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慧永一直喜欢写字,他说这是来自家族影响。他爷爷辈中有一位是书法爱好者,在当地小有名气。而他的老家河南荆紫关镇,处豫鄂陕三省通衢之地,自古为交通要道,在历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存在。现存的清代一条街,现在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此地人文荟萃,是陕豫鄂商业聚散的重镇,文化遗迹丰富。在纵横的街巷中,满眼都是古时风物。楹联、匾额、石刻文字,既是历史文献,也是古人的书法佳作。
书法成为殷慧永自幼年开始的一种喜好。他自己说,他喜欢写字,书写可以让他心静,可以忘忧。这可以视为他内心的自我圆满。把爱好当成自己的一种生活状态、一种习惯,这也许才是书写的最高境界。中学毕业,又经过短暂的军旅生活,他又回到地方行政机关工作,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书法的爱好。他把写字当作生活中的闲事。闲事者,与生存、活命等大事无关,也与实际的功用无关。这也正是中国传统艺术的存在意义。闲事其实也是趣事,是灵魂之事,代表闲适和自由意志,远离了功利性。这庶几更接近自我修养,随遇而安,随缘而为。如慧海禅师所言:“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这也确是殷慧永书法创作状态,是他的心性:自然无挂碍,不和别人较劲,也不和自己较劲,一任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内心纯粹而明净。
就品行而言, 殷慧永质朴率真,不矫饰,不世故。为人更是重情重义,颇具古风,身边多良朋好友。就艺术来说,他除了写字,亦擅长古筝,对古文字学也有兴趣。这些传统文人的生活趣味,使他思想宽大,见识不俗,学问渊雅,于人情物理更是明彻通达。虽然几年前因病不得不用左手写字,放弃了弹古筝,但镌刻在骨子里的修养让他依然保持鲜活而雄健的艺术创造力。尤其是书法创作,更是进入一个新的层面:无论境界格调还是精神面貌,都呈现出古雅冲淡、从容自然的审美品质。
殷慧永的书法成绩主要体现在隶书和大篆上,他喜欢这种静态的美学。这似乎是他的真实心境。而这两种书体在书法艺术中更是有着优先的地位:首先是书法发展史上的地位,其次是作为书法美学的高古地位。
蔡邕在《九势》中说:“藏头护尾,力在其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这是最早的关于笔法的论述,而“藏头护尾,力在其中”讲的是书写中中锋用笔的技术要点。“下笔用力,肌肤之丽”,则是中锋用笔所形成的审美效果。这就奠定了中锋用笔在中国早期书法实践中技术和审美的双重地位。而中锋用笔正是篆、隶书法的基本用笔特征。今人也多强调书法要以篆、隶为本,篆、隶是书法的根。中国书法肇始于篆,继之于隶书。无论从文字角度还是书写角度看,篆、隶都是书法的根本。在中国艺术审美中,有高古、古雅之说。古,既是一种时间概念,也是一种审美概念。而欲得古趣古意,则须向历史更悠远的艺术学习。因此,汉代隶书代表性碑帖,都是殷慧永取法的对象。而于大篆,他更是对能找到的金文资料都进行认真、深入的临摹学习。为了掌握更多的金文书写形式,他每天都要对着金文字典临摹以加强记忆,可谓用功至勤。
正是取法篆、隶,形成了殷慧永的书法气韵和格调。学习古帖,既是技术方面的要求,也是形成自我修养、自我审美的途径。气韵和格调是古典美学的两个范畴。书法之“气”即指气韵、气势、气度等。这些元素在书法作品中被视为决定其价值和魅力的要素。书法的“气”也常常被视作书家个人素养、性情乃至人格的一种体现。明代项穆在《书法雅言》中指出:“未书之前,定志以帅其气;将书之际,养气以充其志。”格调则是境界和修养的高度体现。刘熙载则说“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以为书”,又提出“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书概》)
殷慧永的书法最明显的特征是其追求古雅、朴拙、平和之气韵和格调。
首先,古雅是他书法的审美特质之一。古代正统书法范本《礼器碑》《曹全碑》《张迁碑》《鲜于璜碑》等,都是汉代经典,殷慧永学而得其雅正之气。崇尚古雅,是文人知识积累、生命追求和审美取向的显现,背后的支撑是无限的生活趣味和热忱。高古一直是书法审美的重要范畴,但真正做到并不容易。古,首先要求书法家学习远古文字,精神无限接近古人。雅则指对世俗审美的远离和摈弃。雅具有时代性。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审美。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中说:“以古雅之能力,能由修养而得之,故可为美育普及之津梁。”古雅存于艺术而不存于自然。雅在于书画艺术中的神、韵、气、味之中;“古”因使人有“遗世之感”而近“雅”,其形式不习于世俗之耳目,使人心休息。殷慧永宗法大篆和隶书,这两种字体都古意十足,乃传统之正声,呈现清整温润、古朴端雅的意趣。
其次,殷慧永的书法有一种朴拙之气,有大智若愚的通透和朴实感。朴拙是一种备受推崇的美学概念,意指自然、质朴,不矫揉造作。在书法领域,朴拙之美通常被视为高境界的艺术表现,人们在欣赏作品时能感受到一种繁华落尽、回归本真的美感。那么,什么是朴拙呢?从字面上理解:朴指木材的原始状态;而拙则指不矫揉造作,质朴无华。在书法中,朴拙强调的是一种自然、率真,不刻意修饰的美学。它既不刻意追求华丽的表现,也不着意于细节的完美,而是注重整体的气势和神韵。殷慧永的书法寓巧于拙,表达出一种精心构思的“巧”。他的书法运笔相对缓慢,点画含蓄内敛,笔画态势富有稚趣。宋曹在《书法约言》中这样说:“熟则巧生,又须拙多于巧,而后真巧生焉。”殷慧永深谙其中道理,所以在这方面达到了较高境界。
殷慧永书法的第三个审美关键词就是平和。平和就是安和、简静的气韵,也是古典艺术追求的一种审美境界。一幅书法作品中总是充满各种各样的矛盾。线条的刚与柔、粗与细、长与短、连与断,用笔的藏与露、方与圆,以及整体章法的疏与密、开与合等,都需要书写者很好地处理它们之间的关系。和并不是矛盾双方的简单相加,而是要能有机地统一在一起。古人用“君子藏器”来评价虞世南的书法作品,就是因为他的书法十分符合儒家平和的审美需求。
殷慧永的书法有一种安静平和的姿态,体现在其用笔藏多于露,笔笔中锋,又能将各种矛盾用中和的方式加以安排;收敛多于张扬,含蓄多于外露;结构稳定,持正守中,章法和谐自然;没有逞才使气的霸悍,只有温和谦雅的平静。因此他的书法少了“颠张醉素”及徐渭等书家奋笔疾书时所迸发的激情,而多了弘一大师笔下安详、空灵的意态,少了技巧的夸饰,也少了几分表现的欲望。平和,意味着不走极端。在学书者追求中和之美的因素中,性格占有一定的比例,也即人的性格起到一定的作用。身处喧嚣尘世,把书法作为修身养性、寄情言志的博雅之学,少一些物欲,多一些闲情,这正是书法之于殷慧永的当下意义。
随着传统文化的复兴,人们从物质追求转向精神领域的自洽,使得艺术美学成为社会合理的主流存在。人们摆脱物欲的束缚,强调个性的张扬,享受人生,借助艺术实现自我的存在。而随着文化审美领域雅俗界限的模糊,时代的美学特征从艺术审美转向生活审美。很多书法家主动降低艺术格调,以期在另一番生活情趣中求得大众的认同,从而实现自己在社会学上的人生价值。而崇尚奢华,以及对异调新声的追求,反映了当代人的审美意识从形而上的思想层面走向“物”的愉悦领域。人们的审美体验在丰富化、细致化和人性化的同时,人对审美的态度也变得浮躁和浅薄。而殷慧永能逆流而上,在书法创作中保持清雅古朴的文人士气,这是很纯粹、很难得的人文精神。
周作人在《谈笔记》一文中写道:“我看笔记也要他文字好,朴素通达便好,并不喜欢浓艳波俏,或顾影弄姿,有名士美人习气。”这句话完全可以借来形容殷慧永的书法和他的书法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