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树林里坐了一个下午。人群离我而去,秋天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多树叶同时落下,我没有提前预备一种姿态。关于静的记忆,随着这些叶子在风中抖动,然后理所当然地落在我身旁。
一
那一天,我拨开人群,看到了静。她穿着我的小粉袄,躺在一块长长的门板上,支撑这块门板的是两条木凳。木凳下,是静吃饭用的铁碗,里面装着半碗透明液体,泡了一截灯芯,末端燃着幽幽的火焰。母亲坐在门沿旁,只是哭,父亲站在母亲身后,沉默着。
他们说,静是在坡下的堰塘溺水死的。
静在晚上出殡。他们把她放进小小的木匣,然后用长长的铁钉把棺盖钉实了。棺材前燃着三根细长的香,两支红色蜡烛,纸钱燃烧后留下一堆灰烬。那一晚,他们打着灯把静抬上了山,他们用锄头挖动泥土的声音把整个夜晚都刺破了。手电苍白的光在沉沉的夜幕里晃动着,人声嘈杂而遥远。我坐在小木凳上,身旁是将要燃尽的蜡烛,香持续不断升腾起青蓝色的烟……
深夜,人都各自回家,我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无梦,怕梦——静生前,我从不曾以长姐的友让与宽爱对待她,而总怀着无端的嫉恨去欺负她。母亲常因此以哀怨、失望的眼神刺痛我,我内心对于静的嫉恨也与日俱增。但此刻,我内心的不平随之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新的情感。愧疚自此在我心中扎根,如河田边的水草,幽幽地在水底漂摇,时常逗引着我,脱离稚气。我就是在那许许多多忏悔的时刻长大的。
二
静走了,山头又多了一座新坟,低低矮矮的泥土新翻的坟。过去,那座小山上只有三座坟,都立着墓碑,墓碑上都刻着端正的楷体字。后来的很多年,我都不大喜欢这种字体,在漫长而孤寂的岁月中,它总幽幽地透露着死亡的庄重。现在,静也在那里躺下了,没有墓碑。每日,我必望一眼那座山头,也只敢望一眼。那座山就像一个庄重的人,四座坟,是四只眼睛,有着骇人的眼神,永远地审视着我。四座坟,在构树繁密枝叶的笼罩下,一天比一天沉寂。构叶很宽大,在有风的夜晚窸窣作响。构果是红色的,在夏季挂满枝头。我曾想,构树果实红色的浆汁或许是人的躯体所滋养出来的。死亡与构树被我强加上了联系,所以一直以来,构树于我而言是一种不祥之树。我把两种无关的事物强行联系到了一起。于是,我自己创造了一种迷信。因为这层迷信,我甚至对于构树本身都存有一种畏惧。在那以后的很多年里,我独自走过许多的路,路过许多的构树——在自贡的乡村,构树是很平常的一种植物。每当我路过构树,尤其是挂满红色果实的构树时,我的心里总会涌起一种古老却又熟悉的畏惧。即便后来有很多人,包括我的父亲,都曾告诉我构果是可以吃的,但我始终不敢伸手摘下一枚,更遑论将它放进嘴里。
三
我梦到过静。梦里,我站在通往堰塘的坡道上。坡道右侧是一片小竹林,左侧是青苔丛生的崖壁。坡道很长,向下面延伸,崖壁却渐高耸,连接着低处的堰塘。时值清晨,雾气迷蒙,腾绕在竹林间、堰塘碧绿的水面上。坡道末段,静小小的背影影影绰绰。她穿着我的小粉袄,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赶着一群小鸭子。
“静!”我叫住她,她并未回头。“静——”我把声音稍稍拖得长了些。她才微微侧过身。“妈妈让我叫你回家去。”见她有所反应,我接着说。她慢慢转过身,仍旧不说话。雾里,她看起来好小啊。整个世界,那么静谧,我的声音融进雾中,被雾气缚住,缥缥缈缈。她呆呆的不说一句话,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到渐渐化散,融入雾中。远远地,水声在雾气中漾开来。那是鸭子泅水的声音。小小的鸭蹼,小小的桨……
堰塘边,女人们日复一日地浆洗着衣物。她们捣衣的声音从堰塘这边传到那边,那种声音永远在那个时空回荡着。年轻的、年长的女人们,一边捶打着衣服,一边高声地闲谈着。那随着捶打的动作而牵动的波纹,也永远地在那个时空荡漾了。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