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着船料暑夜狂奔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经济比较困难。我的老家，位于湘西北武陵山区——一个桃源、沅陵、慈利、大庸（现永定区）四县交界处。那儿，山高林密，古木参天。

为了改变现状，1975年下半年，我辞去了民办教师的“好路子”，回到老家当起了生产队的队长。

如何改变贫困现状？我千思万想，常常夜不能寐，思来想去，终于理清了思路：一手抓粮，一手抓钱。穷则思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穷乡僻壤之地，要想改变现状增加收入，常常是上天无道入地无门。

然而，好事也会发生。1976年3月，常德造船厂的张厂长，长途跋涉，翻山越岭，来到我所在的穿心岩生产队。不为其它，只为采购到如愿的好船料！

第二天，我先是带着张厂长到我大哥屋后看古槐树。张厂长一看，非常欢喜，用双手去抱这株高约40余米、胸径近2米的古槐树。

随后，我又带张厂长上到年家塔，来到对门土帝屋旁的王林香树下。张厂长双眼发光，围着大树连转3圈，边转边说，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树，连说：“值钱，树龄至少300年，胸围3米开外，值得造好船！”我又带张厂长来到小茶林之旁，望着笔挺的高大椿树，张厂长喜出望外：“任务圆满完成！”

随后，张厂长就其3株大树的长短粗细，嘱咐怎样粗加工，并约定了板材尺寸，一再强调——就宽不就窄，就长不就短！他还要求：“务必近日砍伐，锯成板料，8月1日之前，外运到瓦儿岗公社粮店（在今唐家坪，那儿才有简易公路）。”张厂长反复叮嘱，一定要按规格加工成材，其次是运出不误时。于是，我便安排准备常年锯枕木的郑昭燕、鲁占奇两个后生子先伐树，然后锯成船料。

按照约定的标准，椿树从头到尾一打两开，全长10余米；槐树、王林香树，一律加工成6米长、20公分厚的船料。昭燕、占奇两人费力费时，终于完成砍伐和锯料工作。伐树不易，锯料更难——面对直径近2米的大树，手工平锯锯料时，一推一拉，两头只能出来三四根锯齿。面对这么大的船料，根本不是锯出来的！老实说，简直就是磨出来的！

转眼快到8月了！夏日炎炎，骄阳如火；云淡风轻，酷热难当。常德造船厂催货的电话打到公社，转到大队，通知到我。我深知启运船料，困难重重：一是船料长（长者10余米），二是船料重（重者上千斤），三是山路七弯八拐人难行，四是距离远（约七八公里山路）。

如何启运？轻的2人抬，重的4人抬，最重的8人抬。“白天太阳晒死人，最好晚上抬，走夜路，凉快些！”几个年纪稍大的这么说。全队青壮年男劳力，不到20人。这么长、这么重的船料，抬着走七八公里山路，翻山越岭，山道弯弯，一不小心，不是断手断脚，就是断腰，甚至出人命！

我只能反复叮嘱：“一步一步走稳，安全永远第一！”

太阳快下山时，近20人吃了晚饭集中到场。自愿搭配，按2个人抬的、4个人抬的、8个人抬的，各就各位，纷纷绑好抬杠，先后上肩，望着远山远路起肩迈步。

开始上肩时，尽管沉重在肩，大家还是有说有笑。有说如抬嫁妆，有说如玩猴把戏，有说如同抬岩条，有说如同抬着箱子去认丈人。

费力爬上堰塆垭，回望西天，太阳已经落山，但热风搅着热汗，使人有些思绪迷离：“不知今夕何夕，今夕是何年！”

沿着环形链条般的小道，我们向云周界、卢家场、唐母堰，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夜色越来越深，我们走过里把路，就要放下休息片刻——但歇得越久，越不想动！

过了唐母堰，就要下连三塆，再翻到坟垭上，才能到达唐家坪。连三塆，顾名思义，山路弯弯，七折八拐，路窄弯急，抬着重物走下坡路，最容易出事——尤其是转急弯时，重力容易失去平衡，有时到一个人肩上，往往是平常重力的一倍以上。此时，这个人必须咬牙挺住，否则就会全部跌倒，出现“多米诺骨牌效应”，伤手伤脚要性命！俗话说，鼻孔没有嘴巴紧，上坡没有下坡狠！我只能大声叮嘱：“小心，小心，再小心！”

到达连三塆垭上时，为以防万一，我特意让大家多休息一会儿。此时此刻，有人脱下上衣拧干汗水，有人连喝几口茶水，也有的脱下裤子拧汗水。

“时候不早了！”不知是鲁周佐，还是刘铭球嘀咕了一声。“上路吧，起肩起肩！”郑宪文、郑宪业吆喝开了。

将近亥时，穿心岩一行将近20个大小男人，乘着夜色，抬着沉重的大大小小的船料，艰难地迈开双步，沿着连三塆的羊肠小道，一步一步往山下挪动着。尽管人人喘着粗气，仍然有说有笑，苦中作乐，行进在月光之下、热浪之中。

走出油茶林，前头就是唐家坪，穿过唐家坪，近了，近了！上个小坡，终于将第一批船料送到了粮店！

连续3个晚上，穿心岩生产队的男人，终将全部船料安全运出。

过了一个星期，常德造船厂的张厂长来到唐家坪粮店为船料检尺（量体积），满意地望着一大堆又长又重的船料，感慨颇深，连说：“不简单、不简单！”结账时，这位厂长感慨之余，另还追加了好几十元钱。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抬着船料暑夜狂奔的情景，时常浮在眼前。当时我们仿佛是一群婴儿，在家中蹒跚学步，我们学会了怎样朝着目标义无反顾地奔跑，学会了克服困难时如何保持坚韧，它确实是我们人生的学步啊！

编辑/欧阳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