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沙丘》的作者弗兰克·赫伯特是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科幻巨匠之一,曾远赴俄勒冈滨海地区,记录当地政府部门在沙丘植草的农业计划成果,亦亲赴墨西哥研究沙漠环境和农作物周期,积攒写作素材,创作出世界上第一部大型行星生态科幻小说——《沙丘》。《沙丘》构造了一个生态发生严重变化的未来世界,讲述在一个黄沙遍地的星球上,土著费雷曼人推翻封建统治并改造行星生态的故事。从生态学的角度而言,《沙丘》的主角便是沙丘本身——不仅是一种特有的地貌类型,而且是厄拉科斯上的整个沙漠生态系统。正如献词中所说的,这是一部“献给那些沙漠地生态学家”的作品。《沙丘》对于人文科学的关注远远大于单纯的科技发展,其所构建的生态社会以及其中蕴含的生态整体观念对当今世界的发展意义重大。
[键词]《沙丘》" "生态整体观" "生态学" "人类中心主义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25-0044-04
《沙丘》的作者弗兰克·赫伯特是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科幻巨匠之一。他曾远赴俄勒冈滨海地区,记录当地政府部门在沙丘植草的农业计划成果,并亲赴墨西哥研究沙漠环境和农作物周期,在现实环境里积攒写作素材,搭建“沙丘系列”的故事框架。
作为世界上第一部大型行星生态科幻小说(planetary ecology novel),《沙丘》构建了一个生态发生严重变化的未来世界,讲述在一个黄沙遍地的星球上,土著费雷曼人推翻封建统治并改造行星生态的故事,成为首部同时获得雨果奖与星云奖的作品。虽然该系列的创作自1965年便已开始,但21世纪以来多部影视改编作品引发人们对这部经典之作的持续关注。如今电影《沙丘》的续作《沙丘2》上映,文学文本《沙丘》再次成为生态科幻文学界热议的对象,《沙丘》寓言型的故事书写和生态哲学理念,给当代世界生态文学的创作以深刻的启迪。
一、以“沙丘”为核心的生态整体观
弗兰克·赫伯特在《沙丘》中构建了一个生态发生严重变化的未来世界:厄拉科斯。这颗星球上漫天黄沙,气候极度干旱,也因此产生一种独有的沙地生物:沙虫。以沙虫为核心,弗兰克·赫伯特在保持生物多样性的同时构建了高度平衡的生态链条。处于生态链顶端的是沙虫,沙虫鳞甲坚硬且体型巨大,能够吞噬沙漠中的一切。它们几乎没有天敌,却会因为沙漠中一种稀有却并不罕见的事物——水,失去生命。一条成年沙虫吸收约一个成年人体内的水分后,便会导致生理机能停摆,并逐步走向死亡。水毫无疑问是沙虫的克星,但沙虫的幼虫,即“沙鳟”不但不畏水,反而具有用身体将水分聚集并包裹的能力。“沙鳟”集聚水分的目的是使沙漠保持极度的干燥,为沙虫的生存创造环境。部分“沙鳟”历经千年时间会成长为沙虫。在其成长周期中,沙鳟的排泄物和水融合后,经过阳光的炙烤和风干,便会产生一种名为“香料”的副产品。“香料”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稀缺的资源,类似于一种神经致幻剂,能让人获得短暂的预知能力。在超空间导航计算机被禁止使用后,这一物品也成为宇航员完成星际航行的必需品。因此,沙地孕育沙虫,沙虫又滋养着“香料”,“香料”则使得环境恶劣的厄拉科斯成为帝国与各大家族眼中的战略重地,常有外来人口驻扎于此地负责“香料”的开采。大量外来人口的涌入加剧了水资源的匮乏,捕捉“沙鳟”并榨取水分便成为人们获取水资源的常用方式。沙丘星上的人们渴望改善星球环境以摆脱这一困境,而沙漠一旦消失便无法生产“香料”,利欲熏心的人类又因此取消了绿化厄拉科斯的计划。水与“香料”这两种资源展现了生态整体系统中的矛盾与平衡,人们围绕这两种稀缺资源的种种斗争也共同构建了沙丘星球的社会形态。沙地、沙虫、沙鳟、“香料”、水与人之间相互制约又相互依存,与仙人掌、驴灌木、沙鹰、袋鼠等动植物共同形成《沙丘》中独特的生态系统,建立起生物间环环相扣的动态平衡。
“优雅来自城市,智慧来自沙漠。”[1]厄拉科斯上既有复杂的整体生态系统,也有孕育而生的生态整体观念。土著居民费雷曼人的智慧正在于将沙漠中的生态系统视为有机的整体,并将沙漠视作人类、沙虫、枣椰树、夜樱等动植物共同的家园。相对于“土著人”,“城里人”的愚蠢便在于局限地将沙地中特产的“香料”视为取之不尽的富饶资源。他们畏惧并憎恨“夏胡鲁”(沙虫),大多也并不知晓沙虫是他们视若珍馐的“香料”的来源。对于以哈克南人为代表的“城里人”的行为和思想——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弗兰克·赫伯特予以了深刻的批判,并高度赞扬费雷曼人敬重生命又顺从自然的生活习俗和社会生态意识。不过,以费雷曼人为代表的典型人物群像也并非作者在《沙丘》中意欲突出的重点,实际上,如《沙丘》(Dune)的题目所示,这部作品的主角并非费雷曼人、中心人物保罗或作为正面形象的厄崔迪家族众人,而是沙丘本身——厄拉科斯上的整个沙漠生态系统。
“沙丘”所指涉的不仅是一种特有的地貌类型,还是当地完整的生态体系,囊括动物、植物和人在内的彼此影响的生存方式、生存理念。《沙丘》这部作品原先被视作一部科幻巨制,实际上,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太空歌剧”或宇宙英雄罗曼史。作为“软科幻”小说的杰出代表,《沙丘》对于人文科学的关注远远大于单纯的科技发展,并降低了科学技术和科学原理的重要性。正如献词中所说的,这是一部“献给那些沙漠地生态学家”的作品,也是第一部生态学科幻小说,是一部融合了作者对于社会现状、历史经验及人类文明发展高度关注和深刻思考的预言之作。“帝国,宇联商会公司,所有的大家族,都只是洪流中的小碎片而已。”[1]《沙丘》将厄拉科斯的整个生态系统视为着力描写的对象,直面人与自然间存在的深刻联系,并力图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桎梏。书中塑造的理想化的生态社会及其背后的生态整体系统观念,是现代人最宝贵的财富,也是了解这部作品的基础。
二、以“水”为核心的生态社会
在西方哲学史上,泰勒斯曾把水认作万物生长的起源。中国文化也有类似的表述,如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把水列为各篇之首,曰:“盖水为万化之源,土为万物之母。饮资于水,食资于土。饮食者,人之命脉也,而营卫赖之。故曰:‘水去则营竭,谷去则卫亡。’”[2]时至今日,水依然是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必要资源。但在工具理性占据主导地位的现代社会,当代人正习以为常地忽略大自然这一最原始的馈赠。
费雷曼人认为“一切生命起源于水”,也以水为核心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社会规则乃至语用体系。水在这里比其他所有东西都更为宝贵——水就是生命,各种象征和仪式都以它为核心。他们会使用最精确的计量单位计算水的含量:“三十二分之三码,一共是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码。”[1]在他们的社会规约里,任何一种对水的“浪费”都不被允许。费雷曼人认为对水资源的严格管控在客观上也将一些非道德行为排斥在外,使厄拉科斯人“道德高尚、心灵净化”:“食物加工的每一道工序都受到严格监控,包括发酵、水培和化学繁殖等。”[1]因此,无论种族、部落间矛盾如何激烈,他们都不可能通过毒药进行大面积暗杀,别人也不会以此来对付他们。
生态社会并非只由人类之间的纽带而缔结,这个纬度上的生物绝大多数也遵从以“水”为核心的古老法则。他们会为一点点水分而互相攻击,并贪婪地攫取露珠。在沙地之中,人类甚至需要模仿动物的生存方式才能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生存,这种仿生意识同样是以水为核心的生态社会的生动写照。保罗成为先知后便将“穆阿迪布”——一种沙丘老鼠的名字,作为自己的“费雷曼名字”。这一举动为哈克南男爵所轻蔑,却得到费雷曼领袖的肯定,因为只有生存于这片沙漠的人才知道穆阿迪布会自己制造水,懂得躲避太阳,是真正精通沙漠之道的生态居民。将生态环境中的万物作为所处社会中的一分子,报以尊敬的态度并学习其长处,正是费雷曼人的生存之道。
当然,弗兰克·赫伯特构建这一以“水”为核心的生态社会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塑造一个因受限于某种资源的匮乏而形成的独特空间。在水资源并不充裕的情况下,这颗星球上还孕育了与水资源共生的崇高社会理想。实际上,费雷曼人经过长期的开发、收集,蓄水相当充足。尊崇“生命属于自己,水属于部落”的费雷曼人在地池里储蓄有三亿八千多万升水,他们蓄水而不用的目的是等储存满足够的水后,去实现“改变厄拉科斯的面貌”的宏伟理想:“我们将用绿草固定沙丘,我们将用树木和丛林把水固定在土壤里,让两极的冰川逐年后退,我们将把厄拉科斯建成一个家园,再不会有人缺水。井里、池塘里、湖里、河里,到处都有水可取。水也将流经暗渠,灌溉我们的植物。任何人都能取到水,伸手就可得到。”[1]水资源的积累能够为整颗行星的生态带来质的变化,这是以“水”为核心的生态社会背后的真正主旨。费雷曼人改造生态社会的信念仿如宗教信仰般虔诚,也甘愿为此付出数代人的心血乃至生命。
《沙丘》对费雷曼人独特的生态社会习俗乃至迥异于常人的思维模式的描绘,实际上直指现代人对于重要自然资源的忽略和轻视,揭示出人们与原本赖以生存的自然之间的疏离和割裂。现代人崇尚工具理性,轻视自然环境中的生态价值,费雷曼人纯真、质朴的生态社会理想,是迷失于掠夺物质资源的当代人已然缺失的生态伦理观,更是其失落的精神家园。
三、《沙丘》中生态整体观的现实价值
在生态整体主义的影响下,弗兰克·赫伯特的创作进一步思考了人类与生态环境的关系,《沙丘》中融入了弗兰克·赫伯特对生态学的研究。
通过作品中的行星生态学家列特·凯恩斯之口,弗兰克·赫伯特肯定了人类改善生态环境的主观努力,并引入权威生态学理论,确保《沙丘》中诸多生态改良方法的科学性。例如,通过引入德国化学家利比希在《有机化学及其在农业和生理学中的应用》一书中首先提到的“利比希最小因子定律”,弗兰克·赫伯特从生态科学的角度论证了严格控制水平衡对解决厄拉科斯水问题的重要性:植物的生长和发育及整个健康状况都取决于那些处于最小量状态的必需的营养成分。英国大气化学家詹姆斯·洛夫洛克在20世纪60年代末提出盖娅理论,将地球视为一个能够自我调节的系统,认为大气、生物、土壤和生命体共同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有机体,生物体与其环境共同进化。在此理论提出之前,弗兰克·赫伯特便试图在《沙丘》中使用“坦斯利效应”①的概念,为在厄拉科斯上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寻找理论支撑。生命不只是适应于环境,更是参与环境的相互作用。这一观点在当下已经司空见惯,但在《沙丘》的创作时期无疑是具有先锋意义的创见。
在主人公保罗来到厄拉科斯之前,作为皇家官员的列特·凯恩斯同时也是和帝国相对抗的土著费雷曼人的领导者。这样的身份使得列特·凯恩斯这一角色已然处于矛盾的中心,但作者依然赋予了其第三重身份:行星生态学家。复杂的身份特征背后不是人物形象的混乱,反而体现了作者弗兰克·赫伯特对于生态学的格外重视,凸显出作品的主要意旨。凯恩斯的生态学工作主要集中于旱地生物学和植物研究,并负责地核钻探和测试等地质工作。为了改善厄拉科斯的艰难处境,凯恩斯及其父亲着手水的采集及存储工作:“他们在地表的某个地方藏着一台捕风器,通过管道把空气送到下面这个比较凉爽的地方,并借此凝聚空气中的水汽,就可得到水”[1],并逐步领导厄拉科斯的生态恢复工作:“我们在厄拉科斯的第一个目标,是培养草地。我们从这些变异的瘠地草开始。当我们的草地将水分锁定,我们便着手培养高地森林,然后是几个露天水域。”弗兰克·赫伯特用较大篇幅描写这对父子所进行的生态研究,也是为了向读者阐释一个道理:我们必须把人作为建设性的生态力量,成为地球整体生态环境的一部分。人们无法通过中止一个过程来理解它,理解必须与过程的发展同步,必须融入其中,与其一同发展。作者借凯恩斯父子之口表达了其所崇尚的实证精神,也通过他们表达了对狭义的自然科学的不满,“实验结果往往会蒙蔽我们,使我们忽略极其简单的事实。这个事实是:我们是在跟产生并存在于户外的事物打交道,也就是在户外正常生存的植物和动物”[1]。人类对自然的理解和互动不应局限于实验室中的抽象实验,而应在真正的自然界中捕捉生态的因果。
生态改造对于人类的益处远非眼前短暂的物质利益可及,其困难程度决定了这一工程难以在一朝一夕间完成,由此也体现出人类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们在改变地貌,进度很缓慢,但确实有成效。我们在使它适合人类居住。我们这一代人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们的孩子也看不到,我们的孩子的孩子,甚至他们孩子的孙子都可能看不到。但是,那一天总会来到。会有露天的水域、高大的绿色植物,人们不用穿蒸馏服也能自由自在地行走。”[1]《沙丘》中,不仅生态学和系统思想贯穿整部作品,作者更对人类进化、社会变迁、生态环境等问题进行了立体而深刻的全方位思索。正如圣母盖乌斯教导保罗时说的那样:“杰出的统治者必须学会每个世界的语言,而每个世界的语言又各不相同”——她的意思并非“在厄拉科斯不说加拉赫语”,而是希望保罗学会“岩石的语言,生物的语言,一种不仅仅用耳朵听的语言”。“一个世界是许多东西的集合——人、土壤、生物、月亮、潮汐、太阳——这些未知的集合名为自然,这是一个没有现在概念的模糊集合。”[1]在生态整体观下,人类应当在机械文明急剧扩张的时期重拾自身和自然的内在联系,再度明确生物的生存活动、繁殖活动都需要一定的空间、物质与能量,任何生物的生存都不是孤立的。弗兰克·赫伯特为读者指明了人类生态意识的建构方向,建造真正的生态系统离不开人的精神创造。相对应的,费雷曼人也从自然中吸取了勇敢、坚韧的精神。唯有习得自然智慧的民族,才能真正与环境共生、共存。
《沙丘》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宇宙帝国内。在这个世界里,人类已经可以抛弃电脑进行高精度运算,可以通过精神世界进行交流、预测乃至传承。但无论是在哪一个宇宙星球上,科技的发展带给社会和自然界的不仅是积极的影响,精神的失落、环境的破坏也给人类带来了无法挽回的恶果。书中“帝国”的存在昭示着即便在高度文明的社会中,封建专制也可能笼罩缺乏精神家园的人类。即便在浩瀚的星海里,对生存空间和资源的争夺仍然会导致宇宙环境的进一步破坏,也将使人民深陷于剥削与压迫之中。弗兰克·赫伯特秉持着系统的生态哲学思维,将生态学理论、思想介绍给读者,《沙丘》体现的生态学思想实际上综合着自然和社会,同时也综合着科学和人文。“硬科幻”与“软科幻”的生硬区分实则窄化了《沙丘》更为深刻的生态学意涵。在一定程度上,《沙丘》同样也是生态文学的巨作,时至今日依然有着重要的启迪意义与寓言价值。
注释
① 一般认为,该名称取自英国生态学家亚瑟·乔治·坦斯利爵士的姓名。后者曾受丹麦植物学家尤金纽斯·瓦尔明影响,明确提出“生态系统”的概念。
参考文献
[1] 赫伯特.沙丘[M].顾备,译.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
[2] 李时珍.本草纲目[M].北京:辽海出版社,2014.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