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和老妈掉进水里,你先救谁?”这样无聊的问题,普通人一辈子也未必会遇到,但在《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就遭遇了类似的灵魂之问。
情同手足的结义兄弟拖雷要南侵襄阳,自己该不该为了“大义”暗杀兄弟?郭靖思想斗争了几个时辰,坐卧难安,自己究竟要不要做出一个突破基本道德伦理的决定?
郭靖和拖雷一起玩闹、一起成长、一起出生入死,虽然早早就结为“安答(兄弟)”,但“安答”二字的含义是随着二人的共同经历逐渐变得丰富并真切起来的。
拖雷对郭靖的情谊是超越政治阵营的。在双方成为死敌之后,拖雷仍甘冒奇险,违背父令,帮郭靖脱困。后来两个人在襄阳城下兵戎相见,拖雷仍想着:我与他恩若骨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
面对这样一位情同手足的兄弟,郭靖却思想斗争了很久,最终做出一个决定:暗杀拖雷。
郭靖决定暗杀拖雷当然是为了保卫襄阳。襄阳是大宋的门户,守住襄阳就是守住了大宋。郭靖虽非在汉地长大,但在母亲李萍和江南诸怪日日不倦的教诲下,“胡汉”“夷夏”“靖康之耻”“直捣黄龙”这些概念和意象早已成为他脑海中最生动的图景,远比他亲历的草原牧场、牛羊、蒙古包更有生命力。
但拖雷不仅仅是郭靖记忆中一个浮光掠影的图景,他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是郭靖活生生的兄弟。
事实上,郭靖的理由除了“国”,更重要的还有“民”。他在进行思想斗争的时候,真正刺激他神经的是城中百姓的哭声,真正让他忧惧的是“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因此,他做出暗杀至亲安答的决定,是为了千千万万鲜活的生命。于是,郭靖大义灭亲的“义”,有了更为真实丰富的道德内涵。
如果说为国为民、家国大义构成了“侠之大者”的内涵,那么,侠客们日常所看重的种种江湖价值便属于“侠之小者”的范畴。“行侠仗义、济人困厄”的处世风范属于其中,朋友兄弟之义自然更是其中之意。
郭靖所面临的困境,正是要他在“侠之大者”与“侠之小者”之间进行抉择。杀拖雷愧于后者,不杀拖雷则于前者有亏。
最终,郭靖选择了“侠之大者”,可做这个选择并不轻松。“侠之大者”的内涵很丰富,而郭靖最看重的,是哭声震天的百姓,是千千万万条鲜活的生命——这正是“侠之大者”的逻辑起点和原初含义,也是其最有价值的部分。
遗憾的是,尽管几乎所有的江湖大侠都高喊“大节”重于“小义”,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记得“侠之大者”的原初含义。
安史之乱时,张巡、许远困守睢阳抵抗叛军,城中食尽,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了,于是张巡等人杀爱妾、杀奴仆、杀老百姓给兵士吃。在张巡等人看来,大唐的江山社稷,才是大节之所在;自己的爱妾、奴仆,乃至满城黎民的性命,不过是小情怀。
我们庆幸“射雕”与“神雕”的世界,还不至于如此荒诞和悲凉。
在郭靖的天平上,“侠之大者”确实胜过了“侠之小者”。但他始终没有把二者割裂开来。可惜更多人只记得前者必须压倒后者,却忘记了二者原本具有共通的价值。
郭靖镇守襄阳大半辈子,虽然常说“大宋好男儿”“大宋好女儿”,但更常说的是“满城百姓”“千万百姓”。“百姓”才是“侠之大者”真正的价值基础。
可惜更多的江湖豪侠忽略了后者,只记得前者。于是,“侠之大者”丧失了它最鲜活的内容,变成一副抽象的道德枷锁。
郭靖在“满城百姓”和“兄弟拖雷”之间选择了前者,有充足的道德理由。但这并不意味着“暗杀”就是一种值得称道的方式,也不意味着郭靖的做法无可指摘。
郭靖的这一行为,能否达到目的,是值得怀疑的。
辛亥革命前后,“暗杀”一度非常流行,社会上有形形色色的暗杀团体,不少革命者热衷于此道。后来,陈独秀专门撰写文章,对“暗杀”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暗杀是第一谬误的方法,因为善与恶都是社会的关系、阶级的关系,暗杀者之理想,只看见个人,不看见社会与阶级……暗杀只是一种个人浪漫的奇迹,不是科学的革命运动。”
郭靖和辛亥革命前后的785e6ac9477437b1d942b45d61a1141324b5d4cbbf5a0464d55891b23bf88af0暗杀者所犯的共同错误,都是将社会历史之命运寄希望于“个人浪漫的奇迹”上。对郭靖而言,江山存亡、宋室安危、胡汉气数,似乎凭借拖雷的头颅就能通通改变。这显然并不现实。
而且拖雷仅仅是蒙古大军的统帅,他的死,对蒙古政权而言,不会造成什么权力真空期。蒙古大军在短暂休整和将帅调整后,多半会进行更大规模的入侵。成吉思汗为报痛失爱子的血海深仇,很可能会对大宋进行更为血腥和残酷的军事报复。
拖雷和郭靖即使相杀,也应该在战场上厮杀。二人虽为安答,却各怀信仰,即便拼杀而死,也是光明磊落的。美好的兄弟之情在悲怆的战鼓和苍凉的号角声中与夕阳一同落幕,才是这对兄弟该有的归宿。
当郭靖混进拖雷营帐准备行刺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拖雷因顾念兄弟之情,一直念叨“郭靖,安答”。但对已经进入敌我对立状态、自觉代入行刺者角色的郭靖而言,这一声“安答”却让他有行踪已经暴露的错觉。这使得兄弟相残的肃穆悲剧,突然有了几分辛辣的讽刺意味。
处在历史旋涡中的人物,每做出一项重大抉择,都可能会付出沉重的情感代价。我更希望郭靖把自己的抉择理解成在千难万难之间所得出的“不得不”,而不是顺理成章的“该如此”。做出选择之后,他本该更加悲伤。
可惜的是,郭靖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往事,竟是侃侃而谈、毫不难过。“我曾起意行刺义兄,以退敌军”,“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友朋”。
“神雕”时代的郭大侠意志坚定,大义凛然。沙场上长风如刀,早已把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塑成磐石。
在《神雕侠侣》中,多年之后,蒙古大汗蒙哥被杨过以飞石击杀,襄阳满城欢喜。郭靖也是喜不自胜。但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种讲法:郭靖的一个结义兄弟的儿子,杀了另外一个结义兄弟的儿子。击杀确实是万不得已,理由充足而正当。但被击杀的,是郭靖最亲的兄弟的长子,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然而故事的这种讲法,早已被襄阳城中庆祝胜利的锣鼓和悼念死难者的哭声掩盖。
当客散酒醒、欢呼渐歇,郭靖追忆前尘往事时,是否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拖雷?是否会在庆祝胜利的欣喜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丝悲伤?
(夜 白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金托邦:江湖中的沉重正义》一书,本刊节选,陈 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