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非常现代的小说,它的现代性不仅表现在主题上,还表现在写作手法上。纪德在小说《伪币制造者》中,阐述了现代小说的创作理念。以《伪币制造者》为参照,对比《红楼梦》和《伪币制造者》在叙事目标、叙事理念和叙事技巧上的相似与不同,分析《红楼梦》叙事的现代特征。
在《文学报》的一次专访中,白先勇指出:中国现代小说不是从鲁迅,而是从《红楼梦》开始的。“其实它非常现代”。在西方文学史上,《堂吉诃德》被称为史上第一部现代小说,还有《包法利夫人》,都被放在一个中心地位。白先勇认为,文学史有必要给予曹雪芹一个适当的中心地位。“我们的文学史看法太僵化了,不敢突破,只是把《红楼梦》看作古代章回体小说”。
《红楼梦》前八十回成书于十八世纪末期的中国。《伪币制造者》则是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创作于十九世纪的长篇小说,以其先锋的创作手法闻名。这两部看似毫无关联的小说,在叙事目标、理念与技巧上有诸多相似之处,达成了关于现代小说的某种共识。
叙事目标:我要把一切都放在这本小说内
《伪币制造者》中包含多个并行的故事,它们互相交织影响,又相互独立。这些故事包括爱德华创作小说、爱德华与俄理维的爱情、裴奈尔离家出走、巴萨房诱骗青年学生、文桑抛弃洛拉、文桑谋杀莉莉安、强人兄弟会的各种犯罪行为、雅善斯的故事、小波利的自杀等。《伪币制造者》没有一条经典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局式的故事线。似乎主人公爱德华创作小说是小说的主线,但爱德华对小说观念的论述显得平淡而无波折。其他故事线的高潮也非同时发生给读者以冲击,而是根据各自的发展流程依次发生的。阅读《伪币制造者》就如同欣赏教堂的穹顶,每个宗教故事相互独立,结合起来就是整个宗教体系的全景。
读完全文后我们知道,爱德华的小说并不是没有主题,那主题应当是“现实所提供的现实与理想中的现实这两者间的一种斗争”。小说家不可能不加选取地把一切经验写入小说。爱德华说的话无非传达了一种写作的观念:作家在选取材料时要尽量隐藏自己的动机,要让文字自然得看不出剪裁,并适当地把自己的经历与知识大量融入其中使之显得宏大。《伪币制造者》便符合了这一观念。它是一本复调的小说,这也是它以较短的篇幅包罗万象的秘密。
令人称奇的是,《红楼梦》也基本符合爱德华的这一段描述。鲁迅谈及《红楼梦》的主题,说它使“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现代人还能看出反封建的意识,看出人生的意义,等等。说它反封建者认为《红楼梦》批判传统的科举制度,提倡自由恋爱;说它写人生之意义者强调它在孽海情天中坚持描写青春之绚烂;还有人说《红楼梦》的意义在于“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之美。从这几派的争论中便可看出,曹公在写《红楼梦》时可能并未刻意去突显一个主题,而是写出大量复杂交织的故事,一个或几个所谓主题隐于其中。在这些交织的故事中,两条主线是比较明显的:一是宝黛爱情,二是贾府荣枯。但尤三姐自尽的故事、宝钗扑蝶的故事、晴雯撕扇的故事之类,既和宝黛爱情无关,又和贾府荣枯没有必然关系。《红楼梦》中的情节和人物多而复杂,与其说是每个情节都要为了一个特定主旨服务,不如说它们有各自的有趣之处,也让小说内容更丰富,文章主旨不总是幼稚而尖锐地突显出来。如此说来,《红楼梦》便符合“不加剪裁”这一条了。《红楼梦》中的人物有“独立而不融合的声音和意识”,各抒己见,并不受曹公的过多干预,竟也有了几分复调小说的意思。
叙事理念:理想中的现实
爱德华所作小说的主旨,如果一定要有的话,是“现实所提供的现实与理想中的现实这两者间的一种斗争”,这种斗争亦是《伪币制造者》的重要主题。
爱德华写小说的时候基于社会现实设置人物(社会提供给我的模特儿),但给他们提供与现实并不完全相同的情境,使之在小说中回答作者提出的问题,并在小说的情境中自由发展。通过这种手段,爱德华可以研究人物在他理想中的现实(此处理想中的现实并非指一个良好的人们梦想中的社会,而是指一个可以直接应用于小说的设定)将如何运作。这段话中爱德华指出了一种将生活经验应用到小说的手法,这种手法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有应用。
曹雪芹的人物和故事取材真实,但他强调这个故事发生在“不拘于朝代年纪之时”。《红楼梦》中的女子或天真无邪或心狠手辣,似是人间女子的百态总结,但是她们在大观园中游戏,作诗,食鹿肉,扑蝶,醉卧芍药裀,青春鲜明之处不似寻常女子能及。设想曹雪芹的时代,真如贾母一般将孙辈保护起来的老太太难得,又去哪里找一个“大观园”。读《红楼梦》时每每感到,宝玉离了大观园去的学堂、寺院等地都难免乌烟瘴气。唯有贾府犹盛,姊妹们年幼尚无人离开的大观园显得鲜亮明媚。此处大观园是作者设立的一个舞台,是一个供所有故事发展的“理想中的现实”,所以黛玉有个地儿葬花,宝钗犹能扑蝶,只有舞台布置得好,演员才显得干净。在贾府还有能力保护众人的时候,大观园的确是提供了一个暂时的仙境似的舞台。在这现实中没有的舞台上“关怀每一个生命的各种可能性,而痛悼受习俗摧残的一切”。
若想要进一步理解《红楼梦》中的现实与实际的现实,则要明晰一个在《伪币制造者》中非常重要的概念——“伪币”。“伪币”这个概念出自爱德华,最初指巴萨房一类作家的作品。这个概念逐渐被扩充,最后神父或党羽甚至是爱德华作品里的主人公都成了伪币制造者。爱德华小说中的作家是爱德华本人的影子,而爱德华又是纪德在《伪币制造者》里的代言人,伪币制造者已经不再是一个贬义的象征,而是作家将生活的真币抽象成理论和作品的人的总称。
应用伪币这一概念,我们发现曹公前期营造的大观园很大程度上剥离了封建良俗的伪币、蜗角虚名的伪币,他的模特们得以尝试一种并不完全真实的生命可能。然而,根据《伪币制造者》对于伪币的定义,小说本身就是伪币。生命的可能也必然要在新的伪币中演绎。曹雪芹之大观园,乃是一种突出了其鲜丽色彩的对生活的抽象,亦是一枚做工精良的伪币。这一伪币的高明之处在于,它从不试图强调自己的真实。功名利禄固然是伪币,但那光鲜亮丽的“孽海情天”又何尝不是?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么?如此看来,最后能被称为“真”的早已迷失了。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为了强调“真”的不可及,将《红楼梦》设计成记录在石头上的故事,并“将真事隐去”。
叙事技巧:纹心、短线与小说中的叙事者
纪德创作了小说《伪币制造者》,而在《伪币制造者》中,主人公爱德华也在创作一本名叫《伪币制造者》的小说,这被纪德称作“纹心术”,意为在一个纹章的中心设计一个与纹章图案相同的纹心。柳鸣九指出,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所翻阅的金陵十二钗名册,实际上是《红楼梦》中女性人物命运的缩影,可谓整个大图景中的微型画幅。
在《红楼梦》中,空空道人与石头的故事是纹章的外围,石头上写的故事则是纹心。这在《红楼梦》中传递了一种回环往复的源于命运的神秘色彩,使小说呈现一种多维的解读可能。对于《红楼梦》而言,纹章是一个引子,一个打造不真实感的工具,也给了作者一个抒发诸如“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语”等评价的机会。《红楼梦》的纹心才是主要故事。这与一些中国传统戏剧的剧本,如《桃花扇》中老赞礼捡到《桃花扇》剧本的设计是极为相似的。但在《伪币制造者》中,纹心是立意的精华,纹章才是情节的主体。二者虽然使用了相同的手法,却在着重点上有一定区别。
为盛澄华的《伪币制造者》译本作序的柳鸣九提道,纪德“致力于放短线的艺术”。《伪币制造者》中的线索多而复杂,前文也举过例子。纪德将这么多人物和故事线编织在一起的方式便是“放短线”。在《伪币制造者》中,许多人物关系,比如洛拉与爱德华的关系,俄理维与洛拉一家的关系,都是在爱德华日记中三言两语揭示的。某些事件,如文桑杀死莉莉安,巴萨房引诱俄理维堕落,文桑与洛拉的奸情,则是通过人物间的对话或信件说明的。这种叙述方式能比较容易地在线索之间进行切换,也比较容易就现前发生的事情进行补充。但这也注定了每个线索必须很短,因为人物的对话不会交代太多细节。通过这种手段,纪德得以将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的故事编织在一起,从而描绘出一幅完整的图景。
《红楼梦》的篇幅比《伪币制造者》长得多,但“放短线”这一手法也被频繁应用。这和它章回体的体裁有很大关系。一般来说,章回体的小说章回之间的独立性较强,每一回都能看作一个或多个完整的故事。打开《红楼梦》的目录一看,会发现章回的名字概括了本章回的内容,都能单独看作一个小故事的标题。但其他的章回体小说,如《西游记》之类,只有短线头而没有把线索编织在一起的尝试。《红楼梦》中的不同章节时常发生主人公和地点的转换。这种转换除去“不必细说”与“却说”之外,也有些相当有技巧的。比如第二十四回中,宝玉在路上遇见贾芸,话题便自然地转移到了贾芸的为人上,这便是线头间的编织,让《红楼梦》得以在有限的篇幅内容纳最多的内容,而且形式上更为复杂。
纪德在《伪币制造者》中时常以作者的身份发表对小说情节发展的看法。整个第二部的第七章便是对前半部分小说情节的评价。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也在正文中评价故事。曹雪芹评价故事主要有两个手段。一是在故事开头还未进入纹心之处评价,此时的评价包括一段“作者自云”,借石兄和空空道人之口的评语,还以编者曹雪芹的身份题诗一首。第二种手段是在正文中借石兄之口说话。比如甲辰本第十八回中“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癫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盛,但恐入了小说家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一赞一赋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颂,而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也,所以倒是省了笔墨”。在《红楼梦》里,曹公点评故事只能借石兄、空空道人、编书的曹雪芹等人之口。石兄是小说中故事的记录者,空空道人是第一版《情僧录》的编者,曹雪芹是最终版本《金陵十二钗》的编者,都有类似叙事者的地位。曹公在故事中插入他们的评价,起到了提醒读者故事之不真实性的作用。他们的观点有几分代表作者的心思呢?都只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而已。纪德在小说中加入自己的看法,实际是为了让读者更关注作者创作小说的过程,从而把爱德华的文学理论应用到批评《伪币制造者》的过程中去,更细致地关注小说创作中用到的技巧,发现作者将真实转化为小说过程中的努力。但作者的介入让读者从小说中抽身,与真相“隔”着一层,使小说结构更复杂,则是两本小说所共有的。
(作者单位:杭州外国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