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

2025-01-01 00:00:00李维菁
读者 2025年1期

姑妈的告别式上,我跟我弟并排坐着。那个与家族不相干的司仪以戏剧性的音调哭诉至亲分离的难舍之情,以及行礼时播放的俗气音乐,都刺耳地刮着我的耳膜。其实这礼堂已经是按照我们的要求布置过了的,没有过度俗艳的摆设,但我还是不舒服地挺直了脊背。

可我弟很冷静,他从小就很冷静。

我忍不住靠过去,以很小的声音说:“那个……我单身……”

他连正眼都没看我:“嗯?”

我吞了吞口水,继续小声地说:“所以……以后帮我办丧礼的人应该是你。”

他没有反应。但我对他很熟悉,知道弟弟就是这样子的,于是继续说:“在我的葬礼上,你就不要弄这些了,千万不要找这种司仪,随便找个我还活着的朋友主持一下就好,想上台说话的就让他说说话。还有音乐,我会先列一张单子给你,放我喜欢的歌,或者干脆不要音乐了。如果你想找乐队,要找水平高一点儿的来,现场演奏我想听的。但我想你会省了这笔钱,那就还是放我喜欢听的专辑好了。”

我弟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姑妈的遗照。他不理我,我早已习惯了。

“你不要这种司仪?”过了好几分钟,他突然低沉地说。

“嗯。”

“你不喜欢这种音乐?”

“嗯。”

我瞄了他一眼:“可以吗?那就拜托你了。”

说到这里,我自己都有点儿感动了。我看我弟虽然面无表情,但我猜想他一定陷入要帮单身无依靠的姐姐办丧礼的哀愁中了。

结果,他说:“嘿……你求我啊!”

他又补了一句:“反正你落在我手上了……”

我跟我弟从来就不是那种关注对方生活起居的亲密姐弟,也没有什么共同兴趣。我们平时不太交谈,有时在外人眼中,我们之间甚至是过度礼貌而疏远的。我们只会偶尔对彼此放“冷枪”。比如,他说,我是他认识的最糟的女人,他未来妻子的智商底线就是我的智商。

我弟有一张童星等级的脸蛋,他长大却成了理工宅男。我弟从来没喊过我“姐姐”,他都叫我“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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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书的时候有同学打电话来,若是我弟接的,他会回头说“小姐,电话”。同学误以为我家排场很大,用人喊我“小姐”。

我曾经试图扮演姐姐的样子。他考上大学的时候,我跟我妈要了钱,带他去买时髦的衣服,因为他要参加同学聚会。我尽力打扮他,要他穿上花衬衫和米色休闲裤。

晚上他聚会完毕回家,仍然是一贯的冷淡和面无表情。我按捺不住,晃过去问他:“你的那些同学觉得你变帅了吗?”

我弟先是没说话,把花衬衫脱下,往床上一丢,才说:“我同学只说‘你姐搞出来的吧’。”

那一刻,我知道我弟的人生中没有什么是我能插手的了。

我们各过各的。他出去读书好多年。他回来之后,换我离家多年。

我再回家的时候,我弟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跟我弟总是错过。再相见时,我们都老了。

看着弟弟变老,我的心情很复杂,尤其是我只能从他白发增加的速度,明白他其实吃了苦,我却无能为力。

我最近常想起跟我弟相处的小事。

我读书不太费力,但老帮男友写作业。有一次我帮某任男友写报告,我弟经过,问:“这是什么?”

我嗫嚅着:“没什么。”

他回到房间,几分钟后又走出来,说:“你谈恋爱不干我事。但一个男人连功课都要女友写,这种东西不交也罢。”

他回房后,我的眼泪滴到了桌面上。

我常跟母亲吵架,独自在房里哭到气喘。

有一个下午我哭了两三个小时停不下来,突然一包纸巾“咻”地飞过来,准确地砸在我头上。我弟说:“你擦一下吧,今天哭太久了。”

他不问缘由,也不安慰。

我认识一对长辈夫妻,他们相约来世还要相守,但是约定来世不再当夫妻,要当兄弟姐妹。因为这是业障最轻的家人,至亲却不一定落至怨恨。

我弟结婚那天,我负责收礼金。我扎实地把款项分类,把账目写好。忙完后想进去吃喜酒,却发现宾客太多,里面没有我的位子了。

我独自坐回外头空荡荡的走廊,越过一桌桌客人,远远地望着我弟与弟妹,在拥挤的人群中一桌桌地敬酒。

“姑姑。”表哥的大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

我敷衍地笑了一下,继续看着我弟。

“你别哀伤。”小男孩说。

我强压住震惊,对过度早熟的小男孩郑重澄清:“我不哀伤。”

“姑姑,”他说,“你看起来很哀伤。”

我看着他,跟我弟小时候一样,深深的双眼皮,高挺的鼻梁。

“我陪你。”小男孩跳上我身边的椅子,晃着他够不着地的两只脚。

我红了眼眶,轻轻把手搭在小男孩的肩上。

(庭 南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老派约会之必要》一书,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