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文而后墨

在温同春先生100周年诞辰之际，辽阳市委宣传部、辽阳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汇编了《温同春书画作品选》《温同春诗词选》《温同春纪念文集》，隆重纪念温同春先生。其高弟子举办“温同春先生弟子纪念恩师百年诞辰书画展”，准备出个集子，邀我题写书名。温先生幼女温柔邀我为温老写一篇文章，收在集子里。作为后学，我没有理由拒绝。我认真阅读了《温同春诗词选》《温同春纪念文集》，对温先生有了全新的认识，深感他不仅是著名的书法家，更是一位学者、诗人，是中国书法文化的守望者。

一、作为诗人的温同春先生

唐代的书法理论家张怀瓘说：“论人才能，先文而后墨。”按照他的看法，一个人的文才是第一位的，书法则居其次。在中国古代没有书法家的称谓，善书者可以做书令史，乃九品小官。《汉书》每每记载某某“善史书”，即善隶书，也不称书法家。古代文人书法通常都很好，不好是不可能通过层层考试的关卡的。所以，古代知识分子大都是书法家。反过来说，古代的书法家通常都是读书人，都是有学问的。自从毛笔不再实用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新旧文化碰撞，文化上也出现了新与旧对立的鸿沟。

温同春先生曾说：“人皆知晓我的书名，有谁知道我在文学、诗歌方面下过的功夫呢？”（李如彪《格超梅以上，品在竹之间—纪念恩师温同春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温同春先生究竟作了多少诗确实不好统计，据其幼女温柔说有3000多首，收入《温同春诗词选》中的有845首，这些诗足以代表他的诗歌成就。收入集子里的诗作起于1959年，终于2003年。这些诗以叙事诗居多，其中有的写田园风物，有的写田间劳作，有的表达人生感喟，如《春兴》八首、《闲话历代书家》十首等。他即使在逆境中也不废吟哦，正如其《一事无成》诗所写：

一事无成两鬓丝，寸心自许尚飞驰。

劳生两手多皴茧，犹自抽暇作小诗。

温先生说自己：“获虚誉于幼时，遭坎坷于中岁，幸逢时于晚年。”晚年的温先生可谓否极泰来，他凭借书法成就及高洁的人品赢得了社会的广泛尊重和赞誉。这时他诗歌的题材扩展了，境界也更宏大了，如《贺张学良先生九十大寿》七绝九首（1990）、《纪念阎宝航先生百岁诞辰》七绝十首（1995）等，都是炉火纯青之作。

温同春先生的诗有的直抒胸臆，如《漫步随想》（1959）：

自由职业自由身，舒卷乾坤笔一根。

专精成癖悲鸿志，遗与人间作璧珍。

此诗作于其被管制时期，诗人并没有沮丧，不向命运低头，仍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自信。

有的诗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如《苏秦》：

季子裘凋憔悴归，因悱发愤下书帷。

揣摩简练真心悟，搏击临风展翅飞。

诗人借苏秦失意后还家，发愤读书，最后成功的故事，激励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大展宏图。

温老的诗大都有真情实感，尤其是怀念亲人的诗篇。温老十分孝顺，对父母敬爱有加，如《思亲》《思母亲》等；对发妻一往情深，如《书梅》《思绘小照》等。

温老的诗，有的还涉及文学创作中的灵感问题，如《诗思须及时着笔》（1964）：

片羽吉光要快收，迟疑过后便难留。

佳思几度都消逝，俗事缠人无计谋。

此诗让我联想起苏轼的诗句“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强调有灵感时要马上提笔写作。温老的《家居图》又和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有异曲同工之妙。《家居图》序云：“诚儿收拾凌乱，中子砍豆饼，书梅补缀衣服、喂鸡，敏儿唱着无字的歌、做风筝，一幅安闲的家庭景况。”诗云：

小园半亩居城内，矮屋三间可寄身。

且喜儿曹方解事，何必俗务累兹心。

老妻补缀明窗下，稚子嬉玩老树根。

瑞雪满庭忽报霁，偶成诗句且低吟。

再看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一诗一词，相映成趣。

通过这几首诗，我们可以看出温同春先生是深谙古诗之法的。他是从传统中走出来的诗人，诗格很高。他受到的是旧式文化教育，有传统文人的影子，有传统文化基因。他特别崇拜陆游，据温柔说，他能背诵1000多首陆游诗，对陆游诗如数家珍。只可惜人们只知道温先生是书法家，少有人知道他是诗人，是学者。也正是由于这些字外功，温先生的书法才臻高境。

二、作为书法家、书法事业传承者的温同春先生

归根结底，温同春先生还是以书法家的身份为人们所熟知的。

温同春先生幼时即有“神童”之誉，据《温同春先生年表》记载：1930年（9岁），获辽宁省小学生书法展特优奖，并为“北京永吉百货商店”题写匾额；1935年（14岁），给北京“聚乐楼”题写匾额；1936年（15岁），为辽宁鞍山千山老君庙题写“太上无极”门匾；1939年（18岁），楷书和草书作品获“中日韩兴亚书道联盟会展览”青年组一等奖。

温同春先生在书法上出道很早。从这点上看，辽宁书法家恐无出其右者。1983年和1988年，温同春先生两次赴北京办个展，均引起极大轰动。王遐举挥毫誉之“云龙”，康殷则称赞老乡是“潜龙”，都是对温先生很高的评价。总之，温同春先生的书法已走出辽宁，享誉京城了。

（一）以颜体楷书为主的杰出书法家

温同春先生诸体咸能，但他最钟情、最被人认可的还是颜体楷书。他的楷书为东北之冠，在全国也出类拔萃。

据温同春先生自述，他父亲喜爱书画，所以想把他培养成书画家。温同春5岁时，跟于堃普老先生学写仿影，先学欧体；尔后，又跟父执刘绍忱学写颜体；8岁时，拜名宿白永贞为师，既学书法，又习国学。白永贞对颜楷的喜爱，坚定了温同春学写颜楷的信念。白永贞写朱柏庐《治家格言》八条屏赠送给温同春用以临摹，后者每日临习不辍，书艺大进。温同春先生十分崇拜的诗人陆游，也是大书法家。陆游在《自勉》诗中说：“学诗当学陶，学书当学颜。正复不能到，趣乡已可观。”温同春先生在《为医巫闾山书写感怀》中也深有感触地说：“一生书追颜鲁公，欣逢盛世能勒铭。”

温同春对颜楷的学习是下足了功夫的，他最先临父执刘绍忱送给他的《东方朔画赞》和《颜勤礼碑》拓本，后来又临《多宝塔碑》《大麻姑仙坛记》《颜氏家庙碑》《元次山碑》，最后临《自书告身帖》。因为前边都是碑刻，用刀刻的匠人参与了二度创作，临摹时得“透过刀锋看笔锋”；而《自书告身帖》是墨迹，能清晰地看到笔法，是本真的书写，临摹更能找到灵动之气。

温同春先生留下了很多颜楷作品，除了匾额，还有许多楹联和石刻等。温同春最具代表性的楷书作品应该是1994年8月至10月为医巫闾山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书写的清代五位皇帝的游闾山御制诗，共3500余字，刻在115方石碑上。温同春先生有《为医巫闾山书写感怀》诗以记其事，序云：“医巫闾山风景区建立碑林，嘱余书写，历时两月余书竣，翰墨长留胜境，亦善事也。”诗云：“一生书追颜鲁公，欣逢盛世能勒铭。诗文三千碑百块，常伴名山缀碧峰。”

温同春先生较大篇幅的楷书作品还有1988年闰六月书杜甫《咏怀古迹》五首、1990年7月书写的庄志学撰《重修观音寺碑记》《观音寺碑》及1996年书写的庄志学撰《重修朝阳寺碑记》等。

温同春先生的颜体楷书可称一绝。他将颜体楷书诸多名迹冶于一炉，兼融《东方朔画赞》的清雄、《颜勤礼碑》的宽绰舒展、《大麻姑仙坛记》的苍劲古朴，同时又受《自书告身帖》的启发，遂形成独特的颜书风格。温同春先生的楷书给人总体的印象是端庄大气，结体宽博疏朗，形体开张，收放自如。从格调上看，气韵渊雅，温润如玉，雍容朴茂。其楷书章法淡化，而顾盼呼应，十分得体。温同春先生将颜书的金石气变成了浓浓的书卷气，将颜书平民化，其作品“飞入寻常百姓家”。温同春先生经过整整五十年的努力，才形成了我们看到的温体书法样貌。

“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黄庭坚《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这个道理温同春先生自然明白，所以他在学颜真卿的同时，还对晚清民国时期学颜而成名的书法家格外留意。像对何绍基、谭延闿、成多禄等，温同春先生也多加研究，看他们从颜真卿那儿得到了什么。李煜在《书评》中说：“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善颜体者是继承了颜真卿的某一方面成就而自成一家的，温同春先生就是这样的书法家。正如温同春先生在《书法感悟》中所言：

多年习字尽学颜，藏锋屋漏悟真诠。

稳健沉着生笔力，开张洪豁本心源。

“藏锋”，指笔法含蓄。“屋漏”，即屋漏痕笔法，强调中锋用笔，浑然天成。“稳健沉着”“开张”，都是他学颜的心得。“心源”，指他内心的感悟。张璪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一语，温同春先生当本于此。

温同春先生的书法创作以楷书为主，此外，行书、草书，甚至篆书、隶书，他都精熟。其行书取法以“二王”为主，主要写《兰亭序》。他还写过唐寅的《落花诗》，极喜欢郑板桥的六分半书。其草书学王羲之的《十七帖》和孙过庭的《书谱》。他的行草书用笔遒劲流畅，刚健含婀娜。

温同春先生善于学习，多方取法。他在《临池感怀》（1980）中说：

翰墨春潮方盛日，海内书家蔚起时。

上溯兰亭承正派，更寻双楫觅新支。

肆外闳中开巨眼，穷微测妙在深思。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吾师。

这是温同春先生最有思想深度的论书诗。20世纪80年代，书坛掀起了一股热潮，海内书家蔚然而起，大家上溯《兰亭序》，寻觅书源正脉；当然也有人受《广艺舟双楫》的影响，崇尚北碑，也都是可以的。“肆外闳中”即“闳中肆外”的倒置，语出韩愈《进学解》，原指文章内容丰富，文笔尽情发挥，用于书法指书法家有真实的功底，笔下尽情展现。尾联借用杜甫《戏为六绝句》语，稍翻其意。“别裁伪体”，杜甫原指那些因袭模拟的毫无生命力的作品，而这里是指那些不守传统的野路子书法。“转益多师”指多方面取法，改杜诗中“汝”为“吾”，表明了个人观点。这首诗表明了温同春先生的书法观。他学帖派，又认可碑派，反对“别裁伪体”，亲近风雅。只有这样，书法才能走上正途。

《论书法》（1982）则是论述学篆书、草书的，诗云：

常从屋漏学秦篆，更向惊蛇拟草书。

法书千般有千法，玄鉴精通是妙途。

这是论学小篆和草书的途径，小篆追求自然凝重，草书则灵动矫健，关键是要“玄鉴精通”。

关于技法，温同春先生则提倡熟读孙过庭的《书谱》。《书法感悟》（其一）云：

傍晚心身稍觉闲，灯前习字意适然。

笔端妙处须心合，一篇书谱要详参。

《书谱》论述了楷书和草书，涉及技法、审美和创作规律等方面的问题，是书法史上重要的理论文献，当然其本身也是经典的草书作品。温同春在《韶华》一诗序中说：“晨起倚窗看一下《书谱》，又看《现代书法论丛》，……真正地把写字一事捡起来，信口一占，信笔一书。”温同春先生是很注重书论的，因为他是文化人，在书法上不只是低头拉车，也要抬头看路，这样才不会迷失方向。

（二）别具个性的书法传承人

温同春先生是位特殊的书法教育工作者，他带了很多弟子，对他们言传身教。他还通过编教材传播书法，以及用“衍水书风”来砥砺弟子，传承中国书法的优良传统。

温同春先生对书法教育有自己的思考，他经常告诫学生，学习书法并想在书法上有造诣必须具备三种美德：一、品德；二、学问；三、书法。他把品德放在了首位，其次是学问，最后才是书写水平。书法家要讲品行，品行不端者，是不会被历史承认的。他还列举了历史上的反面人物为例教育学生。当时的中国百废待兴，书法界也令人担忧，书法家大都不读书，尤其是不懂文言文、古代诗词。他认为：“所谓学问问题，就是要有广泛的知识，光是字写得好是成不了书法家的。”他鼓励学生多读书，弥补学问上的不足。苏轼就曾经强调过：“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终不能尽妙。”晚清杨守敬在《学书迩言》中也说，书家“一要品高，二要学富”，和温同春先生讲的是一样的。

温同春先生是言行一致的。他强调学问的重要性，他自己首先做到了。前面说过温同春先生胸罗万卷，学富五车，他的笔下有浓浓的书卷气。温同春的德行有口皆碑，老人家慈眉善目，相由心生，是一位温柔敦厚的长者。他一生忠诚待人，急人所急，大公无私。即使当年受极大的委屈，他也不记恨人，时人评价他“格超梅之上，品在竹之间”。温先生书名日隆，求书者日众。不管是省市领导，还是平民百姓，他都有求必应。他宠辱不惊，笑对人生。我倒觉得他更像苏轼，用“一蓑烟雨任平生”来概括温先生的一生也挺合适。书为心画，在温先生身上得到了很好的诠释。身教胜于言传，温先生的教育方法也是很独特的。

为了传播温体颜楷，普及书法教育，20世纪80年代，温同春先生应邀为辽宁省中小学、大专院校书写楷书字帖，先后出版了《小学大楷习字本》《中学钢笔行楷字帖》《大楷字帖》《新编间架结构》等，作为全省统一教材。尤其要强调一点，这些字体都是用简化字写的，不仅开创了辽宁书法教育的先河，而且在全国也应该是首创。

总之，温同春先生的书法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与他的学识、人品是分不开的。温先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捍卫者，是书法文化的守望者。他用他的一生诠释着怎样读书，怎样做人，怎样做一位合格的书法家。

2022年10月12日于辽师大海华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