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荣宝斋出版社出版、李福顺教授编著的《苏轼与书画文献集》是一部研究苏轼书画理论的资料汇编,全书汇集了苏轼的书画言论,以及历代有关苏轼的书画文献。此书史论结合,涉猎广泛,力求精粹,采用了多种稀见宋元古籍,校勘细密,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选取苏轼作为研究对象,缘起李福顺教授的大学时期。他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史论系,在校时喜读苏轼的书与文,欣赏苏轼的精神气质。自1974年进入北京艺术师范学院美术系(今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工作后,他致力于梳理包括四库全书在内的珍贵线装书籍,凡是有关苏轼书画的资料,他都抄录在活页纸上。经过多年的积累,他查阅了数百部线装古籍,整理资料近40万字。1988年,其初稿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名为《苏轼论书画史料》。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既无电脑,也无打印机,全靠手写记录,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因此有关苏轼的书画资料收集有不少的遗漏,且校勘也不甚精确,在李福顺教授心中留下诸多遗憾。随着时代进步,更多有关资料相继披露,20年后,李福顺教授立意重编《苏轼与书画文献集》,并于2008年顺利出版,内容更为全面、精确,成为学术界研究苏轼书画理论不可或缺的参考书籍。
一、钩沉辑佚:整理与汇编
重要如斯,在各类史料中,有关苏轼的记录卷帙浩繁,想要穷尽这些文字,就已让人生畏。《苏轼与书画文献集》作为有关苏轼书画的文献资料辑录,共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为苏轼论书画,下篇为宋元明清其他名家对苏轼书画以及苏轼书画理论观点评述的资料合集,各类文献得以汇集,浩如烟海,郁如邓林。
具体来看,此书上篇苏轼论书画中共收集文献449条,分为6个部分,其中苏轼评魏晋南北朝书画文献有30条,隋唐五代39条,宋代178条,李公麟、文同、王诜、米芾49条,文房四宝96条,宗教画57条;下篇历代名家论苏轼书画部分共收录752条,书中并未进行大类排序,笔者大致按名家时代进行总结归纳为宋代234条、元代104条、明代171条、清代241条,以及2条来源于日本书籍的记录。
此书的文献来源极为丰富,仅在书后所列“引用书目”就多达两百余部,不仅对北宋至近现代的各类历代名人诗文集、野史笔记、丛书、书画著录、书画史籍、地方志、考古文献等都予以极高的重视外,还关注到日本对于苏轼书画文献的记载。既有美术史专著,也有各类文学史集,并对每一册书目都有详细的版本记录。在历史长河中撷取有关苏轼书画的吉光片羽,是极不容易之事,这得益于李福顺教授勤勉的治学态度。这些一手的原始文献能够还原历史语境,是李福顺教授“欲治美术史,功夫在其外”基本研究观念的体现。经典史集是美术史研究的基础,是研究唐宋以后美术史不可或缺的研究内容。“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对于苏轼书画资料的整理,也为李福顺教授《中国美术史》以及后续研究的编撰提供了资料准备。
二、多重启示:视野与布局
《苏轼与书画文献集》之所以被学界推崇,因其选用了丰富的文献材料,为前人所不及。虽此书上下两篇皆按照时间顺序来进行分类,但并不似一般文献集平铺直叙,对于各类文献的编排具有较强的研究性,体现出李福顺教授扎实的文学功底,对传统文献的校勘、解读以及研究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平,为学术界提供了更广阔的研究视角。
1.品读苏轼与书画
在上篇苏轼评书画部分,文献时间自隋至北宋,但分类方式更具专题性,体现出苏轼的书画史观。在论述前人时以“二王书”为先,到“记吴道子画佛”,再至“论君谟飞白”“跋欧阳文忠书”“跋黄鲁直草书”等,通过对文献的梳理直观感受到苏轼对于书画艺术的认识,如谈及飞白书,也觉“可爱而不可学”,并言自“君谟死后,笔法衰绝”,点明了蔡襄之于北宋书坛的意义。同时,通过讨论苏轼与李公麟、文同、王诜、米芾的互动,探究北宋文人画的主导阶层。而书中有关文房四宝以及宗教画的文献分类,则涉及艺术形态学的分类,李福顺教授将二者单独排列,也更为贴切苏轼的个人生活。除因苏轼喜藏笔墨纸砚,曾在诗中自言“蓄墨数百挺”,将其所言有关文房四宝的诗词、跋文等集中一处,对于后人的研究更为便捷,在资料的搜寻上大有裨益外,更应谈及的是从苏轼大量论笔墨纸砚的文献中,看出宋代笔墨纸砚的改进对于宋代文人画发展的促进作用。而对宗教画的文献记载亦是如此,不仅能从中看到苏氏家族与佛禅两宗的关联,以及苏轼对于宗教艺术的态度,也能窥见宗教对于苏轼个人文学艺术造诣的形塑作用。
此外,《苏轼与书画文献集》书后还附文一篇《文人画理论的出现是进步现象》(《朵云》第1辑,1981年创刊号),这既是作者观点的阐发,也可视为对此书的重要补充。在李福顺教授此文发表前期,有关苏轼书画研究正值“百家争鸣”之际,如钱钟书、王逊、阮璞等多位大家都参与到早期对苏轼书画理论的总结与构建过程中,通过分析苏轼“吴王优劣论”,来评判其“尊文人而贬画工”的观点,多选取某一角度进行深入阐发。李福顺教授在前人的观点基础之上更偏重全面的总结,文中主要对文人画理论发展进行研究,强调苏轼对文人画理论发展建设的开山之功,将苏轼的理论成果进行系统地梳理,总结出七个方面。他既肯定了苏轼在文人画理论发展历程中的重要贡献,表明苏轼提出了前人没有提出的问题,强调了时人不敢强调的问题,也点明了苏轼及同时代文人画家不能完全摆脱宋代重形似的时代风气所带来的局限性。
2.苏轼历史形象的建构
在《苏轼与书画文献集》的上篇,我们能从苏轼本人的诗词、跋语中体会其内心世界,感他所感、思他所思。而在下篇,我们看到的则是苏轼其同时代人以及后人对于苏轼的认知,在这一部分,更多的是从他人的视角来审视苏轼的书画艺术。书中摘录了与苏轼同代的兄弟、好友及学生到后来世代的文学家、评论家、书画家等,对苏轼的画、诗和理论研究所提出的看法与认知,为中国画理论研究人员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研究材料。而从历史角度来看,这一部分文献可以很好地体现“苏轼”这一概念的生成以及苏轼形象转变的过程。苏轼形象不仅体现在他的诗画作品中,也反映于苏辙、郭若虚、文同、董其昌等人对苏轼的描述中,一代代的研究者与阅读者乃至鉴藏家共同搭建了“苏轼”这一概念,如南宋魏了翁的《鹤山跋语》说:“世之知苏子者,必曰,言语文章妙天下。其不知之则曰讥讪嫚悔,不足于诚。”
随着时代的发展,至20世纪80年代,李福顺教授通过翻阅前人对于苏轼的描述以及苏轼个人文献的记载,在心中建构出苏轼的形象。由于苏轼在政治上有某些缺点,因而使许多人当时对他的文学作品不敢问津。为了改变特殊原因下大众对苏轼文艺作品“消极因素与糟粕”的解读,李福顺教授历经数年,耗费巨大心血结集出版《苏轼与书画文献集》。在书中直面20世纪60—80年代部分人对于苏轼的误读,如用晁无咎评苏轼画蟹“琐屑毛介,曲畏芒缕,无不具备”来反击对苏轼“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这一主张等于绘画不要形似的错误观念。这一历程未尝不可视为李福顺教授也参与到对苏轼概念与形象的构建过程中,“今人不复见此等,乃以所见疑古人”,所以将苏轼的形象通过所有的文献记载凸显出来,也是此书的重要作用之一。
三、知识的边界:影响与建树
苏轼作为北宋著名文人,在诗、词、书、画领域均有不俗的成就,在中国文化史上亦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过去几十年,有关苏轼的研究已经产生一批极具价值的著作以及论文,以通史、个案研究最为常见。在艺术史研究领域,早期多针对苏轼本人及文艺理论进行研究,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不少苏轼研究专著出版,亦包含大批苏轼资料汇编,如《苏轼诗集》(1982)、《苏轼文集》(1986)、《苏轼资料汇编》(1994)、《苏轼年谱》(1998)等。在学界的研究历程中,研究内容不断深化、细化,苏轼的书论、画论等成为学者关注的重点。在文艺研究范畴内,无论针对哪一领域,都需要“披文入情”,应用在研究中才能更好地体会缀文者的“情动而辞发”。因此,在前人的基础上,1988年李福顺教授出版《苏轼论书画史料》,是当时国内对苏轼书画史料最早、最详细的整理工作,如此尽心竭力、披沙拣金式地甄别材料,为学术界展开苏轼书画理论等多方面研究奠定基础,也更好地明确研究内容,在美术史界大受欢迎,它成为不少研究者的案头常备。而2008年重新出版的《苏轼与书画文献集》,更是得到众多学者的肯定。
郎绍君先生曾言及此书是迄今国内对这一课题相关研究中最为详备的历史文献结集,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苏轼是文学家,也是书法家、艺术思想家,他对书画的论述以及后人对他的论述,在中国书画理论、美学理论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但这些论述文献均散见于各种子集、笔记、诗歌中,将它们挖掘出来,集为一册,对研究者而言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
2008年的再出版,又对原书内容进行了增补与修订,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增加了学术分量。而对于文献资料掌握的重要性,王国维先生曾说道:“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在信息爆炸的今日,各类史籍材料得以再见于世人眼前,对于学术研究大有裨益。这也是因为在论证艺术何以具有一部历史的时候,来自图像的证据,有时须从复杂含混的视觉经验转写为抽象的语言,需要审慎考虑其说服力。不必跨媒介转译的文字证据,有时反而直接高效。因此,《苏轼与书画文献集》现已成为研究苏轼文艺思想、中国文人画理论发展乃至中国美术史无法绕过的文献专著,如《苏轼书画艺术与佛教》《苏东坡词历代传播与接受专题研究论稿》等都大量引用《苏轼与书画文献集》(《苏轼论书画史料》)中的史料。同时,不少文章都明确指出《苏轼与书画文献集》的重要作用,“李福顺编著的《苏轼与书画文献集》是苏轼书画文献研究方面最新最全的资料,此书古籍资料的整理,给本文以查阅的便利”。此外,通过查阅不同文章对于《苏轼与书画文献集》引用的情况来看,也可以反映出有关苏轼书画的研究在2015年后进入一个新的高潮。
而《苏轼与书画文献集》与专注于对苏轼文艺理论全面研究的书籍相比,比如《苏轼文艺理论研究》(1984年)、《论苏轼的文艺心理观》(1987年)、《苏轼文艺美论》(2007年)等,《苏轼与书画文献集》既不全面,仅以苏轼书画为主,也无单独的每一个部分都赋予说明阐述,可能会略显单调。但是,此书的可贵之处便在于此,单纯地从文献的角度出发进行收集整理,给后人留下的是不带作者个人观点影响的文献集,此类庞大而又集中的历史文献更能激发研究者的创作能力,因而更具有专业性与实用性。文献同艺术作品一样,参与形塑每一代世人理解文学或艺术的观念边界,指引他们做出行动,走向新一轮的创作、收藏或写作。得以观之,专注苏轼书画文献整理的《苏轼与书画文献集》出版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
在此书出版后,陆续有类似以整理苏轼书画文献为主要内容的书籍出版,如王其和校注的《东坡画论》、水赉佑编著的《苏轼书法史料集》,也从苏轼个人的题跋、墨迹、碑刻题字以及诸家评苏轼书、题苏轼书跋等方面进行苏轼书法史料的辑录,或是受到《苏轼与书画文献集》体例的影响。
苏轼书画文献是该书的研究主体,虽并非李福顺教授个人研究活动的全部,却是李福顺教授一生研究的奠基之作,无论是在史料的积累还是个性的阐释,都对李福顺教授后续的研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诸多文章都能看到其前期研究的积累。几十年来,废寝忘食,“齿豁头童古稀年,一生事事总堪惭。唯余爬格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是李福顺教授对自己学术生涯的总结。
综上所述,《苏轼与书画文献集》是一部高质量、高水平的有关苏轼书画的资料汇编,是研究苏轼书画理论的必备书籍。该书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通过作者数年的积累,集结了几乎所有苏轼书画的文献资料,以独特的视角进行分类,汇编成册,在此中反映出作者的观点与立场。《苏轼与书画文献集》作为一本文献集,史料丰厚,来源可证,为专业领域的学者与书画爱好者提供了学习范本,对推进苏轼书画研究乃至中国美术史研究的发展大有裨益。随着研究程度的加深,该书的作用与价值将日益凸显。
附录:与李福顺教授的访谈
夏恒:李老师,在这么多学术成果里面,您最满意的是哪一个?
李福顺:我最得意的是我看了这么多古书,要说成果,《苏轼与书画文献集》算是我的奠基之作,我就做了一些资料工作,谈不上什么成就。
夏恒:您当时为什么选择苏轼呢?
李福顺:这个说起来,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对苏轼特别感兴趣,读过他的诗,读过他的文,很同情这个人的遭遇,就是出于一种学术兴趣。
夏恒:您在《苏轼与书画文献集》的前言中提到,苏轼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受到了较大的抨击,您是怎么看待的呢?
李福顺: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是很同情、很佩服他的。苏轼很有才华,他一生处处受打击,但他宁折不弯,是很有骨气的一个人。
夏恒:那么,您当时写苏轼的时候是在北京美术公司还是在首都师大了呢?
李福顺:已经到了首都师大了,去北京图书馆查的资料,就在国子监,线装书都在那。
夏恒:当时您整理的方式是?
李福顺:最初是一个小卡片、一个小卡片地抄,后来我觉得整理起来太费劲,就直接写到笔记本上,当时出于一种学术兴趣,当时我已接近40岁,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头。
夏恒:当时您整理苏轼文献,抄书时间有多长?
李福顺:集中整理了一年多,印象很深,穿着大棉袄。因为当时就靠煤火,国子监里有一个大煤炉子,几乎天天骑自行车去那抄。
夏恒:您当时整理材料用了四年多,那从整理到正式出版是用了多长时间呢?
李福顺: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了,当时我是把整理的资料先寄给上海人美(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是他们出的,因为当时学术很需要这种资料性的东西,正好我的东西很合上海人美的要求。当时我作为一个普通教授,学术上也没什么名气,整理完后给上海人美寄去了,我也很感谢上海人美,这本书也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
作者简介:
夏恒(1998—),女,汉族,湖南益阳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艺术市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