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肤，白面具

[摘要]《美生中国人》是杨谨伦创作的漫画小说，通过三个交织的故事线索探讨华裔在美国的身份认同和文化冲突。作品采用互文手法，运用后殖民主义理论揭示西方文化霸权和种族歧视。作品中孙悟空的形象成为美生华裔的象征，反映了华裔对个体身份的探索和挣扎；王谨和钦西的角色则展现了华裔青少年在主流社会中遭受的挑战和刻板印象的影响。通过互文性和后殖民批判，作品在加深人们对华裔文化理解的同时，也为华裔身份危机的化解和身份重构提供了策略。

[关键词]互文性" "后殖民主义" 《美生中国人》" "身份危机与重构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5-0048-04

在为《美生中国人》撰写导读时，IBTimes中文网总编辑连清川惊讶地发现，虽然漫画小说家杨谨伦（Gene Luen Yang）早在2006年已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但互联网上关于他的资料竟寥寥无几[1]。目前仅知的信息是他于1973年8月9日在加利福尼亚州费利蒙出生，成长于旧金山湾区，父母来自中国台湾。漫画小说《美生中国人》历时五年创作完成，通过三个看似独立却又紧密相连的线索展开。

作品以美猴王的故事为第一条线索，灵感来源于中国传统的神话故事“美猴王大闹天宫”。在这个版本中，美猴王的经历与原著相似，但更多地融入了现代元素和西方视角。华裔少年王谨的故事是作品的另一条线索。王谨是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少年，他跟随父母从旧金山唐人街搬到纯白人社区。在新的环境中，他遭受来自同龄人的欺负和排斥，直到另一个黄皮肤男孩孙为臣的出现。与此同时，王谨还爱上了一个白人女孩，这进一步加剧了他内心的矛盾和挣扎。作品的第三条线索是通过来自中国台湾的钦西这一角色呈现的。钦西是美国人心目中典型的“中国佬”，他聪明而粗俗，常常令人生厌。他每年都会从中国来到美国看望他的表弟丹尼，给丹尼的生活带来无尽的困扰和尴尬。丹尼是一名篮球运动员，他渴望在球场上展现自己的才华，但钦西的到来却让他成为同学们嘲笑和排挤的对象。在故事的最后，读者发现，丹尼是王谨，钦西是美猴王，孙为臣是美猴王的儿子。于是，这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被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构建了一个关于文化冲突、人性探索、身份危机与重构的现代寓言。

一

互文性理论对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文学批评中，批评家往往通过分析文本之间的互文性关系，揭示文本的深层意义和文化背景。在文学创作中，作家有意识地运用互文性来构建文本的意义，创造新的文学效果。克里斯蒂娃说：“任何文本都是引语的镶嵌品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编。”[2] 这一见解在杨谨伦的《美生中国人》中得到生动体现。该作品明显吸纳并重新诠释了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的精髓，“借助美猴王的形象来描绘美国出生的亚裔群体的经历”[1]。通过这种跨文化的叙事策略，杨谨伦不仅向经典致敬，更在现代语境下赋予其新的生命力和意义。

互文性理论在文本结构形式上的阐释性毋庸置疑，然而，在深入批判和反思俄国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理论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呼吁批评家们跳出“语言的牢笼”，转而将文化文本视作“社会象征行为”的载体，并将政治视角提升至“一切阅读和阐释的绝对视域”[3]，主张只有将文本的结构形式与背后的意识形态紧密融合，我们方能对文本进行更为深刻和全面的阐释。

后殖民理论在20世纪蓬勃发展，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批判西方如何构建和代表东方为“他者”，强调这种表征背后的权力不平等。弗朗茨·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中探讨殖民主义对殖民地人民的心理和精神影响，特别是种族主义如何塑造和扭曲被殖民者的自我认同。殖民理论为人们理解殖民主义的历史影响、文化认同的复杂性以及全球化时代的文化冲突与融合提供了宝贵的视角。因此，在探讨《美生中国人》里华裔面临的身份危机与身份重建时，后殖民主义理论与互文性理论的结合，能更深入地揭示文本背后的深层含义与现实意义。

二

《美生中国人》的互文性展现于两个维度，其一在于与其他文本的交织对话，其二则体现在文本内部叙事线索的相互呼应。在与《西游记》和《圣经》的互文性中，这部作品汲取了古典文学与宗教文献的精髓，构建了一个跨越文化界限的叙事空间。同时，孙悟空的故事与王谨/丹尼的经历相互映照，形成一种深刻的内在互文，不仅丰富了叙事的层次，也加深了作品的文化内涵。

通过深入研究这两类互文性，我们得以窥见文本背后蕴含的后殖民主义意识形态。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这部作品揭示了文化身份、权力关系和文化霸权的复杂问题，它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华裔在美国社会中身份认同的故事，更是一次关于文化冲突、融合与自我救赎的深刻探讨。

孙悟空作为《西游记》中的核心人物，展现出了丰富的个性和深刻的内涵。他既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仙猴，又是一个充满智慧和勇气的英雄。他的性格中既有顽皮、机智、狡猾的一面，也有忠诚、勇敢、无私的一面。孙悟空的形象深入人心，成为中华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经典角色。

在《美生中国人》这部作品中，孙悟空这一经典角色经过杨谨伦独特而富有洞察力的重塑，融入了华裔在异国他乡的生活体验，使其文化内涵更加复杂而丰富。当孙悟空以花果山猴王的身份参加天庭宴会时，他因未穿鞋而被拒之门外，这一尴尬的经历让他首次为自己的猴子身份感到深深的恼火，也埋下身份危机的种子。回到花果山后，他闭门修炼，力求蜕变，最终变得威武雄壮。他不仅自己穿上鞋子，还强迫猴子猴孙们也穿上鞋子，这一行为反映出他内心的挣扎和矛盾，既想摆脱原有的身份，又试图将新的身份强加于他人。

随后，他大闹龙宫、地府和天庭，这些行为既是对旧有秩序的反抗，也是对新身份认同的寻求。孙悟空的这段经历，不仅是对他个人身份的探索和挣扎，也隐喻了华裔在异国他乡所面临的身份认同和文化冲突。通过这一角色，作者探讨了身份、文化和个人选择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个人在社会变迁中寻找自我、坚持自我、最终成为真正的“自有者”的旅程。

《美生中国人》中，佛祖并非如《西游记》中所述，作为天庭秩序的守护者以计谋将孙悟空囚禁于五行山下达五百年之久。相反，他以万物创始者的身份出现，目睹自己用岩石所创造的猴子，如今却已蜕变为一个失去本真、穿上世俗之鞋的庞然大物。佛祖深邃的目光中充满劝诫，他提醒孙悟空应当成为一个“自有者”，即坚守自己的本质，保持那份属于猴子的灵魂。

然而此时的孙悟空已深陷迷途，对佛祖的忠告置若罔闻。他选择与佛祖进行一场赌赛，最终不幸被压在五行山下。其实，只要他愿意放下执念，缩小身躯，回归最初的自己，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从山下解脱出来。但遗憾的是，他固执地拒绝了拾回自己灵魂的机会，继续在迷途中徘徊。

这里，后殖民色彩的隐喻尤为显著。孙悟空这一形象巧妙地成为美生华裔的化身，他面临的“穿鞋”困境象征着华裔在融入美国社会过程中，试图放弃自己的华人身份，以追求成为美国白人的一员。然而，这种尝试注定是失败的，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往往会失去自我，即失去那份独特的文化根基和灵魂。正如故事中所述，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是无法获得他人真正的尊重和认同的。这一隐喻深刻揭示了华裔在异国他乡面临的身份危机和文化冲突，同时也警示人们应当珍视自己的文化根源和身份认同。

最终，在王来朝/唐三藏的深邃智慧和慈悲感召下，孙悟空放下心中的固执与迷茫，决定舍弃鞋子，回归本真，变回那只自由奔放的猴子，成为真正的“自有者”。他毅然决定，一路护送唐僧把三个箱子送到西方。《美生中国人》中，作者巧妙地借用《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取经的情节，通过互文手法，为故事增添了丰富的层次和深度。

原来，师徒四人的任务就是向西方的一个新生儿赠送礼物。这一颇具深意的转变，象征着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融合。他们所赠送的礼物——黄金、乳香和没药，与《圣经》中的记载相呼应，寓意着东西方两大文明之间的和谐共处与相互尊重。作者运用互文手法，将东西方文化中的经典著作——《西游记》与《圣经》，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展现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智慧与力量。这一独特的创作手法让读者对东西方文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认识。

三

在作品的深层结构中，与孙悟空的传奇经历形成鲜明互文对照的是华裔少年王谨的成长轨迹。王谨，出生于旧金山的知识分子移民家庭，父亲是一位工程师，母亲是一位图书管理员。值得注意的是，母亲的婚姻选择似乎被一种颇具讽刺的刻板印象所左右——她选择父亲的原因竟是他“眼镜最厚”[1]，这一设定巧妙地反映了美国社会对华人学者和技术精英的某种刻板印象。

故事伊始，王谨正随家人搬往白人社区，途中，母亲向他讲述着“孟母三迁”的古老故事。这一传统中华典故在此刻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教育选择的寓言，更是华裔家庭希望通过迁居白人社区来融入主流文化的象征。这一情节巧妙地揭示了华裔移民在追求文化认同和社会接纳过程中所面临的挑战和矛盾。

然而，这种努力是徒劳的。王谨所处的环境中，白人对黄种人的歧视如影随形，这一切都让王谨深感无力与困惑。

其实，在王谨的迁居背后，不仅是对白人主流文化的向往，更是对黄种人身份的深刻排斥。这种心理根源深厚，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鄙视链，使得美生华裔（ABC）对于刚刚抵达美国的中国人（FOB，刚下船）持有一种微妙的优越感。因此，当王谨得知有人不赞同他与白人女孩交往时，他立即展现出对孙为臣这位初来乍到的中国人的不屑，认为孙为臣不配与美生日裔女孩建立恋爱关系。这种态度凸显了王谨内心的身份危机和对文化、社交圈层的复杂认知。

与孙悟空修炼七十二变的法术相呼应，王谨自幼便怀揣着成为变形金刚的梦想。在白人主导的社会中，华人往往被刻板地描绘为瘦弱无力和胆小怯懦，而变形金刚这一科幻文化中的巨擘，却象征着无与伦比的力量、灵活的变形能力以及对自己身份的绝对掌控。这些特质，正是王谨在应对多元文化碰撞和身份认同迷茫时，内心深处所热切向往的。他渴望通过化身为变形金刚，摆脱华裔身份的束缚，给自己戴上一张白面具，即便这意味着如中医馆馆长夫人所言，需要付出“失去灵魂”的沉重代价。经过内心一系列的挣扎与斗争，王谨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化身为篮球队员，成为染去黑色头发、酷炫十足的丹尼。这与孙悟空穿上鞋子如出一辙，都是对原本身份的疏离与叛逃。

四

尽管丹尼在外表上已经如同一个典型的白人男孩，但他的身份危机仍旧如影随形，未曾消解。钦西（“中国佬”的谐音）表哥的年度造访，无疑给他的内心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和纷扰。钦西几乎是所有白人对黄种人刻板印象的集中体现，且他似乎有意为之，刻意展现出一副异于常人的模样。

这一切都让丹尼感到困惑与无奈，使他的身份危机愈发凸显。丹尼的焦虑不安，并非仅源于钦西作为白人生活秩序颠覆者的存在，更深层的是丹尼内心已经根深蒂固的白人傲慢与偏见遭受的尖锐反讽。然而，钦西并非如同刻板印象中的傅满洲，他其实是孙悟空，其目的不仅为了颠覆或破坏，更是为了引导丹尼找回那失落的灵魂，助他重新认同自己的华裔身份——王谨，拥抱自我，成为真正的“是其所是”的“自有者”。

在经历了一系列深刻的内心挣扎与文化碰撞后，丹尼最终回归真实的自我，重新成为那个拥有黑色头发、稍显内敛的王谨，他与孙悟空的儿子孙为臣之间的误解与隔阂也得以化解。作为一部漫画小说，《美生中国人》以大团圆结局收尾，无疑给予了读者一个温馨的慰藉。

五

然而，这部作品所引发的思考却远未结束。它触及了文化认同、身份构建、种族歧视等深层次的社会话题，让我们不得不深思在全球化的今天，如何更好地理解和尊重不同的文化，如何在多元文化的背景下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和价值。面对西方人傲慢的凝视，东方人需要采用何种策略来予以消解？

《美生中国人》中，王谨采取了模仿策略（mimesis），试图融入一个看似同源但实则异质的体系。霍米·巴巴指出，模仿通常是在同一文化系统内进行的。王谨却试图通过改变自我形象来无限接近白人文化。然而，这种模仿策略最终被证明是失败的，因为它导致王谨彻底迷失自我，丢掉了自己的灵魂。他不断被内心深处的“钦西表哥”——一个象征着他黄皮肤身份的幽灵所侵扰，这个幽灵时刻提醒着他无法摆脱的种族身份。

同样，孙悟空在故事的前期也尝试通过模仿来融入人类世界。但无论他如何模仿，他仍然是一只猴子，无法真正成为人类。这两个例子都揭示了模仿的局限性，尤其是在涉及种族、文化和身份等深层次问题时。模仿可能暂时掩盖了表面的差异，但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内在本质。真正的自我认同和接纳，需要超越表面的模仿，深入探索自己的根源和真实身份。

形成对比的是，钦西表哥巧妙运用了模拟策略（mimicry），他并未简单地模仿白人，而是刻意迎合西方对东方的刻板印象，将自己装扮得荒诞不经，以此达到反讽、戏弄白人，唤醒丹尼重获灵魂的效果。

模拟与模仿虽一字之差，但实则有着天壤之别。模拟并非追求与背景的和谐统一，而是如同变色龙般，通过使自身变得斑驳多变来隐蔽自我，并在隐蔽中寻求对猎物的潜在威胁。模拟过程中，钦西表哥不断调整、改变自我，将殖民话语与本土话语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创造性的杂糅。这种杂糅不仅挑战了文化殖民主义的霸权，还在殖民意识中寻找裂缝，打破了传统的二元对立格局，为被征服者开辟了一个名为“第三空间”的新领域，用以对抗西方文化的整体霸权[4]。

确实，除了单纯的模仿和模拟，作者似乎更青睐于“是其所是”这一“自有者”的哲学策略。当孙悟空领悟到作为一只猴子所特有的快乐与自在时，他立即挣脱束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而当王谨深刻理解到作为美生华裔的独特喜悦和价值时，他的灵魂仿佛得到重生，焕发出新的光彩。

六

在美国文学的长河中，美生华裔与其根源的中国文化之间的联系，一直是文学家们关注和探讨的焦点，诸多作品都深刻揭示无论身在何方，美生华裔与祖国文化的血脉联系都是无法割舍的。这种深厚的文化根脉也体现在杨谨伦的作品中，即使他宣称这是一部“美国漫画”，却不可避免地与中国的经典名著《西游记》产生了丰富的互文关系。他通过这一跨文化的对话，不仅展现了美生华裔的文化身份危机与他们为身份重构所做的努力，更以独特的方式建构了一种后殖民抵抗话语，表达了对文化多样性和文化认同的深刻思考。

参考文献

[1] 杨谨伦.美生中国人[M].郝瑨，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2] Kristeva J.“Word，Dialogue and Novel”[M]//The Kristeva Reader.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6.

[3] 詹姆逊.政治无意识[M].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4] Bhabha H.The Location of Culture[M].London：Routledge，1994.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