第658页。
② 《钟鹤笙征君年谱》,光绪五年己卯(1879),《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13页。
③ 钟天纬:《与某君书》,《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41页。
④ 徐建寅:《欧游杂录》,第691页。
⑤ 徐建寅:《欧游杂录》,第721页。
⑥ 徐建寅:《欧游杂录》,第725—726页。
⑦ 钟天纬:《挽回中国工商生计利权论(二)》,《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92页。
⑧ 徐建寅:《欧游杂录》,第760—761页。
① 钟天纬:《赛珍会论》,《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0页。
② 钟天纬:《综论时势》,《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1页。
③ 《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26—227页。
④ 《钟鹤笙征君年谱》,光绪十四年戊子(1888),《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16—217页。
⑤ 钟天纬:《公塾原启》,《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47页。
⑥ 《钟鹤笙征君年谱》,光绪十八年壬辰(1892),《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172页。
⑦ 钟天纬:《小学堂总章程》,《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52页。
⑧ 创办学堂告白见之1896年8月27日、8月28日和8月29日出版的《申报》。
① 上海三等公学堂开设在高昌庙后面,长春花园西首瞿真人庙前,即经正书院旧址。拟招15岁以内学生24名,半日读英文,半日读华文,不取修金,附膳者每月三元。自26日起连考三日,每日准一点钟报名投考。已开笔者作小讲一首,未开笔者试其读性、记性、悟性,明年即挑送大学堂。参见《招考》,《申报》1896年8月31日,第6版。
② 《钟天纬编〈字义教科书〉序、目录、课文举例》,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1辑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591页。
③ 钟天纬:《小学堂功课章程》,《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44—245页。
④ 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1辑下,第587—590页。
⑤ 钟天纬:《训蒙捷诀》《学堂宜用新法教授议》,《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50—251、245页。
⑥ 石鸥、吴小鸥:《中国近现代教科书史》上,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82页。
⑦ 周振鹤:《晚清翻译家钟天纬有关英语教育之佚文》,《或问》第8号,日本近代东西言语文化接触研究会,2004年10月。
① 钟天纬:《英文初级读本序》,《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64页。
② 邹振环:《克虏伯火炮和克虏伯炮书的翻译》,《中国科技史料》1990年第3期。
③ 林庆元辑:《洋务运动中来华洋匠名录》,《近代史资料》总第95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284—294页。
④ 本文所引用的《德字初桄》下卷,由德国爱尔兰根·纽伦堡大学东亚系朗宓榭和徐艳教授惠赠复制件,特此致谢!该书很长时期里无人专门研究,毛小红《中国德语文教育历史研究(1861—1976)》(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一文,综述了各类德语学习文本及工具书情形,并对各类文本内容进行了初步的介绍,但未讨论蒋煦的《德字初桄》。蒋煦《西游日记》(刘柯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的导读《叙论:善于学习的先行者》介绍作者蒋煦时,亦未提及《德字初桄》。
⑤ 蒋煦:《西游日记》,刘柯点校,第12页。
⑥ 柯卉在复旦大学博士后流动站工作期间参加了由本人主持的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近代化进程中的晚清外语教育:以外语读本的出版与阅读为中心(10JJDZONGHE024)”,并完成了阶段性成果《中德早期语言接触史研究——以〈额哷马尼雅语〉与〈德字初桄〉为中心》,《清史研究》2022年第3期。
① 柯卉博士网上查检发现,光绪二十七年(1901)刊刻本上卷正文部分缺失,盖“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收藏印。De‐scription: 50, 28 double leaves in case; 17 cm. HOLLIS Number: 004609892, http://id. lib. harvard. edu/aleph/004609892/ catalog,2016年10月26日。
② 邹振环:《十九世纪下半期上海的“英语热”与早期英语读本及其影响》。
③ 柯卉:《中德早期语言接触史研究——以〈额哷马尼雅语〉与〈德字初桄〉为中心》。
① 蒋煦:《德字初桄》,光绪二十七年谢允恺瓣香室重印本。
② 钟天纬:《代拟奏请续派官生来洋肄业折》,《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5—26页。
③ 钟天纬:《培人才七条》,《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25页。
① 钟天纬:《培人才七条》,《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28页。
② 钟天纬:《培人才七条》,《钟天纬集》,薛毓良、刘晖桢编校,第228页。
③ 陈旭麓:“序言”,熊月之:《中国近代民主思想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
(责任编辑:许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