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情绪

2024-12-31 00:00:00陈武
滇池 2024年12期
关键词:红头发吧台长廊

1

这是一家音乐酒吧。水叶不是第一次到这家酒吧来了。她来过一次,在两周之前。

那次她是来做电灯泡的,被她照亮的是公司那个红头发女孩。

水叶的那次电灯泡非常成功,男同事肉桂从此就没有再请她吃饭,那个红头发女孩从此就有了饭票。水叶不记得红头发女孩姓什么叫什么。水叶喜欢看帅哥。公司那么多女孩她都懒得瞧上一眼,只有这个红头发女孩,吸引她的目光,因为对方的屁股很好看。女孩的屁股一旦完美了,就是腰和腿起了大作用。水叶羡慕红头发女孩的大长腿,讨厌红头发女孩和肉桂一起去下馆子。红头发女孩是六编室的编辑,喜欢穿修身牛仔裤,紧身露脐小T恤,入职三年多,不惊不动的,业绩也平平,没有招牌产品,不像她的屁股那样招摇。她主攻的产品线是名人传记。水叶肯定听说过或看到过红头发女孩的名字,从别人的嘴巴里,从肉桂的聊天中,从样书的版权页上。但水叶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本来水叶就不想去记。就像邻桌的肉桂,水叶有时候也突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她只熟悉他的外号。没错,他们属于同一个部门,同一间办公室。他胖,圆,胳膊圆,头圆,脸圆,眼睛圆,鼻子也是圆的,跟桂圆一样,记不得名字也记得他形象。水叶也不记得这家酒吧的名字了。这家酒吧就像一条长廊,整个设备都铺排在长廊里。那就叫长廊酒吧吧。这又是一家音乐酒吧,以中外民谣为主打,似乎没有原创的曲目。没有原创也好,省心,唱别人的歌,让别人无歌可唱,还能把别人的粉丝收编过来,何乐而不为?

长廊酒吧是不是在长廊里也无须考证,内部空间就像是一条长廊,长长的,窄窄的,没有变化,就像门口的胡同。这是她第一次来时的印象。今天是第二次来。本来她没有打算到长廊酒吧。明天就是五一小长假了。今年的五一拉来两头的双休日,把一天的假期折成了五天。五天,不少同事们就打起了主意。各种主意,有的游走天下。有的要去吃一道向往多年的小海鲜,青岛、大连、连云港,都是他们的目的地。有的小情侣发誓要在家狂睡五天。也有工作疯子,要把编校的书稿收个尾。昨天,这些主意就在公司每一个角落蠢蠢欲动了。她感觉到那种欲动的软体动物,就像老槐树上的青虫,她受不了,恶心,想吐。五天,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总不能靠吐来打发吧?今天就有人找理由请假,提前出发了。比如肉桂和红头发,下午还没到下班的点,人就不见了。没有出发的,大约都相约聚餐喝酒去了。水叶也想去喝酒,可没人带她。没人带,就自己寻吃的去。她想。于是长廊酒吧就映现到她眼前。长廊酒吧没有什么好吃的,但长廊酒吧有各种酒,啤酒。那就定了,喝啤酒去。不过现在出门还有点早,干点什么呢?她随手拿过手边的一枚书签。那是她设计的书签,二指宽,一拃长,正面是一只酒杯,酒杯里不是葡萄酒,而是一双红色高跟鞋。这是一本关于红酒的书的自带书签。她忘了当初为什么要把书签设计成这样,红色高跟鞋和葡萄酒有什么联系吗?难道就是因为红?不同的红?她把书签翻过来。书签就成了一张窄窄的纸片,有一行小字:每一口都是世界的味道。世界的味道就是女式的高跟鞋味?不怕有脚丫子臭?真不知道设计时是怎么想的?那么世界是什么味道呢?她也不知道。她打开笔袋,抓出素描画笔,开始在书签背面上画,胡乱地画。她的笔都是专用铅笔,有四十八种颜色,两套,粗细各一套。半个小时后,一幅《酒吧夜歌图》就画出来了,公司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在她埋头画画的时候,她感觉门口走廊上全是走动的声音,杂踏的脚步声。水叶便心安理得地走进了长廊酒吧。长廊的尽头是一面墙,墙根是表演区。墙的中间上方,是一朵紫红色的花,正在开放。花朵上方是变换种种色彩的放射型灯,花的正下方,是主唱歌手,这哥们长发遮眼,大驴脸,阔嘴巴,抱着吉他,正在倾情演唱,从脸上的肌肉看,他的声线音色应该是嘶哑的那种。在主唱歌手两侧,左边的青年正在打鼓,右边的也怀抱吉他,表情闲适,蜻蜓点水的样子,那是在伴唱。他穿皮肤色的衬衫。皮肤色,就是大漠黄,而他的肤色偏黑,在灯光下,是曜石黑和页岩灰的不停切换。这种黑比较洋气,是黑色中的高端黑。表演区延绵下来是消费区。消费区的桌子是三种,沿里面墙的一溜是长条形桌子,供四五个以上的团建队伍围坐(桌子可以根据需要拼长或隔短),中间是小圆桌,三人、两人、一人都可以坐,靠门那一面墙的是高腿桌,只能坐两人或一人,适合情侣或单身女(汉)。三列纵队三种造型各种破旧的桌子歪歪斜斜排下去,把三四十米长的长廊排得满满当当。酒吧里由于灯光错乱,每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加上不同色彩的服饰和装饰、不同品牌或品种的饮品,以及各种荷尔蒙的积聚和释放,让酒吧呈现一种低调又奢华的状态。水叶搁下笔,欣赏自己的画。片刻之后,把一堆笔抓进笔袋,拿起这张《酒吧夜歌图》,让自己融入其中,让那个欣赏大漠黄表演的女消费者装扮成了自己,但是这女人幽兰紫的长袖衬衫她没有,她只有这件近似的熏衣紫。就这样了。不过,那个美人肩和天鹅一样高贵的长颈,是仿自己画的,或者说,仅从背影上看,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水叶欣赏这幅小画,好不容易才从画里走出来,拉开腿边桌柜上的抽屉,把这张《酒吧夜歌图》丢了进去。她的抽屉里全是这样的小形图片画,都快装不下了。水叶是文化公司的美编,也是插画师,她平时无聊时画在书签的背面、卡片、小纸片甚至服装标签上的各色小彩画,她都没有扔,就像小孩子的储钱罐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就派上用场了——她多次在无从构思时,直接从中选出几张小画,当作图书的插图或封面的一种元素,效果不错。

“画”上的酒吧还是画,骗不了水叶。哪怕是自己画的,也骗不了。水叶骑一辆扫码单车,穿过一条街道,又穿过一条街道,从三里屯五街进入三里屯酒吧街区,不需要费神费脑就来到了“长廊酒吧”。

2

可能明天就是五一小长假了吧,酒吧街上的人明显比平时多很多。虽然刚过七点半,还不是酒吧营业的高峰期,但“长廊”门口就聚集了七八个人,有了“高峰”的迹象,而且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帅哥。一个女生都没有,这是要发生什么吗?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再或者,准备要发生什么?隔着几乎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看到酒吧里只有一桌中年客人和两三个独立的零客。表演区有人在弹唱,一个男歌手,有点像初来那天看到的酒吧歌手之一,就是穿大漠黄衬衫的歌手。一个歌手还不能称乐队,其表演,最多算是垫场。再看大漠黄的坐姿,有些懒散和意兴阑珊。是因为客人少吗?是门口那么多青年不愿进来烘托气氛、无法激发他的激情吗?当然,这个时间还早,不是上人的时间。这个时间就是等人的时间。水叶想,反正来都来了,来了就是泡着的,站在门口算什么?水叶就在帅哥群中躲闪着,擦碰了几个帅哥的衣角,进入了“长廊”。

酒吧里飘荡着酒香。各种酒香,混合在一起还是酒香。这种香型和饭桌上的酒香完全不一样。这种酒香让水叶不讨厌。水叶看看空荡荡的酒吧,选择着坐哪里。如果要听歌,就坐前排。如果要看人,就在侧后方。但是侧后方都是长方形桌子,他一个人坐了不合适。中间的小圆桌,第一排最好,得风得雨。她坐下了。坐下才发觉,她离唱歌的大漠黄太近了。如果大漠黄不是坐在高凳上怀抱吉他,如果他把座椅降低,跟她就是面对面喝酒的同伴了。她能平视大漠黄的膝盖。大漠黄穿一条短裤。现在才是四月底,穿短裤的不多。他整个膝盖都露了出来,膝盖以下的腿毛又密又长,在灯影的变幻下,有点让人起鸡皮疙瘩。她不讨厌这个膝盖,也不讨厌腿毛。如果欣赏他的歌,再仰视他,看他情绪变化,看他嘴型和白森森的牙齿,也是欣赏歌曲的一部分。一个晚上面对着歌手,有膝盖和腿毛插科打诨,不至于表情痉挛吧。

转头再望吧台。

吧台在她身后最远处,就是进户门的对面。她刚进来时,和正在喝饮料的吧台女孩有过对视。吧台女孩在她转头时也望过来,像是心有灵犀,也或是吧台女孩的职业敏感——知道要酒了。水叶跟她举一下手。吧台女孩拿着酒单过来了。水叶点了一款酒。吧台女孩没有立即去拿酒,而是把酒单转身给了沿墙高凳上的男青年。再迅速回到吧台把酒拿来,当着水叶的面,“噗”地一声,启了瓶盖。才转头问男青年,要什么?男青年说了句什么,没听清。吧台女孩就把酒单拿走了。水叶觉得他在说等会儿。等会儿,可能是还有同伴来,等同伴来了再点单——正常情况都这样。毕竟像她这样一个人来音乐酒吧的不多。再说了,女生可以一个人来,男生不可以,除非他是鱼饵,想钓谁。想到这里,水叶悚然一惊,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下意识地看一眼男孩。男孩面前的小圆桌上只有一部手机,什么饮品都没有。这确实不像一个青年泡吧者的做派,也不像是钓谁。钓人高手不像他这个样子,至少面前会有几款高档酒水。水叶看其装束和面相,倒是像个腼腆的大学生。水叶看他长一张火刀脸,挺夸张又朴素的火刀脸,很入画。水叶突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把刚开的那瓶啤酒递到他的桌子上,面无表情地说,点错了,今天不喝酒,想要一杯咖啡,不不不,要另一款啤酒。火刀脸显然也被吓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瓶啤酒,让他不知所措。但他的不知所措无处安放了,只能这么不知所措着,因为水叶又朝吧台那儿举手了。

大漠黄正在唱刀郞的歌,也在学刀郞的腔调,他学得惟妙惟肖,还加了自己的特色,使歌声听起来更有韵味。他在唱歌的时候,水叶和火刀脸的互动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火刀脸和水叶之间游离了两三个来回。在他目光游离的过程中,因为灯光闪烁的作用,在一刹那间呈现出红绿相间的光芒,像灵魂里窜出的一把利刃。很明显,大漠黄把刀郞的歌唱走了调。水叶便知道了,她那点小心思叫这家伙看了去,瞬间觉得,他的腿毛很恶心。

音乐酒吧里,陆续有人进来了。

3

晚上十点,高峰期如期而至,酒吧里外都是人,坐着的站着的。在水叶身后的一张小圆桌边,原本只有三个椅子,因为来了六个人,又加了两个小圆凳,就显得很挤了。当然,水叶身边的两张闲椅子,早被人拿走了。水叶是跟吧台示意要第四瓶酒时(其实只喝到第三瓶),看到身后的拥挤状的。不过他们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拥挤,其中一个男孩,几乎是坐在女孩的腿上,两个人坐一张椅子,只能这么粘着了。水叶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浪费了资源,一个人独包一张桌子,真是资源浪费。而靠窗的火刀脸也没有走。有趣的是,火刀脸并没喝她送给他的啤酒。对于她送来的啤酒,火刀脸除了开始的不知所措,也没有进一步的尴尬,更没有向她致谢或拒绝,就让那瓶啤酒伫立着,像独立的一棵树,如果有适当的营养,说不定都能生根发芽。水叶也就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劝酒或碰杯什么的。那瓶啤酒,就一直旁若无人地孤零零地立在桌子上。有两三次,水叶喝酒时,都想跟他干一杯,碰个瓶,喝不喝无所谓,重在形式嘛。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看他越发的像那瓶啤酒了,坚硬,冷冰。

唱歌的三人组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齐了,已经唱了好多首歌了,都是熟歌,老歌,还有外国歌。还是长发大驴脸一进来时,气氛就不一样——门口的那波青年有三五个进来了,不过也没有坐下,只是移到了门里边,和门外边的人形成一种呼应。水叶才猛然醒悟,他们都是长发大驴脸的粉丝。他们此时已经从吧台里买了饮料,有的还是啤酒。他们把饮品拿在手里,都在投入地听歌。一曲结束时,都在鼓掌。特别是大驴脸在唱一首伍佰的歌时,那帮青年还齐声和唱,特别有现场感,也引爆了全场热烈的掌声。水叶也鼓掌了。水叶也被带进情绪里,觉得一个人泡吧也挺好。当然,如果有肉桂会更好——她下意识地想到肉桂。但是肉桂已经有人了,他和红发女孩应该到了目的地吧?他们是去了哪里?好像商量过哪里会人多,哪里会人少。他们说过海边,说过东太湖,还说过花果山。不管他们了。现在不是在海里戏水了,就是在东太湖畔玩那些古镇了,或者在花果山上逗猴子了。水叶本不想去想这对狗男女,可她还是想了。不久前,三人还在这里听歌的。她至少还能起个电灯泡的作用。现在,只剩下她形单影只一个人了。水叶在要第五瓶啤酒时,目光扫过男孩,心想,如果他继续不喝那瓶啤酒,她就要收回来了。一瓶啤酒四十块钱(是超市里的三点五倍多),不是她消费不起,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如拿回来自己享用了,既不浪费,又等于给对方一个警示。但是,最终,她没有收回啤酒,她看到不断变幻的灯光,在某一瞬间,让那瓶啤酒和他脸上光彩陆离了起来,衬上窗外的景色,像极了一幅抽象油画。水叶的思想也突然抽象起来,如果在某个私密场合,就他们两人也未必不好。水叶就特别希望这个火刀脸能邀她出去,到哪里都行。耍个流氓,私奔,一夜情,干什么都可以。吉他声突然爆发,吓了她一跳,像是要扼杀她的胡思乱想。

又进来一个歌手,是女歌手,把大漠黄换下来了。女歌手一来就唱了一首歌,长发大驴脸用心地给她伴奏,另一个打鼓歌手也更投入地打鼓。应该说,女歌手嗓音真好,干净,好听。但是水叶却不喜欢她的唱歌。不是不喜欢她的歌,是不喜欢她在唱。她的唱,把大漠黄挤下来了。大漠黄在离开舞台前,把自己弹奏的吉他挂到墙上。大漠黄在从水叶身边经过时,水叶抬头看他。恰巧看到大漠黄也在看她。等大漠黄经过后,水叶还回头追踪大漠黄,看到大漠黄正在和门里门外的那帮青年人打招呼。原来他们都认识。水叶再看,大漠黄还走进了吧台,自己取了瓶饮料喝起来。水叶觉得那瓶饮料眼熟,想起来了,她刚进门时,吧台女孩也在喝那瓶饮料。他们俩能喝同一瓶饮料,肯定不是一般的关系。水叶看大漠的举止,便八九不离十地猜他是酒吧老板,怪不得一开始的垫场歌就是他。老板嘛,干什么都行。恰在这时候,水叶身后的那帮拥挤成一堆的青年走了,后边一下就空了。大漠黄就引导在吧台边靠在吧台上的一对男女过来坐了。水叶再次觉得自己过分了。如果她对大漠黄熟识,她也可以让出座位来,自己站着听歌、喝酒。她后边的一张小圆桌曾坐了六个人,现在又来两人。在她占用的相同时间里,同样的座位,接待两拨共八个人,而她,只是一个人坐这么久,消费也不多。想到这里她又看一眼离她半米外的火刀脸。觉得这个火刀脸不消费,还占座位,更过分。水叶动了动(主要是心里),想离开。水叶还没有离开,火刀脸突然离开了。毫无预兆的,他突然起身,离开了。这突然的举动,对水叶是个刺激,像被针刺一下,尖锐,甚至还有点疼痛。她想都没想,也离开了。水叶看到他从门里门外的人缝里钻出去。水叶不能像他那样抬腿就走,她消费了,还要结账。正巧吧台女孩去送酒了,是大漠黄拿过酒单,对她说:“五瓶啤酒,共二百元。”水叶说:“不是五瓶,六瓶。”大漠黄似乎知道她所说的六瓶也包括送给火刀脸的那一瓶。但,大漠黄笑了笑,略加点语气又强调道:“五瓶。酒单上是五瓶。”水叶很固执,她不想讨便宜,一瓶啤酒而已,又是她主动送的,也强调道:“六瓶。我要了六瓶。”大漠黄望一眼正在忙碌的吧台女孩。吧台女孩顾不得这边了,正从玻璃窗望向外面,可能是对那个没有消费起身就走的火刀脸表示好奇吧。大漠黄便没有再坚持。水叶就扫了码,支付了240元。水叶在离开的时候,看到大漠黄一笑,有点意味深长,好像他知道水叶要干什么似的,好像他知道水叶要去追赶火刀脸似的。水叶讨厌他那一笑。那一笑,似乎发现她心底的秘密了。

4

水叶追出了酒吧,追到窄窄的小街上——她看到火刀脸是往幸福三街方向走的。水叶知道这一带的地形。如果走到那个小小的十字街,右拐,又是密集的大小各类酒吧,穿过这片区域,就是三里屯时尚工厂店了。火刀脸有可能往那一带走。水叶便也朝那个方向追去。但是她一眼没有望到火刀脸,却看到坐在他身后的那一桌青年,四男二女。他们并列而行,几乎把小街堵死了。水叶估计火刀脸在前边,准备超越过去,就听到那个好看的女孩跟坐在她腿上的男青年说话了:“不是我不想跟你在一起,就是没感觉。”那男青年也是直肠子,声音不小地说:“我有感觉。睡都睡了,怎么会没感觉?”女孩说:“我还想问你哩。”女孩甩开他的手。水叶就从他们两人中间超越过去了。水叶几乎是小跑着追到小十字街口。十字街口人多,在人群里,她没有看到火刀脸,从各个方向望去,寻找,都没有。

没有了目标,水叶的心就没了归处,就处在漂浮的状态中。她不想再往前走了。深夜十点多钟,一个人在街上晃荡,如果她不搭讪别人,有可能就有别人搭讪她。如果是不相干的人搭讪,她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当然,如果是那个火刀脸,她倒是有话要问他,为什么不喝她请的那瓶啤酒?是怕她在酒里下毒?那可是现场开的酒,不是她从外边带来的。再说了,酒吧是不允许自带食品的。她从酒吧追出来,除了心里有一大堆无可名状的诡异的念头,更多的是出于好奇。他怎么会呆坐那么久而不消费?请他一瓶啤酒不喝或不敢喝,她还勉强能理解,能一坐两三个小时爬起来就走,就奇怪了。就算没有人撵他,他怎么会坐得住?没有电话,没有微信,不玩手机,像一尊雕塑,或像那瓶啤酒,为什么?当然,她不能这么问。她这么问,会把他给吓住的。她只会请他再喝一杯,吃个宵夜什么的。因为她请过他了。再请他,也从情理上讲得通。水叶凭感觉,火刀脸心里有事——这是肯定了。看他的年龄,能有什么事?以水叶有限的人生经验判断,就是失恋。失恋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什么胡思乱想的想法都会有的,什么失去理智的行为都会发生的。万一他在实施某种极端行为时被她救了下来,那就是另一段感情佳话了。水叶决定回头再找一遍,顺着原路找。因为她走过的这条小巷里,还交错着不少更小的小巷,这些小巷,像鱼刺一样密集。

果然,在一家叫水岸花边的冷饮店一侧,也就是一条小巷的巷口里,水叶看到了他。他靠在小巷的墙上,一条腿支着墙,正在低头哭。火刀脸在哭,这是水叶没有想到的。更让水叶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对面,小巷另一侧的墙上,和他保持一样姿势的,也在哭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酒吧那个吧台女孩。他们中间,只有半个身位的距离。就是说,如果有人从他们中间穿过,只能侧着身了。水叶不是要穿过,但她也不想走开。她就在冷饮店买一杯冰淇淋,边吃边偷偷观察他俩。他俩一样的姿势,保持了一会儿,水叶还是听到女孩说话了,女孩说:“你回吧。不要再来了。”火刀脸哽咽一声,说:“我就想知道为什么。”吧台女孩说:“不为什么,就是结束了。结束就结束了。”火刀脸男孩说:“我不想……”女孩说:“我还要上班,你再不走就赶不上地铁了。”火刀脸一动不动,一会儿,他像是想明白了,朝地上狠狠地啐一口,说:“我讨厌酒吧……他有什么好?不就是个唱歌的?”火刀脸走了,用肩膀碰一下女孩,顺着小巷往里走了。到了这时候,水叶就完全明白了,原来他们是一对,正在闹分手——因为女孩另有所爱。火刀脸男孩显然不愿意分手。而吧台女孩态度坚决,一定要分手。吧台女孩回头都没有,就跑出了巷口,拐向不远处的长廊酒吧了。

更让水叶惊掉下巴的是,她顺着酒吧女孩的背影看去,她看到同事红发女孩了。红发女孩不是和桂圆一起去旅游了吗?都快十一点了,她从哪儿冒出来?让水叶不能理喻的是,红发女孩挽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胳膊,出现在了长廊酒吧的门口。不,不是陌生男人,他也是公司的同事,不知是三编室还是四编室的编辑,是个资深老编辑了,所谓老,也不过三十八九而已,尖头尖脑宽下巴,做了几十种二战战役的书,畅销得不得了,多次获得公司的年度先进,奖金、提成、加印费拿到手软。肉桂呢?水叶想,既然出现在酒吧门口,那肉桂一定是先进去了。那么,就是说,尖头尖脑宽下巴的老编辑,充当了一回电灯泡?可是,红发女孩却手挽他的胳膊,挽错人了吧?

5

这是个新情况。水叶的思想凌乱了,刚才还想着火刀脸离开后,想着他会怎么样呢?他在临走时啐了口唾沫,说明他的一种态度。这是一种不会被所谓的爱情击跨的态度,有一种坚定、坚决以及不屑和唾弃的态度。那就没问题了。但是,她的同事红发女孩有问题,怎么会把手挽在尖头尖脑宽下巴的胳膊上?尖头尖脑宽下巴的胳膊瘦骨嶙峋的,相当于挽着一根枯枝。肉桂要比尖头尖脑宽下巴帅多了,至少胳膊上有一圈肉,除了奖金和提成没有尖头尖脑宽下巴多,哪方面都胜过他,就连体重都大他一块——也许这些在红发女孩那儿本就是个劣势。水叶在为肉桂抱不平了。水叶就是那种人,平时工作很精明,业务也呱呱叫,一旦涉及到感情,智商就要打个折扣,好像肉桂从侧面提醒过她,还不止一次说过她交了太多的智商税。这一回,她居然这样想。水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想了。嗨,不管这些了,先去长廊酒吧,见到红发女孩,也许真相就大白了。

长发大驴脸正在跟门口的几个青年说话,就是水叶最早在长廊酒吧门口碰到的那拨青年人,他们像植物围绕太阳一样,齐刷刷地注视着大驴脸。奇怪的是,长发大驴脸不是普通地说话,他一连说了好多个吉他方面的专业知识。水叶从接近他们,到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朝酒吧探望,再从他们中间穿过,最后是站在门里边的吧台边,听到了长发大驴脸一连说了好几个专业的术语,什么和声效果啊,什么ADT啊,什么音程、品丝、调节啊等等。“听到没有?这一段,就是均衡调节器所起的效果,它能控制更加细微的音质。明白吗?调节音质是个大学问,最少两段,最多几十段的均衡,就是为音质传递出不同的效果而设置的,好的音色要用心去感受,不要事不关己的样子,个人情感也要绝对投入。等会儿重复时你们再注意感受一下。好吧,今天咱们就到这里,早点回校吧。”这是大驴脸略微提高声音的话,叫水叶完全听到了,也明白了,这个大驴脸是某校的音乐老师,教吉他的老师,或者是某音乐培训机构的老师,他到长廊酒吧的演出,是他教学的一部分也未可知。但是,水叶的注意力不在大驴脸这一边,她要找一个人。她找的那个人是她熟悉又陌生的肉桂。可惜肉桂没有出现在长廊酒吧里,她在红发女孩和尖头尖脑宽下巴坐着的——正是她刚才坐的地方没有发现熟悉的肉桂。非常巧的是,红发女孩在转头招呼吧台女孩要酒单时,一眼看到了水叶。红发女孩立即肢体夸张地冲水叶招手。

水叶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了,仿佛刚才没有离开,只是去了下洗手间。

现在的形态完全变了,和刚才大相径庭了。刚才是她一个人,现在是三个人,而且是她的大情敌红发女孩。说情敌,当然是夸张了。大家平时的嘻嘻哈哈,每句话像是真的,每句话又像是假的,要真去判断真假谁都会很累,都这么糊里糊涂地活着。但是当身边朝夕相见的男同事突然和另一个女同事约会了,一起吃了几次饭,这就可能是爱情了。是这样吗?其实水叶的情感经验并不多。生活,或者情感,也像长发大驴脸跟他学生所说的,需要均衡调节器?音乐需要均衡调节器才能让音质效果更好,情感也许可以类比吧?水叶在心里自说自话,自圆其说,就像她为了调节情绪才跑到酒吧里来似的。

“要什么饮料?”红发女孩探过头,问水叶,“来杯奶茶?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水叶。”水叶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含糊道:“你……你们怎么没出去?”

“还以为你出去了呢,听你同事的话,好像你们早就计划好了,怎么?就你一个人?是不是加班啦?跟你说呀水叶老师,你是叫水叶吧?我非常非常不喜欢他们,天天说这个说那个,好像所有好玩的都爱玩,所有的事都比工作重要,可偷偷加班,都是他们。”红头发女孩声音小而尖细地凑在水叶的耳边,“连吃个饭都AA,没劲的。当然,你不需要这样,你们是美编,美美的编……好好羡慕啊。”

水叶知道红发女孩所说的“你们”是指自己和肉桂,所说的“他们”是指那些加班拼业绩的编辑。吃饭AA是什么意思?为啥要强调这一句?水叶不想在这种场合谈工作,也不想谈同事间的鸡零狗碎——太没劲了,好不容易放个假。当然,电灯泡她也不想做。她做过一次电灯泡了。现在看来,那次电灯泡并不成功。水叶正想着要离开时,看到尖头尖脑宽下巴又朝吧台望了,这是在催吧台女孩拿酒单。可吧台女孩正在打手机,或接听手机。她脸上突现惊慌失措之情,一边对着手机说好好好,一边迅速蛇形移动,躲着散乱的桌子和各种姿色的腿,来到正在倾情为女歌手伴奏的大漠黄身边。大漠黄也看到吧台女孩的慌乱了,立即停止弹奏,把耳朵送到吧台女孩的嘴边。吧台女孩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就急急慌慌离开了。长发大驴脸又顶上来。长发大驴脸刚送走他的学生,似乎更洒脱了。

水叶看着离开的大漠黄和吧台女孩,感觉那个电话和火刀脸有关,感觉他们是在为火刀脸奔忙。火刀脸怎么啦?发生什么不测?有大漠黄和吧台女孩的操心,她也帮不上忙。再说了,也轮不上她帮忙。“他不来?”红头发女孩又说话了,还诡异地一笑,瞟一眼尖头尖脑宽下巴,用两手比划一个圆,肯定是指桂圆了,她收敛着笑,对水叶道,“我那天的电灯泡不够亮?”水叶知道那天是哪天了,原来她也觉得自己是在做电灯泡。到底谁是电灯泡?

6

夜色真的很深了,地铁已经停运。水叶骑着扫码单车,在北京的街头骑行。她骑行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各色灯光划过她的脸,明明暗暗的,有时像水叶,有时又不像水叶;有时像一幅写生速写,有时又是一幅抽象的水粉画。她略感疲惫,又异常清醒。她不想打车去她居住的房山南了,那要花掉她二百块钱。如此骑行了一会儿,一抬头,到公司门口了。这是一幢豪华的大厦,其中的某一层,一千多平方米,都是他们公司买下的不动产。

电梯很顺利。

水叶已经不是第一次偷宿在办公室了。她的柜子里,藏有一床夏被,在沙发上睡一夜挺不错的。从电梯厅拐往办公区,她的情绪,早已从音乐酒吧流淌到另一处了,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她机械地迈着步子,感觉各个办公室都有人——这是一种潜意识。但是在某间办公室的门口,又确实看到有灯光透出来。她朝里瞥一眼,果然看到有人影闪动,这是在加班吗?这都过了午夜,要这么卷吗?水叶拐过一条走廊,来到自己办公的区域,看到美编室的窗户里也透出灯光。谁在?水叶一时想不起来会是谁。走近一看,一个身体像圆球一样的圆头圆脸的家伙,正站在电脑前做扩胸运动——工作累了,要活动一下。

这是桂圆?水叶在心里恨恨地说,我去!"这家伙是在加班还是在等人?

责任编辑 包倬

猜你喜欢
红头发吧台长廊
与众不同的红头发
与众不同的红头发
绘颜绘色
红头发
视野(2019年19期)2019-10-18 02:38:22
我有故事?你有吧台
妇女之友(2019年7期)2019-08-08 03:00:31
家有1㎡吧台,真好!
金融经济(2018年10期)2018-12-12 10:53:26
世界最长冰制吧台亮相吉林
科学导报(2018年7期)2018-05-14 12:05:51
妙招
金山(2016年12期)2017-02-17 15:07:29
漫画长廊
慈善(2016年6期)2016-12-23 21:03:09
漫画长廊
慈善(2015年4期)2015-07-15 00:2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