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风很大

2024-12-31 00:00:00安小花
滇池 2024年12期
关键词:刘二大妈保安

女孩踩着石灰和砖块,走了半小时才到楼顶。可能中途犹豫了,也或者撒了泡尿。当时刘二正在马路对面啃面包,他以为她是去撒尿,或找狗。他们施工那会儿,经常有人干这事。也有学校的小年轻躲在水泥格里亲嘴。

刘二跟兄弟们睡在铺了废纸片的水泥地上,为防蚊虫叮咬,临睡前会点些艾草。除非实在太困他们不会点。因为火一着,孩子们就跑了。他们喜欢听孩子们说学校,谈父母,还有那些不负责任的山盟海誓,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的真实。连他们这群成年人也差点信以为真。

没了施工队的楼,就成了死楼。如今连那些搞对象的孩子也不来了。

这栋7层高的烂尾楼,立在瓮城中学旁。像一副没了血肉的骨架。残破的工程网在风中肆意凌乱,裸露的窗口像野兽张大的嘴巴。楼正前方拉着一条破烂的条幅,上面写着“漫漫维权路,黑心开发商。”

夜晚的烂尾楼,在昏黄的街灯下显得越发阴森,灯光一打,照片一P,魔幻还是灵异任由你选。这些艺术家眼中残缺的美,成了业主心中永远的痛。

此刻,那女孩正站在楼顶,长发飘扬,身姿柔美,宛如随风摇曳的柳枝。7层不算高,但要撕碎一个人的身体,应该不成问题。

因为学业?条条大路通罗马,爱迪生,小学没毕业,发明了发电机;瓦特,普通工人,发明了蒸汽机;再往远里说,还有朱元璋和刘邦。多少成功人士没上过学,照样混得人模狗样。因为爱情?更不必。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何况这女孩看起来不大,爱情,她懂个锤子。想到这里,蹲在马路对面的刘二,不禁苦笑着摇摇头。等他抽第三支烟的时候,楼下的充气床已经撑开。此刻他真想冲上去,躺在那张床上睡他个天荒地老。一觉醒来,还在教室里念aoe。

大个子警察拿着喇叭口干舌燥喊了二十分钟。女警察接过喇叭继续喊,试图用母爱唤起女孩的求生欲。她说想想你的妈妈……

一听妈妈两个字,女孩更加激动,身体又向前挪了一步。刘二捏了把汗,忽地站起来,心想,孩子可别玩儿过头。

警戒线外人潮汹涌,隔几分钟民警疏散一次。人们情绪高涨,仿佛是在看一场演唱会。一个金毛青年举着手机直播,背景音乐是《倩女幽魂》,与楼上长发飘飘的美女很搭。还有两个穿着宽大卫衣的家伙,手做喇叭,冲楼顶喊,有种你倒是跳啊……就是,有什么可留恋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没了耐心,有的悻悻离去,不过很快又有新观众补充进来,像在完成一场接力赛。更多人加入到逼跳队伍中,他们高呼,你他妈到底跳不跳,逼逼了一上午,真他妈浪费时间。

人群如海潮般一浪接一浪袭来,警察又开始愤怒地驱赶。刘二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慨与悲凉。他意识到,眼前这些冷漠的看客,才是最该死的。这份领悟,竟奇迹般地驱散了他死的念头。他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仰着头对着楼顶说,上面风很大。

话音未落,女孩在众人的尖叫声中,一跃而下。她的长发如同黑色的绸缎,在风中狂舞。身体在蔚蓝的天幕下划出一道震撼人心的弧线。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刘二浑身战栗,瞳孔放大。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凝视死亡,没有想象中的惨烈,可那份对死亡的决绝,却令他无比震撼。

女孩终究没能如愿以偿,她落在那张为她预备的大床上。很快120呼啸着将她拉走了,她会在众人的强迫中活下来,吃药,打针,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病人。然后等待机会,继续往死里弄自己。当晚她会成功占据瓮城的各大媒体。晚间新闻,报纸头条,抖音,快手。刘二心里想。

人群散去,刘二斜靠在马路对面的广告牌下,望着那栋坚硬的庞然大物,内心五味杂陈。如果当时站在楼顶的是他,如果警察没有及时赶到,如果逼死信号再猛烈些,如果上面风再大一些,他会不会一跃而下。那么出现在新闻里的,就该是一团肉泥的他了。他们会怎样处置他,当无名尸处理?倒也不错。怕的是母亲前来收尸,哭的死去活来,最后将他埋在父亲身旁,他们将永生永世待在一起。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

起先刘二住的是私人旅店,一晚上30。房间里弥漫着潮湿发霉的气息。墙体用的是三聚氰胺板,隔音效果极差。邻间放屁磨牙,打呼噜,都听得一清二楚。这种板材造价低,制造过程中需要使用大量胶水,胶水中含有甲醛,饰面材料也含有大量甲醛。有那么一阵子刘二总感觉头昏脑胀,咳嗽胸闷。他怀疑自己是甲醛中毒,于是搬离了私人旅店。后来他去了麦当劳,肯德基,尽管工作人员没有驱赶他,但从他们的表情中不难看出嫌弃。刘二恍然想起,他已经好久没洗澡了。他扯起衣襟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刺鼻的酸臭味,钻入鼻孔。他去澡堂洗了澡,理了发,搬进亲手盖的烂尾楼里。

风如咆哮的巨兽,从四面八方袭来,仿佛要将刘二撕成碎片。他钻进厕所避风,将废纸片平铺在地上,歪在那里蹭学校的网。近期他刷到好几个像他这样,打工无门的流浪汉,也有讨不到工钱的农民工。幸运的是他们被一个叫“憨哥行天下”的博主拯救。有的遣送回老家,有的找到了工作。改头换面后的他们,神采奕奕地出现在视频中。刘二想给憨哥留个言,让他也来翁城转转。可转念一想,这极有可能是表演。在这个造假技术炉火纯青的年代,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怎么又是你。胖保安拿手电照着刘二的脸。强光刺得刘二睁不开眼,他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以后想死滚远点。胖保安又用手电晃了晃刘二的脸。放心,我不会死,刘二说着又坐回去。万一呢。胖保安又用手电晃他的脸。你他妈的能不能别晃我的脸。刘二骂。胖保安把手电筒移开。

看到白天那女的没?刘二问。哪个女的?胖保安坐到他旁边。跳楼那女的。刘二掏出烟,递给胖保安。胖保安推开他的手说,别贿赂我。刘二把烟送到自己嘴里,拿打火机点了几次,都没着。胖保安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只顾着防你了,鬼知道她多会儿窜上去的。胖保安掏出自己的烟,点燃。要不是她抢我地盘,新闻里就该是我了。你看连死都竞争这么激烈。刘二望着远处,吐了个烟圈。现在上面没人了。胖保安说。刘二呵呵笑了两声。

那你说有其他法子吗?刘二狠狠吸了口烟。没。魏大头跑缅甸去了。胖保安坐到废纸片上。卖腰子去了?刘二问。也可能去割别人腰子了。胖保安一本正经地说。他妈的,我跟弟兄们咋交代。刘二将烟头扔在地上,站起来狠狠踩了一脚。

做揽工汉前刘二找过很多工作。他去应聘过社区保洁,酒店保安,饭店洗碗工,无一例外都要求35岁以下,高中文凭。他搞不明白,刷盘子要文凭干吗。他试图跟老板解释,算术他完全没问题。老板嘲讽道,又不是让你数盘子。他也想过送外卖。可他不熟悉城市路线,最关键还得投资一辆摩托车或电动车。指不定车钱没挣回来,饭碗就丢了。他对自己的车技,以及社交能力,完全没有信心。他还去其他工地碰过运气,然而,跑遍整个瓮城,收入眼底的尽是一栋栋烂尾楼。从疫情到现在,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些钢筋水泥上,它们灰突突地耸立在城市中央,像一块块沉重的伤疤,悬挂在半空中的塔吊,如囚犯的绞刑架。风穿过这些空旷的楼层,发出痛苦的呜咽,如同孤魂野鬼在低泣,让人不寒而栗。有一次刘二到工地碰运气,遇到业主与开发商发生肢体冲突,"他差点被卷进去。走投无路的刘二只好继续当起揽工汉。

一进腊月,没人再装修房子了,揽工汉也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家。如今整栋楼除了刘二,就只有一条杂毛狗,偶尔进来撒个尿,或跟母狗寻欢作乐。公狗始终不变,母狗隔三差五就换。每当这时,刘二就会想到女人。不单是生理的想,还有心里的想。想到女人,心就发狠,拿起石头朝公狗砸去,嘴里骂道,你他娘凭啥三妻四妾。正在交配的狗被强行分开,呜咽着跑了。到了安全地带,它回过头恶狠狠地冲刘二叫了几声。

胖保安每天依旧来巡逻,他并不是真要赶刘二走,是怕刘二死在这里。刘二死了,这栋楼就剩他了,还保什么?刘二在,他的工作才有价值。

刘二倚在墙角,嘴里叼着烟对胖保安说,年底我就走。胖保安掏出自己的烟续上,他从不抽刘二递的烟,但刘二每次依然要给。他觉得这一来一往,一给一拒,才有意思。有时候他想跟胖保安打一架,没原因,就是想打架。不是胖保安也行,随便什么人。可每当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快要动起手来时,胖保安就会骂一句,你他妈神经病,然后拖着肥胖的身体离去。

你去前面快递公司看看,那地方经常缺人。胖保安说。尽管他每天都来赶刘二,可每次刘二说要走,他就会提些建议,让他继续留在这座城市。

你咋不去。刘二问。我这里有病。胖保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刘二见他晕倒过,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挺可怕。糖尿病二型,不打胰岛素,口袋常装糖。晕是因为糖低,抽是因为癫痫,打小的病。胖保安介绍完自己的身体情况又说,我怕哪天抽死,连累别人。对于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光棍来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睡死,不痛不痒,也不拖累人。最好死在这栋楼里,有刘二给报警,不至于臭气熏天无人发现。尤其怕影响到学校里的孩子们。

起初魏大头每月会给胖保安五百块,让他等他回来。他觉得魏大头还有救,这楼也有救,这世界更有救。他告诉刘二好死不如赖活,熬着吧。刘二说,我也没想真死。就是吓唬吓唬他们。胖保安问,他们?刘二眼神迷茫地望着黑洞洞的窗口,问,他们是谁?

第二天刘二去了胖保安说的快递公司,老板说缺一个仓库管理员,不过要大专文凭,熟悉excel。刘二虽念完了初中,但除了玩游戏,聊微信,对电脑一窍不通。后来在胖保安的帮助下刘二成了一名理货员。密密匝匝的货,堆成了山,没明没夜分解。可半个月后刘二还是失业了。原因是他把一个玻璃摆件摔碎了,实际上那玩意儿是自己掉下来的,跟刘二无关。可刘二嘴笨辩不过老板。

扣去赔偿费剩下300块。去你妈的,一气之下刘二买了份过油肉,大烩菜,葛大妈还送了两碗米饭。刘二准备找胖保安喝一顿。准确说是他喝,胖保安吃。胖保安不敢喝酒,怕抽。

刘二最后一次喝酒,是三年前和志强他们在工地上。那时候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住进自己亲手盖的大楼里。这不是没有可能。魏大头就是农民工出身,一步步逆袭成包工头。他是大家的典范,因此刘二才对他无条件的信任。不是有这么一句话“淋过雨的人,才懂得给别人撑伞”。看来是他高估了人性。胖保安说,屁,他自己还在淋雨,怎么给你打伞。但凡有点办法,他也不会冒着被割腰子的风险去缅甸。胖保安说得也没错,当初魏大头日子好过时,确实对大家不错。经常拎着啤酒烧鸡在工地上跟大家侃大山,没一点架子。那么魏大头没错,刘二没错,到底是谁的错。刘二想不明白了。

快到烂尾楼时,一辆电动车疯了似的朝刘二驶来,速度足有七八十迈。刘二躲闪不及被撞进绿化带,身体倒下时,他死命抱住那瓶二锅头。酒被护住了,可过油肉和大烩菜却没有幸免于难。两块香气扑鼻的肉掉在刘二脸上,他伸出舌头将肉卷到嘴里。入口爽滑的美妙滋味,让他瞬间忘记了疼痛。他抬头望着外卖小哥,挣扎着从草地上爬起。身体还未平衡,又被地上的汤水滑倒,二锅头随之砸到石头上,碎了。玻璃渣刺进刘二小腿,他咬紧牙关拔出,血滋滋往外冒。外卖小哥双手作揖道,大哥,实在对不起,赶着送单,说着掏出卫生纸递给刘二。

刘二用纸堵住渗血的伤口,目光落到洒在草地上如同珍珠般的酒上,愤怒地说,是赶着送单,还是送死。一向拙嘴笨舌的他,将积攒已久的委屈和不满,发泄在外卖小哥身上。

他再次挣扎着从绿化带中爬出,身上沾满了杂草和菜叶,血从他的脚踝缓缓渗出。外卖小哥上前扶他,被他粗鲁地推开。"大哥,我这里有五十块,你去包扎一下,我先把这单送了,外卖小哥边说边掏钱。

刘二原本还想再骂几句,奈何肚里的墨水少,组织不起语言。他抖掉身上的饭屑,接过钱。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外卖小哥的电动车后备厢突然弹开,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探出来,冲着刘二咯咯笑。

围观的人群躁动起来,呀,还带着个孩子。这孩子好可爱。你看,他一直笑呢。

那个圆脑袋还在笑,不过这会儿是冲着外卖小哥笑。他含糊不清地叫了声爸爸。刘二正要张嘴回应,外卖小哥抢先答应,并将孩子从箱子里抱出来。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女儿早随前妻离去了。三年来,他未曾见过一面。

刘二有些失落,说不清为什么。他将钱塞给外卖小哥,说你不要命,孩子还要。孩子又咯咯咯冲刘二笑。刘二一瘸一拐,在人们的注视中离开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刘二老梦见那孩子咯咯咯冲他笑,他也笑。

胖保安把他推醒,用手电照着他脸说,你小子,是不是做梦娶了十八个老婆。刘二揉揉眼坐起来。说我年底就走。胖保安说,我不是来撵你的。

母亲打来电话时,刘二正蹲在天桥下吃烧饼。一块钱一个,比面包耐饥,划算。

母亲带着哭腔说,都三年没回来了,今年呢。活儿太多,看情况。刘二大着舌头,好像灌了三斤白酒。母亲说,志强他们找了你好多次,说打电话你不接。他们势利眼,想跟着我发财。刘二说。母亲说,都是一起耍大的,能拉就拉一把。不说了,我在饭店陪客人。刘二舌头更大了。

工程虽不是他包的,但人是他叫来的。他们是因为信任他才来的。就是这个信任搞得他三年回不了家。志强腿摔折时,魏大头拉着他的手说,刘二,医药费你先垫着,将来连本带利还你。把志强他们送到车站时,他们满脸感激地拉着刘二的手说,二子,工钱的事全靠你了。你放心,讨不到我不回去见你们。刘二语气坚定地说。

起先刘二安慰自己,再等俩月,后来又安慰自己,等到年底。一年后电话里传来无人接听的消息,刘二坐不住了。再后来电话里的女人告诉他,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刘二心一沉,骂了句魏大头。

看样子,母亲还不知道他的处境。从这点来看,志强他们挺够意思。说什么今年也得弄俩钱,哪怕一人先给三五千,好歹先把情绪稳住,年后再想办法。

那天准备爬楼顶前刘二告诉自己,想想那些业主,从一片荒芜开始抢号,抢得面红耳赤甚至动起手来,多不容易。所以刘二不是真想死,只是想学电视里那样,站在上面晃几下,象征性喊几句不给钱就跳楼。目的是引起魏大头的注意或媒体的关注。电视上经常这样演。可胖保安告诉他,魏大头跑到缅甸去了。唯一的希望破灭了。

刘二爷想过维权,可他压根没跟魏大头签劳动协议。当初魏大头问他们,不签合同干不干?他们异口同声回答,干。当然干,只要钱多。对于劳动部门反复提醒的合同问题,刘二跟其他农民工想法一样,认为这很正常,自己与老板都省事。这件事发生后刘二才明白劳动合同的重要性。没有合同维权是一件困难的事,他去咨询过,首先你得证明你与用人单位之间存在劳动关系。这一大堆材料和证据,刘二根本弄不到。

他想过找电视台或报纸。可他是典型的社恐,见了媒体又能说什么?即便说了,他们会追去缅甸找魏大头吗。走投无路他想到了制造恐慌,博人眼球。可惜被那女孩捷足先登了。他只得继续蹲在天桥下,带着渺茫的希望等待客户上门。

正午时分,一个鸭里鸭气的男人走过来,看看刘二面前的牌子问,地咋铺。一平米25,刘二赶忙站起来。活儿咋样。放心吧哥,利索着呢。男人又问,在哪干过。刘二说,金帝花园。哦,那栋烂尾楼啊,男人迈着鸭步走了。

你别别别……别走。

刘二还没别完,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妈的,金帝花园。刘二朝木牌狠踹一脚,倒下的牌子把水暖电三个字压住了。

一支烟没抽完,一个穿着貂的女人走过来,怀里抱着一只花花绿绿,像被扔进染缸漂过的狗。刘二激动得心脏噗噗跳。

她问刘二,能改水电吗?刘二赶紧把牌子扶起来,说能改。她又问,130平,多少钱。刘二嘀咕着算了一下说,包工包料一万。太贵了,女人撇嘴。九千,不能再少了,刘二一脸真诚地说。

女人正犹豫着,旁边刮家的男人朝女人招招手。女人走过去,看着男人跟前刮家刷漆的牌子问,我不刮家,要改水电。

男人拍拍胸脯说,没问题,材料用最好的,价格好商量。说着他把木牌另一面翻过来,上面写着水电暖三个字。女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八千……刘二急了,提高嗓门冲女人喊。

女人怀里的彩色狗直起身子,冲刘二叫。

女人白了刘二一眼,说真不地道。说完跟着刮家的去了一边。刮家的蹲下身子,把本子放在膝盖上写着什么,样子非常专业。女人在旁边不停点头。

刘二想,有钱人咋都不像人呢。当然有钱人的狗,也不像狗。此时他突然意识到,那狗不是在咬他,而是在表达对自己不像狗的不满。而她的主人,那个不像人的人,还要抱着不像狗的它到处招摇。想到这里,不免为狗感到悲哀。从这点来说,他比狗强。

最初刘二牌子上写的是刮家,刷漆,可总被水电暖抢生意,他就干脆改成水电暖。出摊时故意挨住刮家的,远离水电暖。没想到刮家的也不地道,抢他的水电暖生意。

这能怪谁?只能怪自己嘴笨。可这嘴笨又不是天生的,而是父亲造成的,因此刘二恨父亲。尽管他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他依然恨他。

父亲没死之前,刘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经常手提葵花杆,领着一帮孩子在村子里耀武扬威,像极了《古惑仔》里的陈浩南和山鸡。那时候连蛇见了他都得绕道而行。有一次邻村孩子抢占了他们的酸枣林。他带着他的兵,手持葵花杆,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成功夺回了自己的领地。那时候父亲是天,闯了祸有他顶着。父亲死后,再没人能为他撑腰了。

大人们看见刘二就说,这孩子真可怜,都是他爹造的孽。他们眼中的同情,在刘二看来夹杂着鄙夷。小孩子看见他就说,刘二,说说你爹咋死的。起先面对这些嘲讽刘二会反抗,有一次,他用石头把一个孩子的脑袋砸了个血窟窿。母亲带着罐头上门,赔了100块,好说歹说事情才算了结。打那以后无论别人如何羞辱他,哪怕给他书包上撒尿,他都一声不吭。“忍字头上一把刀,遇事不忍把祸招;若能忍住心头恨,事后方知忍字高”,这是念高中的堂哥对他说的话,他用小刀刻在书桌上,时刻提醒自己。从那以后,刘二就变得沉默寡言。上下学沿着墙根走,或绕到人少的地方。

人们把刘二老婆出轨的原因,归咎到他的窝囊上。他们忘记了,刘二的窝囊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或多或少与他们有关。

老婆出轨后,刘二也试图挽留。他拽着老婆的提包说,挖煤风险大,搞不好就成了寡妇。老婆掰开她的手苦笑道,跟着你这个窝囊废,还不如守寡。她嫌刘二不能像其他男人那样,在她受欺负时挺身而出。刘寡妇把她家的鸡赶到自家鸡窝下蛋时,他就该理直气壮找她对峙,而不是躲在家里劝老婆,不就是几颗鸡蛋。在老婆因为一捆柴火,被邻居扯着头发打的时候,他就该冲上去,给那女人几个耳光,而不是站在旁边说别打了,不就是一捆柴火。

你要不想戴一辈子绿帽,就拿出点男人的骨气。众人的激将起了作用。刘二怒气冲冲进屋,朝正在梳妆的老婆脸上狠狠扇了两巴掌。骂了句破鞋。老婆朝刘二脸上啐了一口,冷笑道,你只有这点能耐了。

男人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在大门外不停按喇叭,好像在故意挑衅。刘二提着菜刀红着眼站在门口,想冲出去把男人砍了。可走到院子里又突然停下。老婆冷笑道,你要真把他砍了就是这个。她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他扔掉菜刀瘫在地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老婆带着五岁的女儿,跟着挖煤的男人走了。

三年后那个挖煤的下了井再没上来。刘二托人跟老婆说,他不计前嫌,愿意接受她跟那个男人的孩子。老婆回了两个字,做梦。后来她带着两个娃嫁给一个放羊汉。孩子们每天野人似的,跟着羊群满山跑。

刘二打了两个盹儿,太阳就飘到了头顶。风把香气送进他的鼻孔。

喇叭里传来葛大妈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开饭喽!揽工汉们闻香而来,将葛大妈和餐车包围。一份过油肉,一份大米。抢刘二生意的男人,愉快地扫了二维码。喇叭里一个女声说,支付宝到账15元。一份焖面,一份白菜。微信到账10元,喇叭里的女声又尖着嗓子说。

土豆丝和大白菜很快没了,焖面还剩一点,只有过油肉的香气,久久弥漫。看来今儿个生意都不好。葛大妈拿抹布擦着锅盖说。

刘二翻了翻口袋,掏出两块钱递给葛大妈,说来俩馒头。

葛大妈把馒头递给刘二,舀起一大勺焖面说,剩的给你。葛大妈正要往餐盒倒面,刘二把饭盒推过去,别浪费餐盒了。

过油肉,炸鲜蘑,红烧肉,大白菜,剩什么,葛大妈就给他什么。不光给他,也给别人。她说,剩多了晚上能接着卖,剩少了没法卖。大家知道,她说这话不过是让吃的人心安罢了。

二十年前葛大妈的女儿抑郁症跳了楼,就在瓮城中学。有人鼓动葛大妈去学校闹,她没去。她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对老伴儿说,剩下的日子咱替闺女活。两年前老伴儿脑溢血也走了,葛大妈一个人要替三个人活,她开始在天桥下卖起了快餐,服务对象是揽工汉,和地摊贩。挣的钱基本捐了,医院,灾区,贫困儿童,数额不大,但涉及范围很广。她说是帮老伴儿和闺女一起捐的。

葛大妈是个文化人,教过书,会写诗。吃饭时大家让她念一首自己作的诗。她说只要不要脸,谁一天都能写几十首现代诗。有人请她做家教,她说在学校都不学,指着家里学。朋友劝她有退休金足够花,歇歇吧。她说她喜欢天桥下的烟火气。

收摊后葛大妈不急着回家,坐在交椅上听卖杂货的大姐讲家长里短,跟钉鞋的老周讨论俄乌战争,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第二天接着吵,接着争。日子就这样在热气腾腾中划过。

葛大妈的房子离天桥不远,是当年学校集资的,跟她人一样老。隔三差五就出状况,马桶堵了,太阳能漏水。只要家里有活儿,葛大妈都会找刘二。刘二总吃葛大妈的饭,葛大妈不好意思收钱。葛大妈就板着脸说,你这娃,是怕我下次还用你。刘二挠挠头,将钱塞进口袋。用葛大妈的话说,刘二话少,老实,信得过。

刘二拉了电闸,用电笔试了试开关说,接错线了,所以才不亮。零线应该进灯,从灯通往开关,开关另一端再接火线。

没一会儿灯亮了,整个家被照得红彤彤的。

电线老化了,年后我给你换换吧。刘二在卫生间洗手时说。等他出来葛大妈已经泡好了茶,说是西湖龙井,一个学生送的。刘二坐在沙发里,喝着茶看电视。屏幕里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气宇轩昂地朝一辆宾利走去。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响起:你是个男人,赚钱是你唯一的出路。即使没有清晨熬好的粥,也没有灯火通明的家,你也应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刘二的手抖了一下,茶杯里的水轻轻晃动。他望向厨房,葛大妈的身影在热气腾腾中模糊。他突然想起家乡的老母亲。离家时他说,妈,我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住我盖的楼房,有电梯的那种。妈乐得合不拢嘴。

日子好似没有尽头,一年年,一天天。回家的事在现实的压力下化为泡影。刘二蜷缩着身体,双手深埋在袖筒里,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徘徊。

夜幕低垂,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街灯下的它们,像是夏夜里的萤火虫,起舞飞扬。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与雪花交织,缤纷而寂寥。

刘二这才想起,今天是小年。他扬起头,对着天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口中呼出的气息在寒风中迅速凝结,睫毛上的霜花,模糊了他的视线。

走,喝酒去。一只厚实的手拍在他肩上,胖保安提着二锅头和花生米,那顶旧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眯缝的小眼。

值班室四壁漏风,冬天用纸片封窗,夏天则蒙层塑料布。门帘上的补丁像是一张张地图,记录着岁月的痕迹。那张用砖头和木板搭建的床,屁股一挨吱呀作响,好似随时会散架。

电磁炉上的速冻饺子沸腾着,热气笼罩全屋。肉香从破了皮的饺子中飘出,窜进刘二的鼻子。他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咀嚼两下说,好久没吃饺子了。屁,去年过年咱吃的,你忘了?胖保安提醒道。去年,刘二若有所思喃喃着。胖保安给自己倒了杯酒,眼中掠过一丝忧伤。刘二说,你别喝了。胖保安笑笑说,今天不喝,就没机会了。刘二握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问,你,你难道……胖保安笑笑说,没那么快就死,我要回老家了。新上任的书记了解我情况后,给弄了个五保户。其实我早几年就能申请,可那时我身体好,不想拖累国家,就拒绝了。去年抽了三次,晕了四次,你也看见过的。我倒不是怕死,是怕哪天你也走了,我死在这里没人知道,把整个楼搞臭了,最主要是怕吓坏学校的孩子。

对了,你为什么不娶老婆?刘二看过胖保安年轻时的照片,瘦瘦高高一表人才。"胖保安笑笑,撩起上衣,露出一道蜈蚣似的疤。这是?刘二瞪大眼睛。

当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被敌人刺的。胖保安的声音平静如水。那一刀也剥夺了他男人的权利。刘二知道胖保安参加过战争,但不知道受到这么大的伤害。胖保安说由于身体原因他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退伍后只能给人放羊。后来连爬山也变得吃力,就跟着魏大头进了城。所以他一直感激魏大头的收留,即便如今他不再给他寄钱,他依然守在这里。"你呢,过年回去不?胖保安带着醉意问刘二。刘二苦笑道,穷得连裤衩都买不起,还回去干嘛,说完他仰起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临走时胖保安从口袋掏出四百块,塞给刘二,说我就这么多了,好歹给你凑个路费。刘二不要,胖保安恼了,说你她娘再扭捏,咱以后就没法处了。刘二双手颤抖着接过钱,突然哇一声哭了。他一哭,胖保安也哭了。

车票钱是凑齐了,但回去该如何面对志强和小伟,成了最大的难题。三年里,刘二不敢接他们电话,不敢与除母亲外的任何人联系。如一条与世隔绝的鱼。长久的流浪生活,让他与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人潮汹涌的街头,每个人都怀揣着自己的目的和归属。唯独他,像一只失去方向的风筝,漂泊不定。目送载着胖保安离去的汽车,刘二心中涌起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和绝望。有时,他甚至觉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他乡,或许比回去面对那些纷扰要来得轻松。

然而,堂兄突如其来的电话打破了这沉重的沉寂。母亲不慎从梯子上跌落,住进医院。此刻,他已顾不得其他,匆忙上网订票。可蹲守了两天,也未能抢到一张票,他只好去车站碰运气。黑压压的人群和大大小小的行李,塞满了售票厅。孩子的啼哭声、大人的争吵声此起彼伏。有人因插队大打出手,搅得刘二心烦意乱。经过三个小时的排队等待,刘二终于挤到了售票窗口前,却被告知票早已售空。

刘二沮丧地出了车站。一位身材魁梧的女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低声问,大哥要去哪。刘二瞥了她一眼,说黛城。女人神秘一笑,说我有票,你要吗?刘二顿了顿,问,多少钱?女人伸出四根手指。四百?刘二问。女人嘲讽道,四百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刘二明白了,女人说的是四千。他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女人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伸出两根手指说,不能再少了,过了腊月二十七,五位数都未必能买到。刘二犹豫着摸了摸口袋,问,你每天都在这儿吗?女人说是的。刘二说,那我回去凑了钱来找你。这是我的手机号。女人把写有电话的卡片塞进刘二手里。刘二也留了手机号。

夜如同一张无边的网,将刘二紧紧罩住。他站在窗前,凝望着远处模糊的灯火,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那天晚上,刘二在窗前目睹了一场车祸。一个老头倒在一辆豪车前,如愿以偿得到了赔偿。轿车开走后,老头脸上露出得逞的笑。

刘二心里暗骂,狗日的钱。转念一想,若刚才被撞的是他,路费就不愁了,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这念头,自嘲道,刘二,你还是人吗?立马他又对自己说,在金钱面前,尊严算个屁?不,母亲说过,人活脸树活皮,没了脸面,活着还有何意义?但如果生存都成了问题,要脸面又有何用?那一夜,刘二躺在胖保安那张吱吱作响的床上,思绪在金钱和尊严之间反复挣扎。

次日清晨,刘二刚睁开眼,就接到黄牛的电话,说就剩一张回黛城的票了,如果他不要,就卖给别人了。刘二知道这是黄牛惯用的伎俩,但万一票真没了呢?堂兄说母亲大后天就要做手术,不管怎样他都得赶回去。

刘二在一所高档小区外徘徊良久。尽管心中演练了无数遍,依旧浑身冒汗。他清楚,一旦掌握不好力度和速度,可能就会酿成大祸。他曾在新闻上看到过碰瓷失败惨死的案例。

刘二选定了超市门口的奥迪车作为目标,一方面是因为他憎恨日本车,另一方面则是认为开这种车的多半是有钱人。

他靠在垃圾桶旁,抽了五根烟,点上第六根时,奥迪车启动了。他必须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精准地倒在车的左侧,因为司机在遇到紧急情况时,通常会本能地往右打方向。

当车子距他五米远时,刘二突然冲向马路中央,随着奥迪的急刹车倒下,并在车停稳的瞬间将腿伸至轮胎下。

车上跳下一位戴墨镜的光头小伙,脖子里戴着条金灿灿的链子,双臂交叉胸前,斜着眼瞪着刘二。刘二学着昨天那个老头的样子,抱着脑袋呻吟着,说胸口疼、头疼。光头男骂道,你他娘的眼瞎了吗,往车底下钻。刘二笨嘴拙舌地回应,你,你撞了人,还,还有理了。说完又抱着脑袋呻吟。此刻,他的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他怕被司机看穿,被路人识破。

光头男蹲身下来,扯住刘二的领口,恶狠狠地威胁,你他妈的再不滚开,老子就压过去。

司机不按常理出牌,搞得他措手不及。他设想的N种可能里,唯独没有这一种。

还没等刘二想出对策,司机已踩下油门。轮胎几乎要碾过刘二的右腿。他从地上爬起,像一颗子弹嗖一下射出去。司机降下车窗,对着刘二的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乡巴佬,穷疯了。随后油门一轰,绝尘而去。

嘲讽和羞辱如利箭射向刘二,他仿佛成了一个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小偷,红着脸从人群中溜走。穷疯了,乡巴佬……这些词汇如同魔音绕耳,不断在他耳边回响。

刘二产生了死的念头,这一次的死跟上次不同。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想死。他拿出胖保安的那把水果刀,轻轻放在手腕上。然而,当肌肤接触到刀刃冰冷的温度时,他突然清醒过来。想起胖保安的话,好死不如赖活。想起卧病在床的母亲。他把刀扔在地上,身体重重地落回吱嘎作响的床上,双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连死都这么难,他自嘲地想。

迷糊中,他被手机铃声惊醒。葛大妈说马桶堵了,请他去帮忙。

小年后葛大妈就再没出摊,刘二以为她是为过年做准备。到了她家才知道,她腰椎病犯了,连下地都得依靠拐杖。

马桶很快被疏通。葛大妈如常为刘二泡茶,询问他过年是否回家。刘二嘴唇颤抖,不知如何回答。葛大妈说:“胖子也不在了,你要不嫌弃,今年过年来我这儿,咱俩一起过。”

刘二眼眶突然红了。

葛大妈从花纹手帕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两千块钱。她本想亲自汇款,但现在门也出不去了,于是请刘二代为转账。葛大妈说,那也是个失独老人,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在村里。我比她强,好歹有工资。她除了政府补贴,什么都没了。刘二问,你们怎么认识的。葛大妈说,那年跟着扶贫队的工作人员去过她家,那次她刚好不在。邻居告诉我们,她住院了。我们又去了县医院,才知道她并没生病。是害怕雨季房子坍塌,才住进了医院,因为住院费大部分能报销。自那以后,每逢春节,我都会给她寄些钱。虽然不多,但也够她好好过个年了。

火车在连绵的山峦间穿行,疾驰而过的风景,隐没在黑暗的隧道中。究竟何时动的那个念头,刘二一时竟想不起了。是在葛大妈讲述那个凄凉故事时?显然不是,那时候他心中只有对她的敬意。是将钱揣进口袋的瞬间?好像也不是,那时他只是想,如果这些钱属于自己该有多好。对,是在银行门口,准确说是在接到堂哥电话那一瞬间。他说母亲拖着不做手术,非要等刘二回去。那一刻,刘二彻底崩溃了。一个连自己老娘都保护不了的人,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有什么用。尊严与脸面,在那一刻变得一文不值。

他在银行门口徘徊十几分钟,最终决然离去。反正这些钱也是救助穷人,而他也是穷人中的一员,并且与葛大妈关系更近。于情于理,帮他比帮陌生人更合适。这样想着,刘二心中的负担似乎轻了些。

明暗交替间,刘二终于看到阔别已久的黛城。熟悉的气息和风景,让他暂时忘记了不堪的过往。

母亲的手术非常顺利。出院那天,志强跟小伟来医院探望。一看到刘二,他们就破口大骂。你个混球,电话不接,微信不回,还以为你他妈的死了。说着志强就朝刘二后脑勺闪了两下。小伟骂道,你他娘的是不是把我们拉黑了。刘二心虚,眼神躲闪,支吾半天才说,手机坏了,修好后号码全丢了。他们又骂骂咧咧在他胸口捣了两拳,这才询问起老人的病情。刘二却在心里暗自盘算,如何解释工钱的事情。毕竟他曾发过誓,钱要不回来,永不见他们。

回家后母亲告诉刘二,这两年全靠他俩照顾。家里地里的活,都是他们帮忙打理。逢年过节,他们也会提着礼物来看她,说是替刘二尽孝。说到这里,母亲声音哽咽。刘二也红了眼眶。他在心里痛骂自己,刘二,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母亲颤颤巍巍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整整齐齐裹着一沓钱。她说妈在村里没什么开销,你寄回来的钱,妈都给你存着呢。刘二眼眶湿润,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除夕夜,刘二正与母亲包饺子时,志强和小伟提着酒肉来了。刘二从口袋里摸出钱,轻轻放在志强和小伟面前,满怀愧疚地说,哥们儿对不住你们,这点钱虽然不多,好歹先收着。"志强把钱推到刘二跟前说,不着急,先留着。刘二一脸狐疑又看向小伟。小伟也把钱推到他面前,说留着吧。过完年,我们还跟你去翁城呢。到时候租房,买家具,少不得要花钱。刘二眼眶突然红了,他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觉得太矫情,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

灯笼在寒风中摇曳,烟花拖着红色的火焰窜上天空,在夜幕中绘制出各种图案,大树、鲜花、蒲公英……

划拳声、酒瓶碰撞声,在这间温馨逼仄的小屋里此起彼伏。他们聊对过去的缅怀,谈对未来的憧憬。那一刻,他们在心中为自己筑起一幢高楼。有明亮的落地窗和智能的抽水马桶,还有能把人弹的老高的席梦思床。

凌晨十二点,刘二拿起手机,拨通了葛大妈的电话。小刘,新年快乐。听筒里传来葛大妈愉快的声音。大妈,新年快乐。我想跟您说件……刘二话未说完,葛大妈便打断了他的话,小刘,你放心,那边汇款……”

鞭炮声此起彼伏,淹没了葛大妈的声音。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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