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元羽墓志》为例探析魏碑书法的艺术特征

关键词：《元羽墓志》；魏碑；书法审美；风格

“知二王之外有书，斯可与论书矣。”书法学者叶昌炽的一句话道尽了中国书界在晚清所经历的碑学革命。北魏正是书法史上隶书向楷书过渡的重要节点。这段时期的楷书具有极强的时代风格，其书体被后世统称为“魏碑体”[1]，因其在洛阳地区初显成熟，故又称“洛阳体”。此时的魏碑书体尚在演变之中，其上承汉隶，下启唐楷，成为中国书坛上极为特殊而重要的存在。在这一时期，大量具有时代特色的魏碑作品应势而生，如《张猛龙碑》《始平公造像记》《张黑女墓志》等无一不代表着魏碑书法的至高水平。其中《元羽墓志》（图1）亦是在北魏书法发展最繁荣的时期被创作出来，亦是难得的上乘之作。

一、《元羽墓志》的创作背景和历史价值

（一）《元羽墓志》及志主介绍

《元羽墓志》刊刻于公元501年，时值北魏景明二年，全称《侍中司徒公广陵王墓铭志》。该石刻呈长方形，高一尺八寸，宽一尺六寸，文辞和书法都极为精劲。该碑刻有长方形阴线界格，无标题，格内镌刻志文十三行，每行十五字，共一百七十七个字，中部凸起处明显存在打磨的痕迹。该志沉睡地下千余载，于1919年河南洛阳城北南陈庄西第一冢出土，同年由国立历史博物馆（今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购。其拓片亦收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及洛阳市文物工作队等处。

除去文采飞扬的颂词，该墓志简要地概括了这位北魏贵族的一生，其中包含名讳、郡望、世系、履历、丧期、葬地等重要信息。志主是河南人，名元羽，字叔翻，其身份乃献文帝拓跋弘之子，孝文帝元宏之异母弟，《魏书》《北史》等书均为其立传。太和九年（485），元羽封广陵王，授侍中、征东大将军，卒于北魏宣武帝

景明二年（501），享年三十二岁。《魏书》称其“少而聪慧，有断狱之称……点决京师狱讼，微有声誉”。遗憾的是由于当时书丹者没有署名的习惯，《元羽墓志》中并未留下任何作者信息。但考虑到墓主元羽显赫的社会地位，此碑当出自彼时书法名家之手。通常情况下，我们所见到的墓碑是碑刻在前，坟墓在后，而该墓志被藏于地下这一奇特现象正是受时代大背景的影响。随着北魏时期“禁碑令”等相关政令的推行，人们不得不把本应立起来的碑刻掩埋于地下以作为墓志。所幸《元羽墓志》的出土时间相对较晚，它在沧海桑田的历史岁月中非常幸运地躲过了自然、战争和人为的破坏，最终较为完好地保存下来。这不仅让后人领略到其独特的艺术风采，也成了我们研究北魏历史和文化的重要参考依据之一。

（二）《元羽墓志》在元氏墓志家族中的地位

北魏时期少数民族与汉民族相互交融，孝文帝入主中原后，为推行汉化，将鲜卑贵族“拓跋”氏改为汉姓“元”氏，我国艺术与文化的交流中心也随之出现“从平城到洛阳”的发展趋势。以河南为中心出土的元氏墓志至今已有二百余件，代表作有《元苌墓志》《元桢墓志》《元彬墓志》《元显㑺墓志》等，其石料、刻工都是当世顶级。毕沅《中州金石记》云：“字之变体，莫甚于六朝。”魏碑书法的发展与定型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不同时期的元氏墓志风格呈现出多样性的动态发展趋势。康有为称“北碑当魏世，隶、楷错变，无体不有”[2]55。以康为首的魏碑学者大多将研究重点放在晚期的洛阳龙门碑刻上，形成“每言魏碑必称龙门题记和邙山墓志”的现象。而元氏墓志的陆续出土无疑为魏碑学者带来另一种审美体验，尽显殊异情趣。其中，《元羽墓志》既展现出北方民族的豪迈雄强气魄，又透露出了南朝的细腻婉约，为元氏墓志整体的书法形态增添多彩的一笔。同时，其独特的金石气拙中寓巧，对探究元氏墓志书法形态有重要参考意义。

（三）《元羽墓志》在楷书发展史上的地位及其对后世书法风格的影响

“北碑莫盛于魏，莫备于魏。”[2]105魏碑吸收了汉魏隶书的养分，在北魏兴起并得到了广泛的发展。元氏墓志作为少数民族文化与中原文化相互碰撞的产物，自古以来便受到众多书法从业者的追捧，其中《元羽墓志》堪为佼佼者。《元羽墓志》书体的特点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欹正相生，方圆结合，点画俊秀，结构丰美。”

《元羽墓志》作为元氏墓志的代表作，其研究价值极高。这种书法风格上承东、西二魏的质朴，下启隋代的妍丽，为“唐尚法”奠定了重要基础，引领书法艺术迈向新的历史时期。

二、《元羽墓志》的风格、技法特征

（一）《元羽墓志》的风格特征

《元羽墓志》具有秦汉时期金石碑版的“金石气”，且笔画方折峻利，直画收笔多做悬针形，其果断凝练的迅猛气息足以与《张猛龙碑》并驾齐驱。但若仔细观察，该碑刻不仅仅有方笔带来的遒劲之感，其施以圆笔，同时笔画带有弧度，巧妙地化解了方笔带来的生硬感并增加很多柔美的成分。因此，《元羽墓志》虽为刀刻墓志，但书写性十足，笔画之间的呼应关系很强，用笔的粗细处理同样符合书法界的主流审美标准。这种用刀的特点和墨迹书法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是后世书法家临池观赏的好范本。

（二）《元羽墓志》的技法特征

元朝书法家张绅在《书法通释》中说道：“古人写字正如作文，有字法、有章法、有篇法，终篇结构首尾相应。”对一幅书法作品来说，笔画、结体和章法是绕不开的三要素，它们融为一体又相互独立，共同营造出整幅书法作品的艺术氛围。《元羽墓志》在运笔、结体、章法上各具特色，我们从中或可探析出魏碑书法的独特艺术特征。

1.《元羽墓志》的运笔特征

康有为称：“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从用笔特点看，北魏时期的楷书以方笔为主，干净果断，棱角分明，整体风格粗犷豪迈，代表作为《张猛龙碑》。而同样闻名于世的《张黑女墓志》则与其大不相同：运笔圆多方少，柔而不媚，呈现出一种珠圆玉润的美感，代表了魏碑书法的另一种风格。

对比以上两种风格的墓志，《元羽墓志》在运笔上则是方圆兼备，或方起圆收，或圆起方收，既有《张猛龙碑》的方折锐利（如“司”“四”“协”等字的横折处多斜笔切入，运笔呈向右下倾斜的趋势，干净果断），同时又具备《张黑女墓志》的圆柔飘逸（如“元”“光”等字的浮鹅钩又采用圆笔，飘而不浮，体现出少数民族的质朴拙趣）。

在运笔方面，《元羽墓志》中的单字同样具有节奏美感。若一个字里出现相同笔画，此碑的创作者会通过笔画之间的粗细、位置、倾斜角度等做出变化和调整。不仅如此，如“中”字之竖、“公”字之点，创作者在这里表现得更是意态盎然、随心而动，笔停而意犹未尽；再如“紫”“衮”等的点画，顾盼连带，竟带有一些行书的意味，其神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同为魏碑精品的《汝南王修治古塔铭》，在削弱刀刻味的同时，又增强了些许书写性，这样一来便大大提升了魏碑作品的可临摹性，为后世提供典范。

2.《元羽墓志》结体特征

从结体上来看，《元羽墓志》一改魏晋时期小楷萧散自然的风格特点，也不似唐朝楷书那样端庄严肃，它更追求一种剑拔弩张的险峻之感：欹正相生、疏密结合、大小错落。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作书所最忌者，位置等匀。且如一字中，须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处。”[3]《元羽墓志》在字形的处理上形成了左收右放的态势，主笔突出亦是其结体的一大特点，主次分明，可谓是欹正相生，变幻莫测。它的结体正和《孟敬训墓志》类似，加重了主笔画左撇的重量，使每个字更加往左倾斜。同为元氏墓志的《元瑛墓志》在书法结体上则更加趋向平正统一，粗细对比弱化，在空白处理上较为匀称。而《元羽墓志》则打破了这种魏碑的表现形式，更加具有运动的姿态美。《元羽墓志》通篇下来没有一个程式化的字，都是因字形取势，打破了日常的书写惯性：有时将字形拉长，或处理成偏扁，错落交叉，变化丰富（图2）。因此，它呈现出来的书法风格要比同时期的书法碑刻风格更加肆意随性，一派天真烂漫。

3.《元羽墓志》章法特征

“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4]章法是书法作品中所有元素的组合形式。欣赏一幅书法作品光关注点画、笔势或者单个字的空间结构远远不够，还要对作品的整体面貌进行把握。起承转合、左顾右盼是书家在处理章法时常用的手段，以协调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关系。《元羽墓志》在章法上的特点是通过平衡及对比的结体变化呈现的，正如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说：“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5]到了书法法度森严的唐代，楷书的形制趋于规范，而作为北魏时期墓元氏墓志的代表作，《元羽墓志》在章法上亦有可取之处。首先，该墓志看似工整，但字与字间的空间大小却有所不同，展现出音乐概念中的节奏性和流动感。其他墓志如《崔敬邕墓志》，在布局上则显得法度过于板正，每个字在处理上多为重复的空间排列，相比《元羽墓志》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布局，略显刻板生硬。其次，《元羽墓志》中字形的变化也对章法的形式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其中文字偏大偏小，或长或扁，让空间的处理更加跌宕起伏，形成了独特的整体视觉效果。而《崔敬邕墓志》《孟敬训墓志》等碑刻的结体更加内敛平正，使得章法较为内敛统一。另外，北魏时期的碑刻是先书后刻，由于长时间受到界格的影响，多数魏碑作品缺乏灵动性，字的上下左右缺少左顾右盼、呼应连贯。但《元羽墓志》中字与章法之间的联系元素是多种多样的，左迎右合，顾盼生辉，字字独立而又有联系，字与字、行与行的关系有所考究，在刻意设计中又显得自然，最为难得。

通过对《元羽墓志》中的运笔、结体、章法的探析，我们可以看到在《元羽墓志》中章法有疏密对比、轻重变化，也有大小错落。《元羽墓志》整体风格统一，运笔猛劲扎实，结体处理虚实结合，字形大小交叉错落，整体字形的态势表现出欹正相生的效果。其风格和同时期其他墓志有着些许差别，但整体继承了北碑茂密雄强的气象，在书法史上可谓是独领风骚。

三、《元羽墓志》对当代书法审美及创作产生的影响

就《元羽墓志》的魏碑书风而言，其呈现的审美与秦篆、汉隶不同，亦有别于晋时“二王”之楷书，其具备的险峻、坚实之气，促成了包括元氏墓志在内的魏碑体在书法史中“上承汉隶，下启唐楷”的历史地位，展示出有别于汉、唐书风的审美风貌，为后世书风的演变与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启功曾言：“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随着清代碑学的兴起及考古工作的深入推进，洞察墓志中书法形态的变化与社会文化的关系为当代书法研究和创作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在学习魏碑的过程中，初学者难以掌握魏碑丰富的笔态和结构变化，需要反复临摹并体会《元羽墓志》的奥妙，培养严谨规范的魏碑书写习惯，在奠定扎实的基础上，方可提高对天真烂漫的书法形态进行合理取舍的能力，才能“透过刀锋看笔锋”，把握如《元彬墓志》《元保洛墓志》《元鉴墓志》等较为写意墓志的临摹，助力今后对隶书和唐楷的学习。

结语

从《元羽墓志》中我们可以观察到，北魏时期的元氏墓志书法有着与其他时代书法完全不同的特点，《元羽墓志》更是堪称其中书刻俱佳之典范，充分体现了北魏皇族社会的审美取向。《元羽墓志》运笔方圆结合，转折处方正果敢、棱角分明，圆笔处稳健厚重，道法自然，体现出一种天真烂漫、意趣横生的意境；在结体上变化多端，欹正相生，纵横交错，交相辉映，使人感觉活泼生动，欣赏时毫无倦怠之感；其章法布局自然，在统一中力求变化，动态中又取得平衡，因此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元羽墓志》在技法上相当成熟，为当代的书法学习与创作提供了新的思路，值得我们细细揣摩、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