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欲望下的异化存在

2024-12-31 00:00:00吴陈颖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25期
关键词:无声告白

[摘要]《无声告白》以美籍华裔詹姆斯一家的生活为内容,揭示了美国少数族裔在他者影响下被逐步异化的生存状态。运用拉康的他者理论分析跨种族婚姻家庭中成员主体性的丧失,我们发现混血儿面临的主体性危机,其根源在于父母“他者”欲望的操控、社会“大他者”的影响,以及惧于向“他者”言说的共同结果。这种主体性危机的悲剧折射出现代少数族裔群体的生存困境,虽然死亡在某种程度上重构了主体的存在,使之达到一种向死而生的身份认同,但积极地向“他者”表达自己才是构建主体性的理想途径。

[关键词]他者欲望" "异化存在" "《无声告白》" "主体性危机" "向他者言说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5-0056-04

一、引言

新一代华裔作家伍绮诗的小说《无声告白》讲述了一个少数族裔女孩因身份焦虑而自杀的故事,再现了20 世纪70年代美国华裔混血家庭的生存状态及精神困境,探讨了种族、性别、父母对个人主体性发展的影响,从中我们看到的是为平等而抗争,对不同族裔的文化杂糅共生、和合共存的文本实践[1] 。

以往华裔文学中反复提及但又有所回避的问题在这里被放大,尤其是“他者”与“欲望”的问题[2]。伍绮诗笔下的人物俨然是拉康概念下的主体——遭受阉割、分裂,被“他者”的欲望所掌控。在这里,主体被彻底颠覆。拉康的“他者”概念与西方传统话语中的“他者”截然不同,拉康的“他者”是主体与他者的关系中处于强势的一方,既位于主体之外,又决定主体的构成。现代西方哲学越来越关注外在力量对主体的制约,而不是主体的能动性。主体之外的力量指涉的是“他者”,而“他者”的在场支配着主体的真正欲望,拉康由此提出欲望本质上是对“大他者”欲望的欲望[3]。如同拉康“他者”理论所述,小说中身为“小他者”的母亲、父亲和作为“大他者”的社会制度、种族主义和性别文化等共同操控着个人主体性的建构过程。“他者”的欲望影响自我的主体性建构,成为个人发展过程中的阻力,甚至是主体性危机的悲剧之源。作家在小说中不仅质疑了这种话语建构,同时也强调了向“他者”言说的必要性,激发读者对个体主体性的深思。

二、父母他者:混血儿主体性发展的桎梏

拉康对“他者”作了大小写之分(Autre / autre)。小写的“他者”最初出现在镜像阶段,婴儿将自己与周围世界区分开来,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代表主体意识的产生。母亲作为主体的第一个“他者”出现,她的来来往往,象征着在场与缺场。一旦母亲成了“他者”,母亲的欲望就是“他者”的欲望。拉康突出了“他者”的地位,把“他性”置于一种根本的位置之上。

1.母亲欲望的操纵

母亲玛丽琳作为“他者”操纵了“乖女儿”莉迪亚,导致莉迪亚个体主体性的丧失。在小说中,莉迪亚的本真欲望被玛丽琳的欲望所引诱。

玛丽琳的母亲沃克尔教育玛丽琳要做个贤妻良母,她认为女人的人生价值取决于家庭生活,女人的活动中心就是厨房。而玛丽琳拒绝成为像沃克尔那样没有自我的人,因此她努力摆脱社会对女性的传统定位,在学业上处处表现出与男性一样的能力,成为化学课、物理课上唯一的女生并表现优异;她立志做一名医生,因为在她看来,医生这一职业是男性气质和权利的象征。然而,迫于现实,婚后的玛丽琳只能相夫教子,仿佛不需要,也不应该有任何与家人无关的欲望与追求。于是,玛丽琳策划了一场逃离。玛丽琳的逃离实际上是一种“缺场”,而一旦说到“缺场”,它已是一种“在场”,一种“作为缺场的在场”[4]。玛丽琳“作为缺场的在场”干扰着詹姆斯与孩子们的生活,因为她的“缺场”反而更能凸显其存在的价值。“好像只要走进厨房,就能看到妈妈站在炉子旁边,用爱、亲吻和煮鸡蛋欢迎他们。然而每天早晨,厨房里只有他们的父亲。” [5]回归家庭后的玛丽琳再次陷入家庭生活中,被迫终止了自己的学业和梦想。然而,杰克母亲的医生形象却进一步加强了玛丽琳的“他者”欲望的显现。对年仅六岁的莉迪亚而言,她的心理脐带仍与母亲牢牢相连,母亲是她早期身体和心理发展的依靠。母亲早年的离开导致莉迪亚丧失了安全感。母亲的期望就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在努力满足母亲的期望中,莉迪亚渐渐失去了自我,她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努力,都是为了变成母亲眼中的完美女儿。 久而久之,莉迪亚的个人意愿被“他者”的阴影吞噬,她的主体性在母亲的期望下逐渐消融。

2.父爱与期待的绑架

作为“帮凶”的父亲剥夺了莉迪亚的主体性。父亲詹姆斯一直深受种族身份困扰,渴望撕掉自己的族裔标签,完全融入美国社会,他寄望于莉迪亚能实现这一愿望。他让莉迪亚学跳舞,因为大家都去跳舞;他送给莉迪亚银项链作为生日礼物,因为“今年大家都戴银的”;“他送给莉迪亚的圣诞礼物是一本有关人际交往的书籍,希望能帮她赢得朋友,因为他觉得女儿需要这个”[5]。詹姆斯对莉迪亚的格外关注与期望,实际上是他内心深处渴望的折射。莉迪亚为了不失去父母的爱,不断迎合他们的期望,但这些举动也令她窒息。随着莉迪亚的成长,她意识到自我的分裂与镜像阶段的理想自我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在代表权力场域的象征界发生了根本性的断裂,最终导致她走向了死亡。

莉迪亚被父母的欲望攫住,在一定意义上,父母的欲望就是莉迪亚的行动空间。这里的欲望完全不是莉迪亚自己的欲望,亦不是她对父母的欲望,而是她母亲或父亲的欲望。在不断的“询唤”力量之下,在家庭共同体的语境中,在反叛和顺从之间所面临的挣扎中,莉迪亚再现了主体建构过程中的分裂和压抑。“他者”的欲望变成了一种暴力,虽然这里的“他者”的欲望也包括被扭曲的父母的爱。

三、社会“大他者”:主体性危机的悲剧之源

社会“大他者”的桎梏带来了主体性的危机。作为欲望的主体,母亲和父亲的欲望又是社会“大他者”之欲望的产物。詹姆斯和玛丽琳的婚姻是双方截然不同的社会身份愿望的投射。玛丽琳和詹姆斯在美国主流社会中备受压抑,陷入严重的主体性危机,而他们的危机最终被转移到莉迪亚身上。

1.周围人的“凝视”

在莫里森的《最蓝的眼睛》中,皮科拉一直渴望拥有一双蓝眼睛,她相信如果她拥有一双像白人一样的蓝眼睛,她的生活就会幸福美好。然而,她最终却因这份渴望而陷入疯癫。莉迪亚则因为天生的蓝眼睛,在“他者”的欲望之下不堪重负,最终选择了死亡。表面上,两个女孩的悲剧都与蓝眼睛有关,但本质上,她们的故事控诉的是蓝眼睛背后的社会话语体系,以及这种体系对她们的持续压迫。即使拥有蓝眼睛,她们也并未摆脱被“凝视”的命运。玛丽琳在物理和化学课上受到的轻视,詹姆斯一直承受的美国主流社会的排斥,内斯受到的同龄人的嘲弄,以及莉迪亚遭遇的双重焦虑——这些都让他们真切感受到了社会机制的压迫。“你会发现,走廊对面的女孩在看你,药剂师盯着你,收银员也在盯着你,你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他们眼中的形象,格格不入。他们的眼神仿佛带着钩子。每次站在他们的视角看自己,都会再次体验那种感觉,想起自己的与众不同。” [5]在这样一种居高临下的凝视中,他们的主体性逐渐瓦解,剩下的只是自卑与不堪。

“凝视”蕴含的便是一种“他者”的目光和立场,在这种“大他者”的凝视下,少数族裔难以获得对其“美国人”身份的认同感。在这个意义上,“凝视”的本身就被施加了种族限制的色彩。少数族裔通常是被“凝视”的对象,处于“凝视”的被动地位,既无凝视“他者”的权力,也无权决定如何被“他者”“凝视”。詹姆斯一生渴望合群,渴望普通,渴望将自己隐藏于人群中,却始终未能如愿。

2.“他者”的生存环境

主体需要寻求社会文化的认同,从而成为受接纳的社会性主体。我们往往需要“他者”的认可来确认自身的存在的价值。在美国主流文化的影响下,少数族裔往往对自己的主体身份感到难以定位。在自传作品《父与子》中,刘裔昌提到自己终于明白不管他多么美国化,但身上的族裔标签使得他在美国社会享受不到公平。即使拥有高学历,但常常连就业的机会都没有。於莉华的小说《考验》则刻画了华人钟乐平在终身教授评审过程中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华裔作家笔下的这些人物都存在强烈的疏离感。在华裔女作家刘爱美的小说《脸》中,主人公是一位具有四分之一华人血统的女性,她在唐人街长大,因为碧眼红发的外貌,经常受到华裔孩子的排挤与欺负,同时也受到白人社会的歧视。莉迪亚因其拥有的蓝眼睛——一个显著的白人特征——成为父母的宠儿,承载了更多的家庭期望,这双蓝眼睛恰恰反映了父母对自身主体愿景的投射。

如果说《脸》呈现给读者的是梅波利作为混血儿所面临的来自白人和华人的双重种族歧视,那么伍绮诗的《无声告白》则进一步探讨了美国白人主导的社会对华裔混血家庭造成的主体性危机。在这个背景下,詹姆斯的经历犹如《天堂》中的优素福,在传说和凝视中对白人社会进行符号性委任,同时也辩证地进行符号性的自我认同,将自己认同为主动的臣服者[6]。詹姆斯和莉迪亚分别扮演着“好公民”和“好孩子”的角色,而这些角色并不符合他们真实的自我,他们过分沉浸于这些角色中,导致内心产生矛盾与对立,严重危害了他们的主体性选择。社会通过各种规训使少数族裔保持温顺,使其逐渐缺乏反抗的意识,久而久之成为美国主流社会的边缘人和牺牲品[7] 。

四、哀悼与言说:主体重构的表征

在学会如何言说、如何哀悼、如何爱时,我们便完成了自我身份的重建。巴特勒强调生命的脆弱本质,并呼吁人们相互依存,争取基本生存权利。真实在断裂处呈现,白人母亲、华人父亲及孩子在家庭中最大的事件——莉迪亚的死亡之后,开始审视自我和周围的世界。

1.言说的生命

生命主体渴望在一个自由的社会环境中成长和发展,在“自由”的前提下,身体、思想和心理能够自在成长的主体[8]。莉迪亚的悲剧充分表明“他者”并不能为我们构建自己的主体身份。什么能帮助我们建构自身,把握自我的主体性?他者在主体建构的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但主体的建构更强调在借鉴他者的同时保持自主性和创造性。选择的主体虽然会受到客观规定性的限制,但选择还是主要取决于主体自身,取决于主体的能动性和创造性[9]。那些塑造我们的社会条件、影响我们的事情并不一直伴随着我们的行动,因此,我们不能将自己的行为归结为自己所受的影响[10]。

语言是主体认识到自身存在的前提,向“他者”言说是主体走出自我言语的藩篱,在外部世界领悟自身欲望的途径。主体言说其欲望,把欲望带入存在之中,这种欲望本质上代表着存在。在言说欲望的过程中,主体创造并表现了某种新的存在。即便在日记这个“文本化”的空间里,一个似乎可以暂时消除人与人之间距离,让人得以试探性地表达、交流心声的场域,莉迪亚却完全选择了沉默。如果她选择向母亲言说,向父亲言说,向所有的“他者”进行言说,她的悲剧可能不会发生。通过言说,主体的欲望才能真正地进入象征界。主体的欲望只有在他人面前被阐明、被命名,才能在某种程度上得到认可。在对“他者”言说的过程中,在“他者”对我们的反馈中,我们形成了自己语言的意愿和规范,并与“他者”构建起一种意义上的对话,不要向欲望让步。只有这样,正如伍绮诗所言,我们才能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2.哀悼的力量

在黑格尔、福柯、弗洛伊德、拉康、德里达、克莉丝蒂瓦等哲学家的思想启迪下,朱迪斯·巴特勒提出了“生成中的主体”概念及 “哀悼”理论。詹姆斯一家通过哀悼莉迪亚的死亡来重构各自的自我认同,这一过程促使家庭成员之间实现了新的“共处”模式,促进了彼此间的理解和接纳。面对莉迪亚的死亡和玛丽琳的困惑,詹姆斯经历了身份认同的危机,但在短暂的迷失后,他选择回归家庭,正视并接纳自己作为个体的种族身份,决定与玛丽琳以真正能被理解的方式进行沟通;玛丽琳纠结于莉迪亚的真正死因,认识到自己的过分要求使得孩子不堪重负,她决定放下过去,学会真正去爱孩子;哥哥内斯跳入莉迪亚葬身的湖中,通过体验妹妹身体下沉的那一刻,完成了个人的精神净化与自我救赎;家庭中曾被忽视的成员汉娜逐渐得到了应有的关注和重视。

通过哀悼的仪式,缺失的对象被主体所内化,重新建构为主体自身的一个想象的部分。

哀悼不仅是对逝者的思念,更是对过去和历史的反思。身份就是记忆,记忆就是身份。悼念或者爱,恰恰是在断裂之处建立连接,修复和拯救了个人的历史和身份[11]。所幸的是,莉迪亚的悲剧之后,这个家庭没有沉溺于过度的悲伤,而是利用它作为力量,继续前行,家人之间互相抚慰。在哀悼的同时,家庭成员开始思考生命本身的重要性,开始反观自我与他者的存在方式,莉迪亚的死亡最终重构了家中每个人的主体性以及家庭关系。

五、结语

在雷祖威所著的《爱的痛苦》一书中,主人公阿伟希望能制造一种喷雾剂,以消除家庭成员之间的隔阂与伤害,帮助他们忘却过去的痛苦。与此相似,伍绮诗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人类和而不同、和谐共处的愿景。莉迪亚在父母欲望的操控下,走上了自我主体性迷失的人生之路,她的悲剧是大/小“他者”欲望的书写和惧于向“他者”言说的境遇所共同造成的结果。具体而言,莉迪亚的悲剧源自她对父母欲望的被动接受,而这些欲望实质上反映了社会大他者(即主流社会)以及男权制体系下的欲望。因此,她的悲剧之源可归咎于美国主流社会及男权统治的双重影响。

参考文献

[1] 蒲若茜.华裔美国文学中的共同体书写[J].广东社会科学,2023(1).

[2] 刘秋月.华裔美国女性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3] 严泽胜.穿越“我思”的幻想——拉康主题性理论及其当代效应[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

[4] Lacan J.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Book II: The Ego in Freud’s Theory and in the Technique of Psychoanalysis[M]. New York:Norton,1999.

[5] 伍绮诗.无声告白[M].孙璐,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

[6] 苏根英,丁建新.优素福的选择:从拉康的凝视理论视角解读[J].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23,34(5).

[7] 李卉芳,蒲若茜.亚裔美国文学研究历史与前沿——蒲若茜教授访谈录[J].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23,34(5).

[8] Alphin C, Debrix F. Biopolitics in the “Psychic Realm”: Han, Foucault and Neoliberal Scho-politics[J]. Philosophy and Social Criticism,2021,48(4).

[9] 聂珍钊.伦理智慧与伦理选择——关于文学伦理学批评核心范畴的思考[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61(2).

[10] 巴特勒. 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与暴力的力量[M].何磊,赵英男,译. 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

[11] Barnes J. Nothing to Be Frightened Of[M]. New York:Alfred A. Knopf,2008.

(责任编辑" 余" "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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