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造纸技术;麻纸;藤纸;艺术传播
自宋代起,全面成熟的造纸技术使得纸逐渐替代了此前的绢、缣、帛等丝织品,成为艺术传播的主要载体,其优良的质地、更高的产量及亲民的价格,不仅为画家提供了提升艺术表现力、创新表现技法、探索新兴艺术观念的良机,也促使艺术作品在宫廷、民间得到了更广泛传播的可能性,为艺术图谱和书画理论的文本流传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推动了中国艺术走向新的高峰。
一、风格之变与技术之需
自北宋以来,中国绘画的美学风格经历了逐步的演变和转型。画家对于绘画的审美取向也随着统治者的喜好而形成特定风尚。这种审美取向的逐渐转变与占据画坛统治地位的宫廷绘画密切相关。在理学“格物穷理”精神的主导和帝王的影响推动下,对于画面细节真实性的追求成为宫廷绘画重要的审美准则。细柔纤纤、分毫毕现的工笔花鸟在两宋时期成为画坛的标志性风格。对细节的追求除了对艺术家技法本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外,物质载体也成为实现这一诉求的重要因素。尤其是纸,其质地是否能支撑细腻用笔和渲染的需要是关键。与对细节的精准描绘并行的,是对画中所蕴含诗意的重视。画作不仅要在视觉上忠于自然,更要在情感上引起共鸣,如通过画面表达“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的意境。这种画面的表现力,体现了中国画中细腻而深邃的诗意美学,传达“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深远意境。[1]对诗意的诉求转化为具体画面语言时一般表现为“留白”的大面积运用,对横笔用墨渲染出氤氲效果的要求,这同样对纸的表现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另外,以文人为主体的山水绘画在这一时期从技法到美学意境的追求,也出现了很大的变化。从五代开始,笔墨语言逐渐走向独立,画家在山水画中表现“无我之境”时更加自由。北派山水与南派山水虽在传承传统和写实精神上有所区别,但都一脉相承。以皴、擦、点、染为核心的笔墨技法,融合多种技法,形成了艺术家独特的个人风格。宋代皴法种类丰富,如李成的蟹爪皴、郭熙的卷云皴、范宽的雨点皴等,以及马远、夏圭的斧劈皴,米氏父子的落茄皴,都展现了不同的写实效果和审美追求,推动宋代山水画进入成熟阶段。这些皴法的自如运用和视觉呈现同样需要纸的质地支持。在这一背景下,纸的改进成为两宋书画推进和传播所以实现的基本前提。
虽然纸在元代之后才盛行用于绘画,但它很早就出现在古人的生活中。陕西西安灞桥汉代墓葬和甘肃天水放马滩汉代墓葬出土的纸张,是目前发现最早的纸。汉代已开始将纸作为书写材料。如果说两汉时期是造纸术的奠基期,魏晋南北朝就是其发展期。魏晋时期,麻纸在社会中普及,书籍也因纸张改进而盛行,存量迅速增加。隋唐五代时期,造纸术进一步发展,纸张种类增多,纸制品用途广泛。皮纸和藤纸在此时得到发展,南方竹纸也兴起。皮纸的产量在隋唐时期猛增,其表面绵软、质地坚薄、纤维细长,受到唐代文人的青睐。两宋时期,教育普及程度提高,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促进了印刷业的兴盛,雕版印刷术的进步与印刷业消耗大量的纸张促进了两宋造纸术的发展,可以说在这一时期,印刷术与造纸术相辅相成,使纸张的产量与质量大幅提升,成本逐渐下降,为纸张深入寻常百姓文化、艺术生活创造了有利条件。
二、媒介改进与技艺发展
在宋代,纸张的制作技术得到了显著改进。具体来说,宋代的纸技术改进主要包括以下几点:采用更加精细的制浆工艺,使纸张质地更加均匀细腻;表面处理得到特殊创新,使纸张更适合书写和绘画,并增强了纸张的耐久性;纸的平整度得到提高,使书写和绘画更为顺畅。这些技术改进使宋代纸张在质量和适用性上都有了显著提升,成为书画创作中重要的媒介。
宋代,麻纸逐渐淡出书画用纸的历史舞台,皮纸这种特殊类型的纸发展成为大宗。相比于传统纸,皮纸具有光滑坚实、吸墨性强和强韧耐磨等特点。在书画创作中,皮纸能发挥诸多优势:首先,皮纸的厚实坚韧特性使其能更好地承受水墨的渲染和笔触的运用,光滑的纤维纸面着墨后色调明快,取代了上墨后滞色呆板的麻纸,[2]79使书画家使用时更加得心应手;其次,皮纸的吸墨性强,有利于墨色保持质感和层次感;最后,皮纸的耐久性好,能使作品长久保存。宋代山水、花鸟的盛行,工笔的精细、水墨的酣畅运用也是这一时代的显著特点。书画名家如米芾、李公麟等在创作时都有赖于皮纸,在平滑受墨的皮纸上作画,书写速度更快、运笔次数渐多,较之于简牍,在较大的纸面上挥毫更加随心所欲,艺术家更能发挥书画的艺术表现力,使绘画图像表现出现新突破。
两宋时期宫廷画院中,绘画媒材由传统的绢转向高级的皮纸。一方面,皮纸能够表现出传统绢帛难以呈现的特殊效果,纸本设色中,对于墨色的吸收能力、染色能力、过渡能力等,都与绢本设色有较大区别。纸张的肌理特性使墨色在纸张上停留的时间更久,更能体现出丰富的墨色变化,也对画家用墨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要求画家在下笔前便要经营位置,心神合一,意在笔先后一气呵成,将自我内心感受、审美志趣在画面中分毫毕现。另一方面,宋代造纸术的发展和成熟使得纸张制造的成本低于绢帛的制作成本,为画家进行大量的日常练习提供了条件。
对文人书画家来说,纸的质地变化也同样影响了其风格。被称为米芾“第一行书”的《蜀素帖》最能体现其“刷字”的个人风格,其势风樯阵马,用笔点画出入毫芒。这虽主要来自书家本身具有的“超逸入神”的笔力,但如落于绢本经纬交织的质地上,行笔落墨多涩笔飞白,远不如纸本灵动。书画家有时甚至不满足于现成的材料,会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个性化加工,如《苕溪诗帖》(图1),此帖书于涂布砑光的楮皮纸上,其上填涂矿物粉,使纸张由生变熟,再施以砑光,在不凝笔的基础上提高了纸面的光滑度,有利于“快剑斫阵,弩射千里”的笔势阐发。[3]米芾还喜爱用竹纸进行创作,竹纸在唐代晚期出现,宋代开始发展,以浙江所产竹纸为最佳。竹纸纤维致密,渗水性弱,韧性强,纸面光滑,适合书写。宋代施宿《嘉泰会稽志》中就评价过:“(竹纸)惟工书者独喜之。
滑,一也。发墨色,二也。宜笔锋,三也。卷舒虽久,墨终不渝,四也。惟不蠹,五也。”米芾存世的作品中,有以纯竹浆为本的《珊瑚帖》,竹麻混料纸上创作的《公议帖》《新恩帖》等。[4]从传统的绢本过渡到纸本,书画家在创作时面对材质的改变需要不断调整和执行新的笔墨策略,也正是在这种不断的适应中产生了许多新的意趣。用笔用墨方式的系统性改变间接促进了书画风格的变化,宋纸易留墨,让水墨层次更丰富的特征和更强的表现力很快得到书画家的认可与喜爱,逐渐成为书画创作的主流载体。
宋代造纸技术的改进为中国书画创作提供了更丰富的选择和更强的艺术表现力,使得作品在视觉效果和材料持久性上都得到了显著提升。如果没有造纸技术的革新,两宋时期艺术形式、内容、表现技法恐怕会是另一种样貌。
三、载体变革与艺术传播
两宋是中国古代历史上艺术普及程度最高的朝代,宋代民众的文化水平和识字率约为 8%。[5]这一方面得益于两宋对文人的尊重、对文化的重视,另一方面也应充分考虑承载艺术创作物质条件的提升。由于原料增加、产地增多,宋纸的生产成本比前代更低,市场上的纸价有明显下降。这无疑为艺术的普及和经典作品的传播奠定了基础。由于纸的普及,艺术逐渐实现了阶级的“下沉”,它们的受众不再只是豪门贵族,随着书画的市场化,有一定文化的普通老百姓也开始接受艺术向日常生活的渗透,艺术的阶级“下沉”逐渐实现了艺术生产、欣赏、消费的良性循环,艺术也更加贴近大众生活。
首先,纸的产量和质量的提高推动了印刷行业的繁荣。两宋印刷品盛行,其主要用于文化教育、文学艺术、科学技术、宗教和哲学作品的传播。各种题材的书籍和画作通过店铺、集市等渠道广泛流通,这推进画谱、画论、绘画作品等艺术传播媒介在不同阶层、不同地域空间流动。[6]尽管刊印成本依然高,但较此前毕竟有了进入寻常百姓生活的可能性。宋代雕版印刷品常具有图文并茂的特点,在吸引百姓阅读赏玩兴趣的同时,潜移默化地提升人们对于艺术的审美认识,打开百姓的审美需求,促进艺术在宋代的普及和发展。
其次,纸张的质量、数量增加使纸质用品更容易进入百姓日常生活。纸制品的日常化促进了如剪纸、影戏等民间工艺美术的发展。宋代市井流行影戏,人物多为纸质或革质,剪纸在民间盛行。与剪纸和影戏相关的“额影戏灯”,即“走马戏”,用纸制作人物形象,点灯后剪纸人马随轮旋转,影子投射在走马灯纸笼上,栩栩如生。[2]293此外,据周密《志雅堂杂抄》载:“向旧都天街有剪诸色花样者,极精妙,随所欲而成。又中瓦有俞敬之者,每剪诸家书字皆专门。”[7]剪纸艺人高超的技巧不但体现在能够创造出各类丰富的形象,还体现在他们能用纸复刻逼真的书法名家字体和图像,这也进一步促进了雅俗文化的共融。
总之,纸在宋代艺术的普及化和传播性提升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相比于昂贵的丝绸、绢帛等材料,纸张价格较为低廉,这降低了艺术的入门门槛,使得艺术创作不再是少数精英的专利,更多普通人得以参与其中;纸的普及促进了印刷技术的发展,推动了艺术的传播。纸质艺术品轻便易携带,可复制的特征使得艺术得以进入普通民众的生活;纸的改进丰富了民间艺术的表现形式。 它可塑性强,易于加工的特点,为剪纸、皮影戏等艺术形式的出现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这些民间形式增强了艺术的趣味性和互动性,更易于被民众接受和喜爱。宋代纸张的普及为民间艺术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物质基础和传播途径,使得艺术实现了阶级流动,丰富了传统艺术的种类和表现形式。
四、装潢与艺术传承
纸张的出现,为文学、艺术等文化信息的记录和传播提供了重要的载体,使得大量的文化遗产得以留存并传承至今。但纸本身的脆弱性却面临着艺术品保存和文化传承方面的挑战。为了延长纸的寿命,古人发展出一套精细的纸张加工和书籍装潢技术,为文化的传承提供了物质保障。在继承隋唐五代传统的基础上,宋人进一步发展了染色、加蜡、添粉等纸张加工技术,并将其广泛应用于书籍装潢之中。
古人对于防蠹有着深入的研究。“装潢”一词用于纸张,最初源于古老的染潢技术。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便继承并发扬了汉代的染潢技术,其中尤以书写经卷的黄色染潢纸最为流行。[2]172这种染潢不仅赋予纸张典雅的色泽,更重要的是能有效防止蠹虫蛀蚀,延长纸张寿命。南宋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记载,嘉祐四年(1059)朝廷专门设立机构,用黄纸誊写正本典籍以防蠹败,足见染潢纸的实用价值。赵希鹄在其著作《洞天清录集》中提到,古代黄纸“染以黄蘗,曲其避蠹”,即利用黄檗的天然特性达到防蛀目的。[2]174除此之外,宋代还出现了一种名为“椒纸”的白色印刷纸,通过浸泡芸香科植物花椒的果实浸液,赋予纸张独特的抗蛀性和清香。北宋学者沈括在其著作《梦溪笔谈》中详细记载了芸香“辟蠹殊验”的特点,以及其“叶极芬香”的特征。
随着时代发展,纸张装潢的意义逐渐超越了单纯的防蠹功能,更注重对书画作品的保护和美学呈现。针对不同类型的书画作品,人们会采用不同的处理方式。例如为了防止颜料渗透和扩散,工匠在制作用于白描、工笔画的纸张时,会特意添加胶矾,增强纸张的抗湿性和不透水性,更好地保护画作。[2]307其中,粘连剂在书画装潢中同样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古人巧妙地将楮树汁、白及和飞面混合调制成糊状,兼具黏性和防蛀的双重功效。清代周嘉胄在其《装潢志》中就记载了用白及糊装裱金栗笺,效果“永不脱,极雅致”,可见这种传统黏合剂的优越性能。除了染潢和黏合,蜡笺也是古代纸张装潢的重要工艺。经过蜡笺处理的纸张表面光滑,书写流畅,墨色持久,且具有防蛀抗水的特性。这种纸张并不适合作为书画的背衬,却是书写和摹拓的理想选择,在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保护书画的作用。[2]229
北宋时期,造纸工艺迎来新的突破,出现了更为柔韧、厚实的优质纸张。例如米芾在《书史》中赞誉的台藤纸。此外,张永成纸坊生产的藤白纸、砑光小白纸、蜡黄藏经笺等,也代表了当时造纸技术的最高水平。这些品质优良、种类丰富的纸张为书画装裱技艺的发展提供了更多可能性,也促使装裱技艺不断精进。与此同时,染色纸、印花纸、磨光纸等工艺的出现,更为书画装裱增添了丰富的色彩和装饰效果,使之逐渐发展成为一门兼具实用性和艺术性的传统技艺。[8]
宋代古籍善本是最为人称道,也最珍贵的中国古籍珍品。钱塘学者高濂称赞宋版书的优点:“宋代刻书,雕镂不苟,校阅不讹;书写肥细有则,印刷清朗,故以宋刻为善。”[9]宋版书校勘严谨,抄写精细,书法绝伦,纸墨精良,排版美观,富有艺术韵味。宋代书籍因优良的装潢技艺,大多保存至今。1958年,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立,基于宋蜀刻本《开宝藏》的《赵城金藏》校勘出版了《中华大藏经》。这项工作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与宋刻本的功劳密不可分。故宫博物院的颜真卿《多宝塔碑》拓本、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拓本,北宋苏轼《东坡集》残书,宋刻本《妙法莲华经》,南宋刻本《图画见闻志》等古籍的流传,都得益于宋代精良的装潢技术。这些善本为后世艺术笔法、理论及研究古代历史提供了宝贵参考。
结语
本文对两宋绘画发展、中国纸张的演变进行了大致的梳理,分析宋代艺术技法的革新、艺术传播、艺术传承与纸张发展之间的关系,聚焦探究纸张如何作为物质媒介在中国古代艺术传播中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总体而言,宋代纸张的发展为艺术的传承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和强大的文化引擎,推动了艺术创作的繁荣和艺术形式的多样化,并扩大了艺术的受众群体,使得宋代成为中国艺术史上的一座高峰。在新时代,通过新的媒介让古代艺术文化被重新激活,也通过各种途径并以雅俗共赏的方式,让它们能够更深地进入大众的视野,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展、培养文化自信、增加文化认同具有极大的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