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风雨的人生

2025-01-01 00:00:00邱兵
读者 2025年1期

“虹”是我姐姐的名字。当我还是个孩童时,她是我们镇上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更准确地说,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孩子。

1975年,我刚上小学,姐姐读初中,哥哥念高中。那个时候,长江边上有面积很大的沙滩。

夏天的傍晚,晚饭前,得到父母的允许后,我和哥哥、姐姐会去沙滩玩。江水清澈翠绿,倒映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1976年夏日的一天,虹没有去沙滩,一个人在家里哭。我回家后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家里没有钱供她和哥哥两个人读大学,只能供一个。所以,过完暑假,她就要离家去念中专了,读完能早点工作,挣钱养家。

“可是,”我说,“你的成绩比哥哥的好很多呀?”

她说:“那有什么用。”

就这样,虹离开家去念了中专,每年寒暑假才回来。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直到3年以后,我念初一,她中专毕业,又回家了。

她被分配到我们鱼洞镇的绢纺厂工作。

那一天我见到她大包小包地搬回家,非常震惊,忍不住问她:“我们努力读书的目的不就是离开这个穷地方吗,你为什么又回来?”

她说:“工作很不好找,能进绢纺厂已经不容易了。”

说着,她流下了眼泪。

那一晚,刚刚念初一的我竟然失眠了。家里的挂钟嘀嘀嗒嗒响个不停,我爬起来把它直接扔到厨房。接着,父母爬起来问我:“你干啥子?”再接着,奶奶和哥哥、姐姐都爬起来问:“你干啥子?”

那一夜,果然,每个人都没睡着。3个孩子中最优秀的一个回家了,开始了她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人生。本来,我们为自己设定的人生目标中,都有同样的4个字:展翅高飞。

虹的工资,每月只有四五十元,她都交给父母,直至支持我和哥哥念完大学。

我念初中和高中的那几年,能明显感觉到她的不快乐。她每天回家时都很疲惫,也很少说话,直到某一天,我后来的姐夫和她一起回家。姐夫年轻时是绢纺厂的帅哥,善良、真诚,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他。虹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归宿。

遗憾的是,绢纺厂没能跟上改革开放的步伐,做垮了。他们两个人都没什么收入了,生活拮据。

姐姐和姐夫没有房子,一直和我父母住在一起,我看得出两个人的惭愧。

幸运的是,姐姐和姐夫是同一类人,这类人有个特点,从不怨天尤人,从不指望被救,总是努力自救。20世纪90年代后期,他们开始做小生意,生活有了改变,买了自己的房子。他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交了女朋友,这姑娘漂亮、温和,我们都很满意。

外甥的婚礼上,我这个舅舅当证婚人,他们让我即兴讲几句。我说:“我活了半辈子,觉得这辈子当富豪很难,成为权贵也很难。如果说人得有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目标,那就是当一个好丈夫、好妻子、好父亲、好母亲、好孩子,当一个好人,这个目标,跳一跳就够得着。这个目标实现了,觉睡得好,饭吃得香,获得的幸福感在所有目标中搞不好排第一。”

姐姐又流泪了,这一次,是幸福的眼泪。

外甥婚后不久,小两口就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又过了两年,他们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儿女双全。

我想,姐姐这一生,峰回路转,总算苦尽甘来。

2022年的一个深夜,姐姐打电话给我,泣不成声,说她的孙儿,那个一岁多的小宝宝被送进了ICU(重症监护室),还好最后被抢救回来了,但被诊断患有先天性糖尿病,需要终身注射胰岛素。得这个病的概率极低,但很不幸,命运的灰尘落到了他们头上。

那一年的8月,女儿去波士顿读书,我去陪了一段时间。那些天,我一有空就问朋友,认不认识研究婴幼儿先天性糖尿病的人,遗憾的是,当时没有人能讲出个所以然。

2023年的秋天,在一次聚会上,一位哈佛大学麻省总医院的华人医生跟我说,尽管他不是这个专业的,但是他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我,10年之内,相关研究应该会有革命性的突破。

那个晚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一口就把杯里用来装腔调的红酒吞了下去。

2022年年底,母亲去世,93岁的父亲一个人生活在故乡的小镇上,哪里都不愿去。由于哥哥已去世,我还在波士顿,所以照顾父亲的重任,又落在了姐姐的肩上。

这一年,她已经60岁了,依旧为了一家人忙前忙后。

她要照顾自己的婆婆,要照顾孙子和孙女,还要照顾自己年迈的父亲。

她的家和父亲的家之间,单程要一个小时。每周,她都在这条需要换乘出租车和轻轨的道路上疲于奔命。

差不多5个月之后,我才从波士顿回到重庆,照顾父亲。但是我仍然要在波士顿、上海、重庆三地之间跑,照顾父亲的主要责任,还是压在姐姐的肩上。

2024年春节,我问姐姐:“你累不累?”

她说:“不累,每天忙一点儿,晚上还睡得香一些。”

我问:“小宝宝好不?”

她说:“挺好,都已经这样了,我就盼着哪天医学进步了,让娃儿苦尽甘来。”

我说:“姐,我们好像有吃不完的苦,从没等到甘来的时候。”

她说:“乱讲,你还记得你讲的人生目标不?做个好人。我想我差不多能完成这个目标,所以我睡得着,吃得香,偶尔跳跳广场舞,完美!”

我不跳广场舞,我每天都爬山。家乡小镇的北边是长江,南边是云篆山,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家刚搬到这座小镇的时候,住在山的背面。

山的背面,有我们住过的土房子,如今已经不在了。

2024年春节假期的一个傍晚,我路过那里,仿佛时空交错,恍惚间我又回到了从前的家。家里只有两个房间,灯光很暗,里屋的大桌子边上,围坐着我的祖母、父母、哥哥、姐姐,还有我,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那一天是姐姐12岁的生日,没有蛋糕和蜡烛,她的面前只有一碗长寿面和两个荷包蛋,但是她很快乐。她说:“我喜欢化学,我的理想是成为居里夫人那样的人。”

一家人热烈地为她鼓掌,6岁的我还不知道谁是居里夫人,只是开心又卖力地鼓掌。

在那房子的外面,暮色苍茫,寒风凛冽,50多岁的我,和着时间之弦的余音,拼命地跟着鼓掌,鼓掌……

回望身后的那座山,它将我一路跌跌撞撞地带到了这里。如亘古的巨人,为行人引路,仿佛在说,翻越过去,就会收获命运馈赠的惊喜。

父亲的老房子窗口对着半山腰,夜色来临的时候,每过5分钟,就会有一列灯火通明的轻轨列车从北向南高速掠过,0.5秒之后,会有一辆反方向的列车经过,它们穿插成暗夜里的一道彩虹。

那是姐姐乘坐的交通工具,载着她穿越风雨的人生。幸运的是,它未被黑暗湮没,它亮着光,继续向前。

(知 霜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越过山丘》一书,本刊节选,王 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