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田东县博物馆馆藏兽面纹铜编钟

2024-12-31 00:00:00陆虞菲
东方收藏 2024年10期

摘要:田东县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兽面纹铜编钟,为西周甬钟,在当地出土,是国家一级文物。该兽面纹铜编钟的纹饰以云雷纹为主,讲究对称美,既采用中原制式,也添加当地的信仰图腾,是古越人学习和追求中原先进文化的见证,充分展现了民族文化融合的多元性。

关键词:兽面纹铜编钟;甬钟;民族文化融合

甬钟是中国古代青铜乐器,源于周代,盛于春秋战国时期,为合瓦形结构,属于编钟的一种类型。因悬挂形式不同,区别于钮钟、镈钟。甬钟一般由青铜铸成,多由大小不一的钟按照次序排列悬挂在架子上,按乐谱敲打演奏乐曲,是古代上层社会专用的乐器和祭祀用具,也是等级和权力的象征。

一、器物外观

该兽面纹铜编钟为西周甬钟,国家一级乙文物。通高56厘米,残甬高13.5厘米,铣长44.5厘米,钲距23厘米,铣间34厘米,鼓间24.5厘米,舞修29厘米,舞广20.5厘米,枚长4.5厘米。钟体正面和背面分别有乳钉状的枚18个,共计36个。编钟背面仅有简单的阴线作为钲间、篆间、鼓面的界隔,钲间、篆间、鼓面均无纹饰。正面以连续的圈点纹作为钲间、篆间、鼓面的界隔,周边饰云纹。钲间为对称型的菱形纹,用勾连纹、云纹加以填充,篆间为对称的云纹,甬部、舞部亦为对称型的类云纹几何花纹。鼓部中心处饰有兽面纹,两边饰对称状的夔龙纹,夔龙纹的右侧有小巧的蛙形纹饰。编钟整体较为完整,甬上有旋,旋上有干,干为方形。甬钟顶部衡断裂受损,令人惋惜。

二、纹饰象征

该兽面纹铜编钟的地纹以云雷纹为主,注重对称性。钲间以菱形为框,填充勾连雷纹和云纹。篆间刻画斜角云雷纹,两个梯形结构的云雷纹互补形成一个规整的长方形带状云雷纹,排列紧密而有序。云雷纹在青铜甬钟上的运用较为常见,因其线条简洁流畅,容易雕刻制作,纹样灵动庄重且具美感。云雷纹是古人对自然现象云和雷的观察、想象,也是一种信仰图腾,是稻作民族对风调雨顺的重要祈愿。

该兽面纹铜编钟鼓部中心以兽面纹和两边饰对称状的夔龙纹作为主体纹饰,古越匠人的设计颇有巧思。兽面纹和两边饰对称状的夔龙纹,三者既可分开构成单独的夔龙,亦可组成一只奇妙的神兽,鼓部中心的兽面纹形似饕餮纹。饕餮是传说中龙的儿子,因过于贪吃,把自己的身体也吃掉了,因此有首无身。龙作为古人幻想出的一种动物,一直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存在,也是权力的象征。夔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奇动物,古人对它的描述不一,但普遍认为类似龙,多为一角一足,口张开,尾上卷,声大,善控水。作为等级和权力的象征,该兽面纹铜编钟所刻画的纹饰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崇拜和祈愿。饕餮纹、夔龙纹都是古人想象的产物,是对神权天赋的想象和利用。统治者利用饕餮纹、夔龙纹等纹饰的狰狞恐怖来表达神秘和威严,并以此作为主体纹饰,精雕细刻地放在鼓部最显眼的位置,纹饰巨大,占据整件甬钟纹饰约一半的面积。

整件兽面纹铜编钟的外形与纹饰无不遵循对称美原则,最为特别的是在鼓部夔龙纹右侧的单独蛙形纹。在古代,人类生存环境恶劣,对许多自然现象无法理解,只能寄希望于神灵。蛙由于生存能力强,且有强大的生殖能力,成为古人的精神寄托。古人崇尚它,希望获得与它一样的能力,可以控制水患、子孙繁盛。古人很早就发现,蛙与农事有关,可以用来祈雨祷水、控制虫害。农谚有“青蛙叫,雨水到”的说法,这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蛙类雨季通过叫声求偶,因此,蛙叫就预示要下雨,雨后也会听到蛙叫。壮族先民自古敬畏蛙,壮语里蛙的读音为“蚂”。如今在广西河池市东兰县巴畴乡巴英壮寨仍会举办蚂节,节庆有蚂王显世、田间找蚂、蚂农耕舞、葬蚂、敬蚂等众多活动,亦有许多与蛙相关的故事、传说。

此外,还有一种说法,“蛙”与“娲”发音相同,因此,“娲”就是“蛙”的延伸。女娲是中国上古神话中补天救世的英雄和抟土造人的女神,她开世造物,被称为“大地之母”,是在民间流传广泛且被长久崇拜的创世女神。女娲补天传说符合壮族先民对蛙类控制雨水能力的想象,而女娲抟土造人的故事则符合对蛙类强大生殖能力的认同。赵国华在《生殖崇拜文化论》一书中指出:“女娲本为蛙,蛙原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又发展为女性的象征,再演变为生殖女神。”[1]

三、制作技艺

该兽面纹铜编钟各部分的名称和形制,在古代有流传记载。《周礼·考工记·凫氏》曰:“十分其铣,去二以为钲。以其钲为之铣间,去二分以为之鼓间。以其鼓间为之舞修,去二分以为舞广。以其钲之长为之甬长,以其甬长为之围。参分其围,去一以为衡围。参分其甬长,二在上,一在下,以设其旋。”首先,用铣的长度作为比例标准,可以得出其余部位的比例为:钲长0.8、铣间0.8、鼓间0.64、舞修0.64、舞广0.51、甬长0.8、甬周围0.8、衡周围0.53、衡距离舞的高度0.26。

在《周礼·考工记·凫氏》中,甬钟各部位的尺寸都十分详尽。那么,古代匠人是否完全遵照文献记载制作甬钟呢?孙海宁认为:“一般认为《周礼》成书在战国时期,其中关于官制、器用的记载有理想化的特点。结合本文对西周编钟编列问题的讨论,《周礼》关于甬钟形制的描述与实际情况确实有一定差异。”[2]王友华通过对大量甬钟的形制尺寸进行比较后认为:“乐钟种类较多,形制各异,即使同类乐钟,其形制在长期演变历程中亦因时而异,若《考工记》所载为实录,也只能代表甬钟、纽钟、镈等诸类乐钟中某一类、某一时期的形制规范。”[3]因此,《周礼·考工记·凫氏》记载的比例和许多甬钟的形制并不完全相符,但存在一定关联,可与兽面纹铜编钟的实际尺寸对比(表1)。

由表1可以看出,记载比例和兽面纹铜编钟的实际尺寸有所偏差。其中,铣间、舞修、舞广误差不大,钲长、甬周围、衡周围、衡距离舞的高度偏差较大。据此推论,兽面纹铜编钟的形制仅有部分采用中原形制,既有借鉴,也有部分形制依照自身审美形成新的规律。根据文献记载和实际测量交叉对比可以估算出兽面纹铜编钟受损甬部的完整甬长,具体详情整理成表(表2)。

由于甬钟的衡部容易受损,且广西现存出土甬钟衡部完整的较少,因此,仅选取收集到的部分通高、甬高、铣间数据完整的广西出土甬钟尺寸。从表2可以看出,《周礼·考工记·凫氏》中记载的甬长和通高的比值为0.44,甬高和铣间的比值为1.0。广西出土的甬钟甬长和通高的比值在0.23至0.43之间,平均值为0.30;甬长和铣间的比值在0.38至0.61之间,平均值为0.52,与文献记载比例偏差极大。因此,广西甬钟甬长的比例并没有遵循文献记载的制式。依据文献记载比例,兽面纹铜编钟的甬长等同于铣间,应为34厘米,这显然不符合广西实际出土甬钟的形制比例。而依据文献记载,衡距离舞的高度为甬长的三分之一,可推算出兽面纹铜编钟的甬长为15.15厘米。而根据表2广西出土的甬钟甬长和通高的平均比值0.30推算,兽面纹铜编钟的甬长应是16.8厘米,按甬长和铣间的平均比值0.52则可得出甬长为17.68厘米。这三个数值较为接近,因此,兽面纹铜编钟的完整甬长应在15.15厘米—17.68厘米之间。

该兽面纹铜编钟符用两合范法一次铸成的工艺特点,合范痕迹清晰,枚的分布对称、均匀,36个枚的长度基本一致。兽面纹铜编钟体积较大,采用两合范法制造可以较好地控制成品率,是古代匠人智慧的结晶。甬钟背面的阴线作为钲间、篆间、鼓面的界隔线条,猜测是古代匠人在制造编钟时用来定位枚的分布所刻画的线条。甬钟正面纹饰线条排布紧密,却并不繁冗紊乱,反而给人以首尾相连、环环相扣的感觉,这是古代匠人通过巧妙运用对比原则实现的。

首先是粗条与细线的对比。篆间的云纹与鼓部的夔龙纹线条粗壮,钲间的菱形纹、勾连纹和云纹线条细巧。一粗一细,虽紧密排列却各有侧重,相互衬托下显得更加醒目、威武和庄重。

其次是曲线与直线的对比。兽面纹铜编钟大面积使用云雷纹,云纹为曲线,雷纹为直线,夔龙纹造型整体是曲线,但身体上的花纹却采用直线。这些纹饰都是曲中有直、直中有曲,显得造型灵动华丽。

再次是静态与动态的对比。夔龙是上古神兽,蛙是动物,而云雷纹、圈点纹、菱形纹则都是对静物的描绘。动物的雕刻粗犷灵动,而静物的塑造却显得小巧精致。

最后是阴刻与阳雕的对比。该编钟正面鼓部夔龙纹饰采用浮雕技艺,立体优美,形象生动。而钲部篆部大面积使用的云雷纹则采用阴刻技法,造型繁复、装饰华丽。

四、来源

该兽面纹铜编钟出土于田东县林逢镇和同村大岭坡墓群,于1994年6月14日林逢镇和同村村民黄善贵、李南儒等人在离村约3公里的大岭坡上开荒种地时发现,后上交给田东县博物馆。和同村大岭坡是一处低矮的丘陵山地,距离右江河约2公里。1994年在出土编钟的前一天,同样的地方出土一件战国雷纹三角形带纹铜鼓,此外无其他伴随品。战国雷纹三角形带纹铜鼓属于万家坝型铜鼓,纹饰简单,是最原始类型的铜鼓。鼓面中心处饰十一芒太阳纹,鼓腰处有对称的两对小扁耳。上半部饰绳索纹和三角纹,下半部饰回纹、绳索纹。战国雷纹三角形带纹铜鼓亦采用两合范法铸造。后经调查人员深入发掘,土坑墓深度约1.5米,既无封土堆,棺木、骨骼也未有发现,朝向坐北朝南,出土时鼓面朝上。

黄展岳在《论两广出土的先秦青铜器》一文中指出:“零星发现的甬钟,绝大多数是单个埋藏,口朝上,甬朝下,与南方大铙和西南铜鼓的发现情况相同。大铙和铜鼓,分别是先秦越人和濮人举行集会、号召军旅、祭祀山川的重器,庄重而神秘,用毕即秘埋土中。”[4]大岭坡墓群无其他伴随品,墓葬无封土堆,单件埋藏,埋藏深度距地面浅,很符合甬钟、铜鼓祭祀后秘藏土中的特性。在近代铜鼓祭祀活动中,仍保留有铜鼓埋藏的习俗。

相比于甬钟,铜鼓体积更大、声音洪亮,更适合作为祭祀用具,且铜鼓制造技艺要求更为复杂,代表更高的生产力水平,也能更好地作为等级身份的象征。战国雷纹三角形带纹铜鼓先于兽面纹铜编钟出土,亦是铜鼓取代甬钟的表现。蒋廷瑜在《略论岭南青铜甬钟》一文中分析:“铜鼓在岭南流行的时代正是甬钟在岭南消失的时代。这两种铜器在岭南地区的关系可能是互相替代的关系。”[5]而取代甬钟的铜鼓经常使用云雷纹、网纹、三角纹、旋纹、蛙饰,也与甬钟的纹饰有一定联系。

五、文化融合的见证

西周时期,人口迁移为岭南古越人带来各种先进的生产技术和丰富的民族文化,促进了岭南地区生产力的提升和青铜文化的发展。中原地区的青铜文化进入繁荣阶段,江浙地区已经能够制造精美的兵器。在青铜铸造技艺流传到岭南地区时,青铜制造技艺已经成熟。武鸣区马头镇出土的砂岩铸范,证明在西周时期古越匠人已能自行铸造青铜器。这件兽面纹铜编钟采用中原甬钟的部分形制,纹饰也有部分借鉴传承,是岭南地区与先秦越人和濮人文化交流、融合的产物。古越匠人模仿中原地区的器型和审美,加上自己的信仰图腾,创造出新的纹饰,充分展现了文化融合的多元性。

单个的甬钟无法用于演奏,更多地适用于祭祀和作为等级身份的象征,是古越人学习和追求先进中原文化的见证。岭南地区的青铜文化是在中原文化影响下出现的,自其出现之初即伴随着中原文化的输入,充分证明在奴隶社会时期桂西地区就与中原地区有了深入交流。

参考文献:

[1]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371.

[2]孙海宁.论西周甬钟的年代、形制及编列[J].考古学报,2022(03):285-304+423-426.

[3]王友华.甬钟的音乐考古学断代[J].音乐研究,2021(01):27-38+61+4-5.

[4]黄展岳.论两广出土的先秦青铜器[J].考古学报,1986(04):409-434.

[5]蒋廷瑜.略论岭南青铜甬钟[J].江西文物,1989(01):22-30.

作者简介:

陆虞菲(1990—),女,壮族,广西百色人。大学本科,文博助理馆员,研究方向:文物收藏与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