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阳台

2024-12-31 00:00:00马驹
青年作家 2024年11期
关键词:三顾花菜玻璃窗

三顾回到阳台的茶桌前,心想总算摆脱了那对难缠的夫妇,没承想之前放在茶桌上的手机急促地传出三声微信提示音。又是谁,三顾不耐烦地抓起手机。

“你在阳台上,别只顾着喝茶,也要竖起耳朵听听窗户……”这是妻子今天发给三顾的第一条微信语音。紧接着,手机播放了第二条微信语音,三顾抬眼看了看眼前的窗,又将目光收回到手机上,继续听。

“那声音实在太吓人了,感觉整个阳台都要炸裂了!”这是她发来的第二条,紧接着是第三条。

“今天天气好,太阳大,你联系一下鲁师,让他来趟家里,听听那恐怖的声音,他还可以再对着他的窗玻璃踢几脚!”

鲁师是玻璃厂家的师傅,负责玻璃安装和售后服务。三顾家的玻璃窗安装好后,为了证明玻璃的质量,当过兵的鲁师当着三顾和三顾妻子的面一个弹跳跃起来,急速伸出他的右腿,蹬向窗玻璃。“咚……”眼前的窗玻璃发出一声惨叫,整扇玻璃窗像长在阳台上一样,纹丝不动。

鲁师跌落回地面前,三顾被妻子用手朝旁边一拉。三顾趔趄着,不情愿地靠向妻子,最终被妻子拉了过去。

鲁师从空中回到地面,站到刚才三顾的位置上。三顾斜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并没看三顾,只顾着看向鲁师。

“玻璃是好玻璃,就是不知这窗框结不结实、牢不牢固。”妻子说。

鲁师苦笑了一下,不住地说,“我的好姐姐耶,你啷个才放心嘛。”又用他那粗大的拳头去擂敲窗框。

玻璃窗框照样发出惨叫。

没有异样。阳台的封装工程总算在妻子那里验收合格。

三顾长出一口气,鲁师也跟着长出一口气。

鲁师他们收拾完工具走出家门时,远处与阳台齐平的太阳落下山去,落到了四十五楼楼下。

暮色被隔在了阳台的玻璃窗外,妻子迫不及待地摁亮了客厅的灯。光亮再次铺洒到还没有家具的客厅里,像刚刚下山的阳光。

头天是个艳阳天。要是以前,妻子准会拉上三顾,带上花菜,拖上装备去山里。他们爬山,花菜就会不声不响跟在他们身边。他们走它也走,他们停它也停。抑或在临溪边的空地上,支起小桌。妻子会泡上一壶古树红茶,捧一本书,将花菜揽在怀里,将脚丫子伸进三顾的怀里。

妻子自从跟她的一个病人上了云南的一座山,制作了一次红茶后,就爱上了红茶。如今,留下三顾一个人执着地喝着咖啡。

妻子做过三顾的工作,让他弃饮咖啡改饮红茶。三顾说,“等我把那几抽屉咖啡豆磨完再说。”

三顾见过妻子的那个病人,仅一次。那次,病人双手将一大袋茶叶递到三顾手上,谦卑地弯腰退向自己的车旁。那是一台豪车。三顾对车子研究不多,总认为漆面能照出人影的就是豪车。停着的这辆车就是这样。

病人拱手合十说着一些好听的话。地方口音很浓,三顾也没全听清。妻子在病人脖子上留下的手术刀疤清晰可见,像一道文身。妻子也跟三顾提起过这个病人,她说她替他摘除了长在他脖子上的一个“番石榴”。病人轻松了,所以对妻子很好。三顾捎带着沾了一些光。

这之前,咖啡是三顾和妻子的最爱。

那香味,每次都会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在他们居住的那个小院的业主微信群里蔓延一次。

那天,正在制作咖啡的三顾被敲门声打断。三顾停下来,走过去打开门。那个习惯在每层楼道里捡拾纸壳的老太太站在门口。她听力不好,三顾大声对她说,“今天没有纸壳,有的话我会替你攒着,下楼就放在你的小院里。免得你爬楼。”

老太太说,“我今天来不是为纸壳。你家在煮啥,为啥这么香?我耳朵不好,但我鼻子不差。”

三顾转身用一次性纸杯接了小半杯咖啡,走过去递给她,“这是咖啡,可以喝的。”

老太太没明白咖啡是何物,但她听懂了三顾说的可以喝。于是她站在三顾家门口,在三顾的面前,喝了一大口。她将咖啡喝进嘴里,没立即咽下去,迅即将头扭到一边,似乎很难受,做出呕吐状。估计是她觉得不能将呕吐物或嘴里的咖啡或别的什么随意吐到别人的家门口,最终没将那一口咖啡吐出来,而是选择痛苦地咽了下去。“妈呀,这是啥?苦的,又烫。不好喝。”老太太说。

“我搞忘给你放糖了。另外,我没用咖啡杯盛给你。”三顾极力替咖啡说着好话。但他没再对老太太解释或翻译什么是咖啡了。

老太太捏着小半杯咖啡下楼了。一出楼门洞,或许她就会倒掉纸杯里的咖啡,然后将纸杯捏扁了塞进已经打捆好的一些纸壳子的缝隙里。她一边下楼,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好人,每次的纸壳子都会给到我。为啥要喝这么苦的水。”她或许还摇了摇头。三顾没有立即关上门,他一直听到她下到底楼,出了楼门洞,倒掉咖啡,捏扁纸杯。等那些细碎的声音传上楼,他才轻轻关上门。

头天的艳阳将妻子吸引到了阳台上。她端出懒人沙发,那时花菜正卧在上面。它平时都卧在那上面,妻子也就惯着它。妻子赶了它几次,它都赖在上面不肯走。妻子也没执意再驱赶它,连同它一起端到了阳台上。

红茶和诗集都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最近她迷上了一个男诗人的现代诗,那种迷恋不亚于她对红茶的迷恋。她每天必喝红茶,男诗人的诗,她也会每天读上一首或几首。有时她还会情不自禁地在三顾面前朗诵一首或几首。三顾却像排斥骚扰电话一样排斥她分享的现代诗。

妻子的声音很迷人,具有浓郁的播音腔。妻子说当年她是要考广播学院的,最后跟三顾一样鬼使神差地上了同一所医科大学,还住到了三顾那栋大楼的对面。每天她们拉开窗帘,三顾都能一览无余地看到她们宿舍里的一切。每天三顾都百无聊赖地守在窗边,等着她们拉开窗帘。每次三顾都能看到妻子,也似乎只能看到她。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对三顾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就是那个偷窥狂啊”,“什么我是偷窥狂,你们自觉一点好不好。每次都那么暴露,我想去别的地方看还找不到地方呢。”妻子用手指戳戳三顾的脑门,“你呀你!”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每次妻子刚声情并茂起势前两句,三顾都设法将她打断。弄得妻子每次怒目圆睁,恐吓三顾如果不听她把诗歌朗诵完,家里一周的卫生三顾就都得包干。这些包干的活计里没有做饭这一项——他们很少开伙,他们家的食堂分布在他们家方圆十余公里内的饭店。三顾只好硬着头皮听,听到最后还要叫上一声“好!”。

头天妻子刚读到男诗人的一首好诗,那个玻璃窗炸裂的声音就戳进了妻子的耳膜。妻子一惊,顺势从懒人沙发上跳起来,左手收起诗集,右手顺势推开伏在她身上的花菜。花菜滚落到地上,夹着尾巴,看着妻子,一脸不解。

那时太阳正艳,整个阳台都在它的笼罩之中。妻子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她在极力辨别刚才那个声音来自哪里。她迅速在脑海里朝后倒带刚才的那一声响。那是一只鸟或者一只知了高速飞翔过来撞击玻璃窗而发出的“砰”的声音。

妻子握着诗集,平视前方。她想在她眼前的天空里再找到鸟群或一只从鸟群里走失的鸟或一只被鸟追逐的知了,然而眼前除了明晃晃的阳光,别说一只鸟,她甚至看不到一朵云。知了还未上树,天空中更不会有它的翅膀飞过。她又抵拢玻璃窗看向楼下,几个知了般大小的人行走在楼下小区的道路上。一个小孩,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用双脚前后摩擦着地面滑行着学步车,像极了她小时候在一个水塘的水面上看到的一种水蜘蛛——它也是靠脚一前一后滑行着前进。她平时这样看楼下的行人或景物时,都是用一只手撑着窗玻璃,额头紧贴着窗玻璃,给眼睛争取更大的向下看的角度。今天她不敢这样,刚才的那一声炸响过后,她生怕她的误操作会使整扇窗玻璃飞出去,然后掉到楼下的一群人头上或其他什么物件上炸响。她不敢再多想,抓起电话就给三顾拨了过去。

由于紧张,妻子完全忘记了三顾正在参加一场面试。三顾没有接听妻子的电话,他把手机设成静音,正笑呵呵地回答面试官提出的一长串问题。三顾从离家很远的陆军医院口腔科辞职,想进城离妻子近点,更是离家近点。因学历受阻,他不能进到妻子就职的医院,只能在城里的一些口腔机构谋一份差事。

面试出来,三顾看到妻子的未接电话,迅速拨打过去。

“你快回来,阳台的玻璃窗要掉下去了!”妻子对一件事的预警总是会夸大数倍。三顾早已习惯了。但今天听她在电话里这么一嚷嚷,三顾觉得此时的妻子正站在四十五楼的高楼上面,双手正拽着摇摇欲坠的窗玻璃,稍一松手,妻子就会连同窗玻璃,像飞毯一样飞出去。旁边的花菜不住刨地,着急犬吠着,无计可施。

妻子在惊恐中不忘补问了一句,“面试怎么样?”但她没等到三顾的回答,只等到了电话挂断后的一串盲音传过来。

三顾急忙拦下一辆出租车,朝家的方向驶去。

三顾回到家里,花菜很是兴奋,围着三顾蹭来蹭去。妻子站在客厅里,朝着阳台的方向。定在那里,做出辨识声音的样子。过了一小会儿,她略微向后侧了一下身,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边,提示三顾不要出声。她左手已经放下男诗人的诗集,弓着腰,蹑手蹑脚走向阳台,但她没有忘记向后伸出掌心向上的左手晃动着,示意三顾快快抓住它。三顾轻手轻脚赶上去,抓住妻子细腻的手,复制着妻子的步态和姿势,与妻子一前一后朝阳台移动。花菜被三顾和妻子怪异的举动整蒙圈了,一会儿偏头盯看,一会儿竖起耳朵辨识周遭的声音,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太阳直射着阳台,也直射着已经站在阳台中央的妻子和三顾。“你注意听,间隔三五分钟,窗玻璃就会发出‘砰’的一声响。好像有东西撞在它上面。”妻子小声说。实际上没有撞向玻璃的东西,响声来自玻璃窗内部。太阳大的时候,响声才会出现。“太阳被乌云遮挡,声音也就会躲起来。”妻子说了很诗意的一句话。一定是那本诗集帮了她,引得三顾急忙回头去客厅茶几上找那本封面为黑色的诗集。

诗集被妻子读到某一页,反扣在茶几上。配套给诗集的书签被妻子随意地从书中抽出来丢到了茶几上。远远地看,更像她从网购回来的衣服上拆下来的标价签。标价签平时从衣服上拆下来,也是这样随意丢放的。三顾在诗集封面上找那个诗人的名字。无奈字迹太小,三顾一时看不清也找不着。妻子曾在三顾面前说过很多次这个诗人的名字,但他只记住了几秒,一转身就忘了。就跟他在医科大学第一次模拟考《人体解剖学》时只得了一分一样。他忘记了所有的知识点,只记住了人体有二百零六块骨头。他在好几页的卷子上只填了这个答案。老师也很认真地只给了他这一分。这一分也像一根带刺的杠子,无端地横亘在了三顾心里许多年。妻子后来知道了这件事,从认识他起就一直取笑他到现在。

“砰!”阳光正好时,那个声音出现了。

妻子侧过脸来,对三顾说:“听到了吗?”

“这么清晰的声音,我又不是聋子!”三顾说,“我的耳朵没有毛病。这就是鸟或知了撞击的声音。我前不久听到过,还发过一条朋友圈。你还点赞了的,你忘了?”

“你那条朋友圈说的是它?”妻子说,“我真没和它联系起来。但跟你说的鸟和知了,八竿子都打不着!”妻子弯腰抱起不知啥时候来到她脚边的花菜,“就连狗都害怕听到这声音,你说它有多恐怖!”

三顾又继续听了好一阵,甚至还录了音。他一直认为那就是小鸟或别的什么东西撞在了玻璃窗上发出的声音。前段时间,这座城市一幢高楼的玻璃幕墙就有成群结队的小鸟撞在那上面。鸟儿的尸体铺满了楼下的草地。

好几次出现“砰”的声音响过后,三顾就在那声音覆盖的范围内找小鸟或者知了或者其他能飞的什么昆虫。但眼前的天空干干净净,只有刺眼的阳光让眼睛流出泪来。

三顾开始相信妻子的话了——那响声,来自玻璃窗内部。在太阳光直射到玻璃窗时,它就会发出如小鸟撞击玻璃窗时发出的“砰”的声音。

“快给鲁师打电话,”妻子说,“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过来一趟!”她摩挲着花菜背上的狗毛,“都快成我的心病了,你说谁家的新房子会出现这种情况!”

三顾用免提拨通了鲁师的电话。电话接通了,鲁师正在外地的一个安装现场,切割机切割铝合金的声音十分刺耳,他几乎用吼声告诉三顾,他一个星期后回来,回来就主动联系三顾。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他说他在外地,”三顾对妻子说,“那边嘈杂得很。”

“听到了,”妻子微有怒气地说,“我又不是聋子!况且你还开着免提呢!”

三顾揶揄了妻子一句:“你把那诗集,还回给诗人了!”

妻子似乎没有听懂这句话,抱着花菜从阳台走向客厅,边走边说:“这事儿你要放在心上,别老让我一个女人来操心!”

妻子走到茶几跟前,微微弯腰将花菜放到地板上,起身时,左手抓起茶几上的诗集,右手两根手指摁着书签滑过茶几表面到达茶几边缘,拇指顺势与先前两根手指形成夹三角,将书签拈在手指间,左手拇指用力将诗集翻了个面,顺势将右手中的书签插进眼前的书页里。她彻底从阳台回到了诗集里。

房间里安静极了,一缕阳光照到茶几上,刚才放诗集的地方,一些尘埃被扰动起来,夹杂着花菜几根轻巧的狗毛,上下漂浮了几下,就飘到那缕阳光之外,不知了去向。

三顾并没有在妻子发来的微信语音下面给妻子回复。他知道即使回了,妻子也看不到。妻子那时应该已经穿上手术隔离衣,进到了手术准备间。今天有十多台手术等着她。她说,医生摘除病人的肿瘤,就跟消防战士在高空摘除马蜂窝一样,总要聚精会神、小心翼翼。

离上次给鲁师打电话已经过去好些天了,算来他应该已经回来了。天气越来越热,但鲁师并没有联系三顾。

三顾主动拨通了鲁师的电话。鲁师说他正在回城的高速路上。他说他不会爽约,只是要先回趟厂里放点东西再过来。手机里传来的鲁师的车载音响有些破音,他一边开车一边在听一首欧美柔软舒缓的曲子,他跟三顾通话的时候,一只手伸出去关小了车载音响。破音就是那个时候传进三顾耳朵里的。估计是没有开空调的原因,风刮进车窗,与车窗边缘摩擦发出的呼呼声清晰可辨。鲁师的那辆皮卡三顾见过,这座城市的人们习惯叫它“拖板鞋”。“拖板鞋”的后车箱常常满载着成品的玻璃窗,副驾座位上有时会坐一个着工装的工人。更多的时候,那里会坐着他家那条样子极丑的灰色卷毛土狗。

鲁师喜欢狗,他第一次来三顾家测量阳台尺寸时就带着那条灰色卷毛土狗。那天三顾刚打开门,突然看到鲁师身边的灰色卷毛土狗,又快速将门掩上,只留了一道说话的缝。三顾并不是怕灰色卷毛土狗冲进来咬他,他是怕跟着他和妻子出来的花菜会冲出去咬伤灰色卷毛土狗。妻子走哪里都喜欢带着花菜,这常常令三顾在过红绿灯时总要对花菜宣讲一些过马路的注意事项。两只狗撕咬起来,总有一方要受伤。这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可见。见到陌生狗就会叫唤不停的花菜那天出奇地安静,嘴里发出亲昵的哼唧声,尾巴摇个不停。鲁师不知三顾家养有狗,之前也未跟三顾通报他会带上一只狗来测量阳台。鲁师俯下身摸着灰色卷毛土狗的头,用三顾有些听不懂的话对着它说了一些话。鲁师重新站直腰身的时候,灰色卷毛土狗已经很温顺地趴在了楼道靠墙的地板上。

“它们应该不会打起来。”鲁师对三顾说,“不好意思,不晓得你家有狗狗。原本我是要先到厂里,把它交给门卫看管的。路上接到厂里电话说你们在这里等得着急,就直接过来了。最近我们那边偷狗的多,家里没人,我又不忍心将它关在高温的车上。”

三顾将鲁师让进了屋子里,花菜乘机溜了出去。两只狗在空旷的楼道里相互闻着对方的屁股,然后就开始嬉笑打闹,像一对老朋友。

妻子闻讯从阳台走到门口,她想见见鲁师家的狗。

“天!”妻子大叫一声。三顾那时已经和鲁师来到了阳台上。妻子和鲁师迎面走过时,相互点头打了个招呼。三顾从妻子的叫声里听出了妻子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这狗真丑。妻子蹲下来,擅作主张地以狗的毛发颜色叫它“灰灰”。妻子喜欢狗,对所有狗都会表示友好。鲁师在阳台上也听到了妻子叫灰灰,他对着大门方向,用方言普通话说:“嫂子,你喊对了,它就叫灰灰!”

“呀,你好呀,灰灰!”妻子扶着门框,拟人化式地笑着,对望着她不住摇尾巴的灰色卷毛土狗说。灰灰微笑着坐在妻子面前楼道的地板上,两只前爪像敲鼓一样轻轻踩踏着地面,尾巴不停地摇摆。

“进来吧。”妻子对灰灰说。就在她转身返回阳台的时候,灰灰听懂了她的指令,与花菜一前一后跟了进来,然后去每个房间巡游了一遍,最后来到阳台,不声不响地跟在鲁师身边。

喜欢狗的妻子觉得将封阳台这样的活交给同样喜欢狗的鲁师来做她更放心。喜欢动物的男人内心一定藏着一个柔软的世界。妻子就是这样认为的。她推掉另外几家规模较大的公司,直接与鲁师他们签了合同。没承想最终还是出了岔子。那个来路不明的声音像一只恶犬的吼叫,让妻子一惊,甚至彻夜难眠。

三顾忽略掉了那个声音。他始终不明白的是,像鲁师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怎么会听那么缠绵悱恻的欧美乐曲和养那么一只丑陋无比的土狗。

当妻子去往手术台之前发来那一连串的语音才让三顾重新想起那个已经掉落了几十层楼房的撞击声。他赋闲在家,他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妻子发来的每一个指令,包括给花菜剃毛、洗澡、剪指甲这些细碎的事情。这三样事情前两天在没有妻子的指令下,三顾已经主动完成了,由此获得了妻子的一次口头表扬。今天,全屋清洁已经做完,他又不想打开电视看那些无聊的节目和电视剧,于是,他又拿起一张纯棉小方巾,打湿、拧干,然后仔细轻轻擦拭那套他和妻子都十分珍爱的实木家具上平时做卫生没有顾及到的小缝隙里的微小灰尘。三顾在妻子面前把这个过程戏称为“给家具洁牙”。妻子笑着说:“跟你的职业沾点边儿了!”

有时,三顾为了清理一根藏在实木家具缝隙里的花菜的狗毛,他还会使用上牙签。牙医每次都不忘在最后提醒病人别再用牙签掏你的牙了,但眼前三顾这个曾经的牙医用牙签掏取实木家具缝隙里的狗毛和微尘却无比自洽。

鲁师终于来了,这次他没有带上灰灰。三顾没问原因,或许他将灰灰寄放在门卫保安那里或者他认为一个更加放心的地方。花菜围着他,不住闻着他的裤脚,似乎是在找寻灰灰的味道。

鲁师靠在门框上穿好了他随身携带的棉布鞋套。他穿起棉布鞋套的样子像极了三顾那次在街子古镇看川戏时台上那个丑角的样子。那天他去面试又一次因学历被当场拒绝,他索性开上车独自前往街子古镇。他喜欢街子古镇的古朴与静谧,他想独自坐在江边看一下午流水,看那些时不时飞过水面的水鸟以及水面那些大大小小的波纹。未承想一进古镇,他就被一阵锣鼓声吸引,进入了一场戏中。那天戏演到一半就下起了雨,三顾完全入了迷,成为戏楼下冒雨看完戏的最后一个观众。

他站在台下的雨里,孤零零地像一颗被虫蛀空的牙齿。如果那雨再大点,他可能就瘫在那里了。就像牙医拔牙钳下的坏牙,轻轻一敲,就会被现实击倒。然而他这个唯一的观众,却感动了舞台上的演职人员。最后他去台上躲雨,意外认识了扮演丑角的张先生。

张先生是这个小剧团的老板,靠微薄的收入勉强支撑着这个小剧团。他说这个剧团到底能维持多久,他也不知道。他盯着戏楼下石板院坝里无数个小水洼,说:“就跟这场雨一样,说来就来了!”

他们成了朋友。张先生来不及卸妆,给三顾套上件干净戏服就将三顾拖到戏楼旁边的饭馆里。两人怪异的打扮穿着,吸引了不少游客的目光。那天,他们每人喝了半斤苞谷烧。后来,他们各自说了一些痛快话,至于究竟说了些什么,两人都想不起来了。说完就都醉趴下了。

起初还好好的太阳,竟被一大团乌云遮挡了。三顾觉得四十五楼已经够高了,但此时的那团乌云高过了高楼,高过了大地上的一切。在三顾看来,那团乌云只比太阳矮那么一点点了。乌云来自哪里?它先前在什么地方?三顾并不知道。他最近都没有好好抬头看一看天,甚至没有好好抬头看一看繁星密布的夜空。他之前是那么喜欢抬头看夜空,然而眼前这一团乌云来自哪里,他才懒得去管。

三顾很感谢鲁师。三顾恐高,家里没封阳台前,三顾每次都要猫着腰去阳台,让肩膀低于阳台的栏杆,这样就绝对安全了。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阳台上待一会儿。时间并不会太长。就是因为有了像鲁师他们这样艺高胆大的勇士,才能像放风筝一样用几根绳子把偌大的玻璃窗放到天上,并且还给它搭了一个落脚的窝,给它安装了一个牢固的框子。三顾也觉得它们很牢固。慢慢地,他在自家的阳台上,竟然能挺起腰杆走路了。

“真高啊,”鲁师说,“都可以摸到云了!”

三顾这时不那么喜欢云了,尤其是一大团乌云。“太阳直射着,那个声音才会出现。”三顾一边说一边扯了几张面巾纸让鲁师擦擦汗。

“看来这云今天是来跟我作对的。”鲁师一边擦汗一边说,“我在马路上跑时,就想有朵云挡挡那明晃晃的太阳,结果云无影无踪。一进屋,云也跟着出来了。”

“我给你泡茶,红茶。”话一出口,三顾自己都觉得矫情了。三顾嘴巴里“红”字一出,仿佛带出一团火,整个阳台都被一团红色火焰包裹住,热浪一下子就上身了。

太阳从乌云的缝隙中探出身来,阳台瞬间被太阳笼罩。

三顾转身离开阳台,穿过客厅,打开厨房门,轻轻拉开冰箱。他关上冰箱的时候,手里已经攥着了一罐红牛,“给,这个降温提神!”

鲁师接过红牛,他一边拉开拉环一边说了声谢谢。他并没有将拉环随意丢掉,而是将它套在右手食指第一节手指上,一仰脖,“咕噜噜”几秒钟就喝完了一罐冷冻的红牛。然后他很小心地将拉环从手指上取下来,从拉罐口丢进去。拉环掉进罐底发生了碰撞,那声音很清脆。

“我们家习惯喝茶,这种冰冰凉凉的水喝得少。”三顾向鲁师解释,“备了些红牛,我开长途的时候才带起在路上喝。”

三顾本想从鲁师的手里接过空拉罐再替他丢进放在沙发旁的垃圾桶里。“不用,我再握着它降降温。待会儿带下楼。”鲁师侧了侧身子,右手也顺势向后一缩,用左手向三顾摆了摆,“这鬼天气,太热了!”

三顾没说话。这种天气,再强劲的中央空调,它的冷风从出风口出来吹到阳台那里早就变成热气了。家里的中央空调一直工作着,跟阳台上炙热的空气相比,就如一股涓涓细流汇入大海一样,瞬间就找不着了。

“坐下来慢慢听,声音很大!”三顾示意鲁师坐下来。

鲁师看看自己一身衣服,又看看眼前的凳子,笑着说:“没事,坐着热,我站着听。”

是不是觉得鲁师太热了,太阳没现身多久,就又被乌云包裹住了。一场雨似乎就要来了。

没有了太阳,阳台安安静静。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声音和卧在客厅沙发下花菜鼻息的声音清晰可辨。

那个声音不出现,三顾和鲁师只能等待。等待阳光的出现。鲁师也不能当着三顾的面跳起来蹬踢窗玻璃了。阳台被布置成了茶室,桌椅板凳,瓶瓶罐罐已经将它塞得满满当当。

鲁师的电话不停地响,他摁断了几个,但有一个电话他不得不接听起来。他没用免提,阳台上很安静,三顾还是将对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对方说,“实在不行就拆下来返厂重装新的。”鲁师说,“先找到发声的原因再说。”双方僵持了一会儿,对方先挂了电话。

三顾和鲁师都急切地望向太阳,希望它快快出现。太阳谦卑地躲在乌云后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三顾的电话响起来,但他知道那绝对不是妻子打来的。十多台手术,不可能那么快就结束得了。这是市区的一个座机号。最近老有座机号打进三顾的手机,不是向他推销贷款就是向他推销远在天边贵得咬人的房子。起初三顾还会接听,客客气气与对方说上一阵。现在看到这类电话,直接就被他拒听了。

三顾用手指一滑,直接拒绝了它。座机号码很执着,再一次打过来。

三顾再次滑掉,座机号码再次打过来。

三顾耐着性子将电话接起来。对方是个说话很温柔的女声,“老师,您确定您是从陆军医院口腔科干了八年辞职出来的?”

三顾本来想发一通火,但一听是个女生,对方又称呼了“您”,他压住火但还是不那么客气地说,“是,怎么啦?”

座机号码说,“谢谢您,老师。我就问这个。”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简直莫名其妙!”三顾放下电话。太阳还被乌云笼罩着。更远的天边,又聚集了一些乌云,看样子,正在朝三顾头顶这边赶。三顾看向面前的鲁师,他正在小声接听一个电话。他可能临时调低了手机话筒的音量,对方说了些什么,三顾完全听不见。鲁师嗯嗯啊啊用方言跟对方交流,但感觉不是在说窗玻璃的事,好像说的是南边一个小区进场装修的事。三顾没听到开头,中间也听得断断续续,但他断定,这通电话,绝对不是在说他家的窗玻璃。

等鲁师接完电话,躲躲闪闪的太阳终于出来了。阳台上的两人屏住呼吸,只想快快听到那“砰”的一声撞击。

三顾和鲁师的电话同时响起来。这次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骚扰电话!”三顾补了一句,“都有五百多人标注了,这骚扰得真够敬业!”两人挂断了骚扰电话。鲁师把手中的红牛空拉罐与手机对调了一下,三顾已经感觉到空拉罐开始释放热量,有些烫手了。

就连空气都是烫的。

“砰!”那个三顾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你听到了吗?”三顾急忙问鲁师。

“嗯。但它响得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辨别它来自哪个方向,或者精确到哪一扇窗玻璃,”鲁师接着说,“但它的确像鸟撞在玻璃窗上发出的声音。”

太阳悬在头顶,三顾说:“再等等,那个声音还会出现。”

总有电话打进来,鲁师不断地接听电话。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出现,太阳躲进了云里。天边的云团已经凑拢,一场大雨很快就会落下来。

乌云遮住了太阳,闷热的空气并没有变得有一丝凉爽。要不是那倒霉的声音,三顾才不愿意在那阳台上多待一秒。或许是太过炙热了,阳台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都集体张开了嘴,等待三顾的一次浇灌。

鲁师从先前站立的地方走出来,他索性走到阳台的尽头,用他粗大的拳头使劲砸向玻璃窗。从左至右一路砸过来,那声音,像一连串的大鸟冲撞在玻璃窗上留下的。被汗水打湿的拳头留在玻璃窗上的印记像一个个问号,像是鲁师提出来的,也像是三顾和妻子向鲁师提出来的。那声音到底来自哪里?阳台有没有安全隐患?这些都变成了一个个问号,留在玻璃窗上。

有雨点打在玻璃窗上。

“要不这样,”鲁师停顿了一下说,“我把现场的情况带回厂里,目前窗户玻璃是安全的,不会炸裂,也不会掉落。你先观察,实在影响了你的生活,我们就拆下来换新的。”

也只能这样了。三顾想。妻子那里的顾虑,他会用“热胀冷缩”的物理现象来替她打消掉。

四十五层的楼房实在太高了,或许住在低矮的楼层,妻子就不会那么紧张。

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像无数只小鸟撞在上面。“我真要走了,”鲁师说,“我还要去接狗,它拴在厂区门口的树上。”

“快去快去!”三顾替他打开门,又朝他手里递了一把伞。

鲁师将伞和红牛空拉罐握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里握着手机。

电梯来了,电梯门打开,鲁师走了进去,电梯门关上了。

电梯启动下降时,三顾关上了房门,一股热浪也随着跟了进去。

哦,忘了说了。三顾姓马,他叫马三顾。就在今天,他在一家叫松鼠口腔的医院找到了工作。那天的那个座机电话就是这家医院的办公室打来的,打电话的是一个实习生。他家阳台的玻璃窗还是会在阳光直射的时候,发出“砰”的响声。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和他的妻子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作者简介】马驹,生于1971年8月,1990年入伍,2005年转业 ;有小说、散文、诗歌散见《解放军文艺》《解放军生活》《西南军事文学》《星星》等刊;现居四川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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