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2025-01-01 00:00:00骆以军
读者 2025年1期

我一个哥们儿,大学时疯狂追求他们系的“系花”,那个女孩是富家千金。当然在那个年纪,我们这些“废材”无法对与所谓的富家女交往有任何具体的考虑,以为就是偶像剧里的穷小子骑车带小公主在山路上欢快地骑行。若到我现在这个年纪,便不会再感到惊讶,知道这种阶层上的差距,是物理学意义上的,时间到了他们必然分手。

我这哥们儿是个非常重情义的人,我们都喊他“萧峰”。真要分手的时候他非常痛苦,时间拖得颇长。后来是那女孩竟怀了别人的孩子,他才决定放弃。我们这些兄弟多少都受过他仗义的帮助。比如,考试时试卷让我们看一下,或者我们惹到一群学长,学长们来教室找麻烦时,他堵在门口,展现出武松那样的气势,学长们摸摸鼻子走了。这时看他一个英雄好汉,喝醉了哭成那样,像玉山崩颓,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他拿了一个大纸袋,里头塞满厚厚的信。他说那女孩真够绝情,把从相恋之初到分手,他写给她的情书全退了回来。他不想再看到这些灵魂已被吸光的情书,请我帮他保管,也许等很多年后再还他。

几年后,我们各自结婚。他的妻子是个好女人,我们也替他开心。后来我搬了家,从阳明山搬至深坑,之后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当时生活真是乱成一团。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我好像把他托我保管的那一袋情书搞丢了。我完全想不起我把那袋情书搁哪儿了。我爬上收旧物的阁楼找了好多次,就是找不着。但转念一想,他们夫妻现在感情很好,他应该不会再来要那段情伤的证物了吧。后来他们一家来我家做客,两家的小孩在一块儿玩,大人们则坐在沙发上聊天,我心里也晃过一个念头,他的妻儿们不知这屋子里的某处,藏着他们家男主人生命中的一段时光,最刻骨铭心的爱之证物。

几年后我又搬家了,搬进城内。那房子借给一个好友住了几年,之后这个好友也搬走了。他留下的杂物,和我们当初留在那房子里的杂物,像时光的化石岩层。当初搬离时舍不得丢的婴儿车和小孩的衣服、玩具,现在都因孩子们已经长大,根本用不着了。还有一摞一摞的书,发霉的,被白蚁蛀成粉屑的。有一天,我找了清理公司,把屋里垃圾似的东西都清理掉了。那房子像一颗蛀牙被拔掉后留下的槽洞,空在那儿。

有一天,这哥们儿突然约我到咖啡屋,聊了几句,问起当年那一大袋子情书。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怎么解释它们在好多年前,可能就混杂在杂物之中被清理掉了。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是在哪一次搬家中找不见了。但我也有点儿恼,我们的孩子都十五六岁了,眼下我们就是两个挺着大肚腩的大叔,你这时来跟我要当年托我保管的那些年轻时的玩意儿。确实是我没好好收藏它们,但这和这十五六年难以言喻的艰难生命,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嘛。我骗他说,我把它们藏在深坑乡下房子的阁楼里,要找可能得费些力气。

我哥们儿说,他之所以会在这时突然想到那沓情书,是因为辗转从先前的大学同学那儿听到,那个女孩,不,女人,那些十几年前情书原本的主人,在不久前,罹癌过世了。说来四十五六岁,不前也不后,不知这样算过了一生,还是半生。

(西 陆摘自河南文艺出版社《纯真的担忧》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