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园往事

2024-12-31 00:00:00宁经榕
滇池 2024年12期
关键词:桑树院子外公

去年春天外公跌折了腿,出院后需要人护理,我妈为此烦忧几天。她在供电所食堂做厨师,我爸则在一个学校当保安,两人都请不了长假。我自告奋勇,说我去照看他吧。向单位丢了一张一个月的假条,也不管批不批,丢完假条便跑外公那去了。路上看到树木已经开始冒新芽,田面上裹了一层黄绿。这段路对于我来讲完全陌生了,虽然我妈说过小时候带我去外婆那,每次走的都是这段路。当然,外婆已去世多年,后来都改叫去外公那了。

外婆家那门口有一园桑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桑葚。边上散种着几棵黄皮,龙眼,荔枝,夏天来时,经常能吃到果实。老屋被小舅拆了之后,里面的树也都砍掉了,只留下一棵大桑树,撑在新屋门口。我到时,外公就坐在那棵大桑树下,一条腿弯曲,一条腿直着,右手搭着一根拐杖。

“腿上还有石膏呢?”我下车走到他面前。“先进屋。”他说。他要站起来,挪了几个方位,都没能发力。我伸手去架他手臂,他很轻,一下子就架起来了。屋里还没装修,天花板上残余一些钉着铁钉的木板,墙面都是红砖。东西却放得整齐,厨具放到几块木板拼成的桌上,下面用砖头做脚。边上是床,衣服堆在床边的木箱里。自己还能做饭吧,我说。他坐到床板上,两只眼睛透着光亮,说,“能,我都跟你妈说不用来。”我说,“是我自己想来的。”他说,“那也好,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他手边有一沓算命取名的书,腿没折之前他坐着三轮车到街上给人取名算命,也教会了我这些方法。他表示过,死后就这沓书给我,大有继承他衣钵之意。我们俩讨论了一阵算命的方法,大部分是他在讲,我在听。烧开的水壶在冒着白汽,屋外偶尔有一两声鸟叫。“自己能算自己的命吗?”我问。“算不了,那不准的。”他说。“那你给我算算吧。”我说。他一只手拿起拐杖,推出去用手心按着,说,“不是给你算过了吗?”我说,“再算算,我最近感觉怪怪的。”他说,“哦?如何怪法?”“生了一场病,好了之后感觉随时又会犯病一样。”我说。外公想都没想,便说,“哪样正常,你那是以前病得少,病多了就有经验了。”

白天大部分时间,我们坐在门口桑树下面,有时聊一些旧事,有时什么也没说,就呆坐着。在门口可以看到一片草地,这里以前是个农场,后来没做了,便有人稀稀疏疏在上面种些蔬菜。草地的尽头是一排低矮的山丘,山底下散落着几十间瓦房。靠边的位置,有一间白墙尖顶的房子,很突兀,跟边上的房子格格不入。“那是个教堂吗?”我问外公。他专注盯着那个白房子,没有答话。我又重复问了一遍,他说,“啊,教堂,现在哪有什么教堂。”接着我问他,“那是有钱人的房子?”他说,“当然。”

到屋顶上看,那座白房子近了些,可以看到边上有几层树木。记得小时候来这并没有这个房子。外婆去世后,外公跟小舅去南宁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几乎不回老家,我妈跟我也没来过。大概是怀念故地,我妈经常讲我五六岁来外婆家的事,喜欢拆钟表,捣腾工具,有新奇的事准到位。现在看来,都是些孩子爱干的事罢了。去年外公跟小舅决裂,从南宁回到老家。我妈跟我给他安置一些生活用品,一路上念叨,这里的人都认不出来了。并抱怨说谁发明了嫁人这种东西,好好在各自家里生活不好吗?就算要嫁,为什么不是男的嫁过来。车到门前,看到偌大的桑园里只剩一棵桑树了,我妈一哆嗦,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好久没吃桑葚了,”她说,“那时每到春末,拐都跟我去摘桑葚,拐爬树上摘,我在下面用箩筐接。”看着唯一剩下那棵桑树,她念叨着,“要是拐还在,不知她是什么心情。”

我妈比拐大几岁,小时候玩得最好。拐是我妈给她取的一个外号,只有她这样叫她。原因是她古灵精怪,总不按大人的想法做事情。那时到处种桑树,养蚕卖丝。她们俩在桑园度过了整个童年。她嫁过来几年后,就听说拐死了。那时我已经学会了自己吃饭,端着一个不锈钢碗在门口吃饭,吃得满脸饭粒。我妈过来把我的碗抢了,也不给我擦嘴。对我说,“吃什么吃,你小姨永远都吃不了饭了!”然后她就把我丢下跑出去了,一整天都不见人。傍晚我爸从山上割松脂回来,看见厨房锅清灶白的,问我你妈呢。我摇摇头。我以为他要做饭给我吃,我实在饿得很。但他没有,他去找我妈去了。最后在一棵白桉树上找到她,她在上面一个树杈上躺着,风一直摇着树干,也不怕掉下来。往后大些,她提拐时,我问过拐的死因,她总是不说。说你小屁孩懂什么。

没过几天就开始下雨,春天的雨不大,飘飘扬扬,在屋里几乎听不到雨声,一出门发现世界全湿了。云雾压得很低,远处茫白一片,有人趁着下雨披着雨衣种菜籽。有人戴一顶斗笠站在田头,看自己的黄牛吃草。小黄牛脖子下系着铃铛,一动便叮叮当当响。早上醒来打开窗,容易恍惚,让人觉得不是在现世。桑树下有一块菜地,外公已经买好蒜头,我帮他种,他在旁边看。我问他,“有些蒜头种歪了怎么办?”他说没事,长出来都是直的。楼顶的铁皮棚上隔一阵滴下一滴雨滴,落到地上穿出一个小孔。鞋子沾泥,特别难洗,洗个大概便不理会。踩到屋里,一个个黄泥脚印。我也没去拖,这种天气,进进出出,拖了第二天又脏。晚上下雨,最为好睡,我没关紧窗,留着一点缝隙,这样听到雨声更大点。雨打在桑树叶子上,密密响着。躺很久舍不得睡,想到上班的事,恍如隔世。半夜醒来,雨声更清晰,寒气从窗缝渗进来,显得被子里更暖和。这样到夜晚,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我还是个几岁的孩童,跟外婆睡一张床。夜间被雨吵醒,好奇窗外的声音来自哪里,伸长耳朵去捕捉。外婆睡得很香,呼噜声比雨声大。错觉往往会被带入梦里,然后天刚亮便在潮湿的梦中醒来,发觉除开雨不变之外,其他东西都变了。一楼地板上有一些杂乱的脚印,我认出不是我昨天留下的,心想着外公一大早便起床了。出门看一圈,没发现他,回屋里,看到他还在床上。简单做了早饭,等他醒来,问他早上去哪里。“菜园里走了一圈。”他说。他说的时候没看我,低头刨饭。我说,“你这腿可别到处乱逛,现在又下雨,地上那么滑。”他说,“没事的,也没走远。”

关于拐,我妈后来跟我说了很多。拐有个姐。这个姐性子跟拐完全不一样,很老实,她母亲说什么她都照做。拐家不种桑树,种的是果苗。凭着种果苗,挣的钱远远比其他人都多。这得益于她母亲擅长嫁接技术。她母亲叫椿,小时就住在外婆家后面,几家用同一口井水,后来嫁到对面村。拐的姐姐十八岁就被椿安排嫁人了,对象家境不错。嫁得不远,她姐经常回娘家,拐就缠着她讲结婚之后的事情。她那时十四五岁,对好多事情好奇得很。她姐人老实,拐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包括跟丈夫的那些事也说。只是说到细节有些腼腆。拐很向往,听了之后就恨不得马上也要嫁人。那以后,拐等着她母亲安排她嫁人,但椿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件事。她甚至问过椿,一定要十八岁才能嫁人吗?椿回答她,现在不是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拐长得很好看,跟椿一样有一双长腿,肩窄窄的,特别有女人味。在初中时她就知道她对男生有吸引力,但也只是知道而已,那时风气保守,男女之间交流少得很。我妈和拐都是念完初三就不念了,大伙都默认了念书只念到初三就够了。毕业到时候她跟我妈说,她看上了一个男孩,以后要嫁给他。还带我妈去篮球场看他,那男孩高高瘦瘦的,很有活力。跑起来小腿成一块块长条肌肉,看起来特别结实。拐给他捡过几次球,打过不少照面。她能感觉出他也对她有意思。熬到十八岁,椿还是没跟拐提过嫁人的事。拐忍不住问了。椿说,你不着急嫁人。拐问为什么。椿说,不为什么,就是别嫁那么早。拐说凭什么,姐都是十八岁嫁我为什么不行。椿说,你是你,你姐是你姐。椿通过嫁接果苗挣了不少钱,这并没像她想象那样,大伙会羡慕她,认可她。相反,周边的人逐渐疏远她,并传出一些难听的传言。说嫁接树苗只是个幌子,其实在干些下流的事。她很气愤,自己堂堂正正,凭什么这么说她。但她找不到办法应对,他们只在私下里说,也找不到是谁起的头。椿是个倔强的人,身上有一股狠劲,别人越是说她,她越要跟他们对着干。她扩大了果苗场的规模,雇了一些女工,让果苗场成为了那一带最大的场子。

我妈来电,问我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我说挺好,比上班好多了。她又问外公的腿怎么样,我也说挺好,比之前好多了。她说她过几天要来一趟,给外公拿一些菜,她在食堂里弄了不少菜回来。我说好。我打开冰箱,里面的东西吃得也差不多了。冰箱是小舅买的,他托人送到家里,自己没露过面。外公在南宁二十年,他们也没见过几面。也没有大矛盾,两人的关系自然而然就疏远,继而决裂了。小舅小时,外公极宠他,他也经常跟外公在一起。等到成年了,特别出外面混生活之后情况发生了转变。我妈倒是相反,小时候没人疼,上了年纪却开始关心外公来。外公在院子坐时,我偷偷观察了一会他,心里想他现在这个年龄,会想什么东西多一些呢?他每个动作都很缓慢,似乎世界上没有让他着急的事。几天后的早上,我起早,看到大厅的凳子上有一套脏衣服,上面全是黄泥巴。我也没太在意,上去楼顶去吸新鲜空气。一会从上面看到他把衣服拿到井边洗了,洗出来一滩黄泥水。我有些奇怪,平时他的衣服都是我洗的。但我也没问他。几天后去卫生院换石膏,卫生院离外公那五六公里。我开车搭外公去。拆完纱布,医生查看了石膏,有些移位,腿却没见消肿。瞟了我外公一眼,说,“你去跑马拉松了?”外公没说话。“怎么回事?”我问医生。医生说,“养腿就要好好养。”外公头低着,看着地面。“这是你爷爷?”医生说。“我外公。”我说。“你也真是,别让老人动身子了,本来就恢复慢。”他说。我说,“我知道。”医生说,“你知道个屁。”我便很纳闷说,“又不是我让他动身子,再说也没见他动什么身子,难不成日常吃喝拉撒都要伺候?”医生说,“伺候又怎样?”我便接不上话了。

回来我跟外公说,要不让他一天躺在床上得了。外公不肯,说没医生说的那么严重,松一点也正常。我觉得有道理,我来的时候我妈也没交代说要伺候吃喝拉撒,当时绑石膏的医生只是说尽量不要大范围活动而已。

有一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看到有个黑影在一楼那动。那影子在屋里窸窸窣窣弄了一会,便往外走。看走路的姿势我便猜到是外公。我带着手电筒在后面悄悄跟着。雨还没停,他缓慢走到井边,借着院子那盏小灯,我模糊看到外公戴着一顶斗笠,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提着一桶水。水不知他什么时候打满的。之后他一歪一斜往外面走,走得特别慢,走几步要歇一歇。我想上去帮他提水,但忍住了,我想看看他要提去哪里。那是一段漫长的路,时间也许过去了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雨从夜空飘下来,看不到形状,只感觉飘在脸上,冰凉冰凉。月亮藏在厚厚的积云后面,夜空下的山野树木房屋,只能微微看见轮廓。外公像一只蜗牛,缓慢耐心地往前挪。过一个坡他的影子消失了。我赶忙往前加快脚步,看到一团黑影趴在地上。打开手电筒,光线里,外公盘坐在地上,一条腿僵直伸着,鞋子插进泥浆里,另一条腿努力往地上蹭,手紧紧抓住水桶。我走过去扶他。“把电筒关掉”,他认出了我。我关了电筒,扶他起来,摸到他的裤子和衣服上粘稠的泥浆。他站起来后,我们两个沉默了一阵,对于眼前的情形,他没说,我也没问。“我帮你提吧。”我说。“也好。”他说。他在前面走,我提着水跟在后面。有一阵子,我觉得天永远不会亮了,世界就剩我们两个人。那所白房子的墙在黑夜里轮廓很清晰,我们走到院子的侧门,侧门旁边有一个废弃的石磨盘,石磨盘边上有个小门,外公示意我进去,我下意识想去推门板,发现并没有门板。进去之后院子里有一股桂花香味,杂在零星的雨滴里面。桂花就长在门的旁边,好几棵,贴着围墙往上长,下面有一个水缸。掀开水缸,发现里面没有多少水了,外公让我把水倒进去。我们像两个小偷,轻手轻脚弄着,之后退出来。外公转头往白房子看了一眼,便一起往回走。一路上我有好多疑惑想问外公,但最终没问出口,我想着他不说我就不问了。到家门口,我们用水冲鞋上的泥巴,“今晚的事,不要跟别人讲了。”我说,“好。”

回到床上,翻来滚去睡不着。干脆不睡了,站在窗边,对着山上那一团白色胡思乱想。很多问题想不明白,譬如现在都有自来水了,外公为何要打井水给人家,又只在半夜偷摸着去。第二天起来,我们都没提昨晚的事,像平常一样,该怎样就怎样。有些片刻,两人目光碰到一起,便很快移开。早上干活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以为单位应该有人找我了。请假的时候,同事说,你赶紧回来,没有你单位恐怕要倒闭了。出来这段时间,没有一个人找。我便知道,其实有没有我,差别并不大,地球还是照样转。知道这么想,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干完活往外走,天气还是这样,有人说今年的春雨下得比往年都要密。打了一两声雷,像是要叫醒谁似的。并没有想去哪里,胡乱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了白房子附近,停下后才发现白房子那么大,比从远处看要大得多。房子外墙刷着一层白色油漆,窗是雕镂的,绿色的窗框,屋顶是金色的方形锥体。正面有很多拱门和花雕。院子并不是全封闭的,在一些树和树之间,有些缝隙,可以看到院子的一部分。里面种着一大簇三角梅,有黄红蓝好几个颜色,覆盖了整个墙面。一个老妇人拿着一把大剪刀在给三角梅剪枝。我在两棵树之间站着,她似乎没发现我,修剪着枝叶。那些被剪掉的枝条,她把它们弄到一个角落里。之后拉响割草机割院子里的草坪,割草机对着我的时候,我看清楚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充满褶皱的脸,干涸的地皮一样,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两只眼睛却亮得很。躲在树后面看了许久,发现她虽然很老了,动作却很利落,体力也不差,剪枝,割草,施肥,中间不休息,只喝水。那水壶水没了,她到院子里那水缸打水去烧。转过去后背,我看到她头发上有一层细密的水珠,我下意识摸我头发,手上也是湿的。继而听到细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很轻,跟蚕吃桑叶一样。

一连几天,我都去院子边上站一会。有一次老妇人看到了我,当时她正在给一直猫梳理毛发,那只猫先发现了我,她顺着猫看的方向,看到我在边上,手在猫的背上停留了一下,便转头不作理会,继续做她的事。这几天我发现她的房子几乎无人靠近,但里面却热闹得很,院子里有很多鸟,麻雀经常跑到地上找吃的,青苔鸟在树叶间穿梭,高冠鸟趴在树顶,随风摇晃,仿佛随时会掉下来般。干完活,她躺在遮雨棚底下那张马扎里,半闭着眼,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

外公问我这几天出门去哪了,我说到处逛逛。他想说什么,又打住了,隔了好久才出口,“晚上能不能像上次一样帮我打两桶水。”“为什么是两桶,上次只有一桶。”我问。

“上次我看缸里水还不够。”他说。

“上次你没过去看啊。”我说。

“我听出来的。”外公有些着急。

“她到底是谁?”我终于忍不住问。这几天我也试着问了几个附近的人,住在白房子里的人是谁,大伙都闭口不谈。“为什么大家都不肯谈论她。”

外公沉默。

“你不说我就不给你提水。”我说。

“她叫椿。”外公一双老眼凝视着窗外的雨。“因为她放出话来,谁谈论她她将报复谁。”

“她都这个年纪了,还怎么报复?”我说。

“报复嘛,不一定用蛮力。”外公说。

“那你为什么要给她提水?”我说。

外公没有告诉我。

我妈来时,雨下得很大。她从电动车的雨衣里钻出来,衣服湿透了,头发贴在头皮上,脸上全是水。一进来便唠叨食堂的琐事,她的采购同事贪得无厌,花了一千块去买菜,私吞了五百,还装模作样给她一百。她煮饭的同事,煎鱼总不洗锅,每道菜都有鱼腥味。食堂里的一个员工,竟然一顿饭吃了八块扣肉两碗饭。还抱怨我爸天天钓鱼,一下班就去蹲池塘,花了几千块钱买一根竹竿,镶金的么,那么贵。

“你这些话是跟我说还是自言自语?”我不想听她的唠叨。

“你听不听我都要讲。”我妈说。她打开一条巨大的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十几个白色塑料袋,这些都是平日食堂的剩菜,她攒起来放冰箱里,够量了就驮过来给外公。外公很开心,说,“都放冰箱里吧。”院子里桑树结了不少果,有些已经熟成褐色。我妈想爬上去,奈何身体过于肥胖,折腾了一会,也没爬超过一米。

“要不你上去摘几个给我尝尝吧。”我妈看着我说。我爬上去摘了七八个,手掌捏到一些果子渗出暗红色的汁液,摘杨梅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以前爬树可厉害了,拐都爬不过我。”我妈一边吃一边说,吃得嘴唇乌紫。

“我不信。”我说。

“真的,你看对岸那棵白桉树,以前没现在这么高,但也有十几米。我跟拐一起爬到树顶上。”我妈望着那棵树。那棵白桉树长在一个低矮的坡上,旁边几乎没有什么树,显得很孤单。

“我见过椿了。”我说。

“你见她干嘛?”我妈说。

“为什么不能见她?”我问。

“还是少靠近点为好。”我妈说。

“除非你给我个理由。”我说。于是我妈把事情的脉络大概给我理了个清楚。

拐到了二十五岁都没嫁出去,椿始终不同意。有众多媒人做过媒,都给椿轰走了。我妈给我讲的时候特意强调是轰走,她随手在院里拿一把铲子或者锄头,追着那些做媒的打。她不想让拐嫁在村里,她觉得拐不属于这里,她应该属于更大的地方。在跟树苗贩子打交道时,她打听一些城里单身的男性,是否有适婚年龄的,见了好几个,总归不满意。这事传出来后,周边的人自尊心受到伤害,觉得她看不起他们,她凭什么看不起他们。继而就无人再有做媒的想法,坊间又有恶人传她母女俩都做不干净的事。好长时间,拐呆在屋里不见人,连我妈都不见,她恨周边那些人,也恨她母亲,凭什么让她一定嫁个城里人。闹僵了大约半年,有一天椿发现,拐不见了。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她已经大着肚子,跟边远的一个贫穷男子一起生活。椿怒不可遏,拿着扁担就打那男子,那男子不敢还手,乖乖忍受着。她把他打得浑身是血。而后想把拐拉回去,但拐不肯。两人动起手,在拉扯中椿失望地离去。三年间,拐生了两个孩子,椿来过七八次,每次来都把拐和他丈夫(那时他们已经成婚)狠揍一顿。他丈夫不还手,拐总是还手。有一次椿过来,见面就开始揍拐,拐没有还手,呆在原地站着。无论椿怎么打,她总是不动。椿一边打一边喊她还手,她仍是不动。最后椿没劲了,便走了。刚走几分钟,拐就爬上一棵大樟树,从上面跳下来,拉到医院已经快不行了。临终前,拐希望椿来看她一眼。椿没有去,自始至终她都没去过一趟医院。

拐去世后不久,椿把育苗场关掉了。她恨透了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不久她离开了家,回来已经是六年后。她在原先的育苗场建了一栋这一带最豪华的房子,一直在那住了下来。

我妈讲完这些,转头便去院子里忙活,像是一刻也不愿多想一样。

“冰箱里的菜要按顺序拿出来,先把上面的吃掉,不然很容易坏。”我妈整理好冰箱。饭在高压锅里冒着蒸汽,屋子里都是饭菜的香味。“每天就是煮菜煮饭,这边煮完又到那边煮。”她没呆多久,下午赶回去给单位煮饭了。

隔几天,外公就叫我提水桶过去,也都是夜晚。有时房子上面有一扇窗是亮的,但是没看到人影。我妈告诉我椿的事,我没有说给外公听,提水过去的事,我也没说给我妈听。做完家务,我到处去逛。踩在泥地里,心里觉得踏实。搬去城里久了,整个人像悬空了一样,经常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常对外摆出一副殷勤又充满干劲的模样,私下里感到并无多大意义,这种感觉又不敢说给外人听。这次告假,与其说是照顾外公,不如说是想逃避一段时间。闲逛时,我脑子里一直浮现我妈跟我说那句不要太靠近她的话。我为什么要听她的呢,她这样说我偏要靠近。

这些天雨水充足,椿的院子里的花草长得飞快,我站的那个地方,只隔一夜,枝条蹿高了十多公分,以至于遮住了我看院子视线。我把枝条折弯时,椿发现了我。那时她正在院子里种芝麻,抬头便看到了我。我下意识把脑袋缩回去。“知道你在那了。”她的声音从树叶的缝隙传过来。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几步,整个人就站在他面前,像裸着身子一样。“几天前就知道你在那了。”椿低下头,把芝麻撒到分好行的泥地里。“你是十姑的孩子吧。”她问我。“是的。”我有点惊讶她怎么知道我。“耳垂跟你妈一个样,又宽又厚。”虽然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但是给人的感觉一点也没老。她的那双眼睛特别透亮,像是能把我看穿。“你可以在院子里逛逛,也可以到那边去坐。”我哪也没去,就这样站着。“你就当我不存在一样。”她看出了我的窘迫。那天我在她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了一下午,她问了我一些生活的事,知道我去外地念了大学,毕业后便回到老家上班。

往后时日,我也经常去她的院子。她忙她的,我看我的。这样过了十来天,快到回去上班的时间了,外公的腿也好了些,他坚持不需要人照顾,看样子是想把我赶回去。离开前两天,椿突然问我,外公的伤怎么样。

“似乎好了一些。”我说,对于她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没好奇问。这段时间下来,我甚至觉得看似她门都不出,实际上村里的事情她都知道。“你准备回去了?”她说。

“是啊。”我说,“请不了那么久的假。”

“你觉得我怎么样?”她在给一直掉在地上的蜜蜂清理泥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一些吧?”她说。

“我妈告诉我一些。”我说。

“所以你怎么看我?”她站起来,盯着我看,表情很平静。

“我不知道。”我说。

“嗯。”她说。她试着把蜜蜂放飞,但是刚飞了不到一米又掉下来,“应该是采蜜的时候吃到农药了。”

“看你神情,你有心事。”她说。

“只是偶尔有点烦恼。”我说。

“有时间多来这逛逛。”她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走进楼道里,步伐比平时慢,看起来有点累。在楼道尽头她停了一下,似乎要转身,但终究没转。那天她没再出来。

我再次来是半年后了,椿已经过世了三个多月。据我妈说,她死了一个多星期才被人发现,发现时身体有一部分已经开始腐化。在她桌子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四行字。头两行是交代葬她的地方,也就是葬在院子边上,她要一直看着这个院子和房子。后两行写着,世人都有罪,他们有罪,我也有罪。能和解吗?和解是不负责任的。我的罪我赎,他们的罪只能他们来赎,房子和花园就在这看着他们赎罪。

而后去看外公时,我总会去椿的院子那站一会。院子里草木繁茂,有爬藤爬上了白色屋子的墙壁。她葬的位置是一个高点,站在那,能看到整个村庄。这个白色房子,跟其他的破旧斑驳的民居对比鲜明,似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而它们又和谐地处在同一片土地上。

外公腿好一些,他也要去椿的院子走走。他教我认院子里那些植物。有棕竹,鹅掌柴,非洲茉莉,木樨榄,米兰仔,檵木。当我问外公怎么认识这么多植物名字时,外公没有说,只是脸部肌肉轻微抽动了一下。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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