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的身体观

2024-12-31 00:00:00牛永峰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2期
关键词:孟子论语君子

由于君子的身体受到各种力量的操控,君子须学会管理自己的身体,以达到与外界的和谐。君子以身体为中心去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以己推人”“天下大同”这些理念,与身体本位主义哲学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有回到身体,回到原初,才能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君子文化。

“君子”是中国人理想的人格范式,是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富有东方气质的人物群像。君子的魅力在一定程度上源自君子的身体形象,身体不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躯体,它亦具有社会的属性。透过身体,可以分析君子身体语言的背后成因,把握历史文化与身体塑造的互动过程。正如梅洛·庞蒂所说:“世界的问题,可以始于身体的问题。”

一、君子对身体的态度

梅洛·庞蒂认为身体是一种活着的语言,是理解的一般工具:“身体的表达就是一种言语的表达,因为任何言语都是一种身体行为,是一种身体姿态;而身体与世界的关系构成了语言与世界联系的关键。”(江怡《论当代法国哲学中的语言问题—兼评杨大春新著〈语言·身体·他者〉》)君子的身体语言透露出君子对身体的态度,进而可以探究君子如何处理自我和外界的关系。

(一)修身

“修身”是传统典籍中最常用到的关于管理身体的词语。有关“修身”的言论,如“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诸葛亮《诫子书》),“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平天下”(《礼记·大学》),“君子之修身也,内正其心,外正其容”(欧阳修《左氏辨》)等。所谓“修身”是指对一己之私的克服,经由“克己复礼”达到超越自我,上升到“仁”的最高境界。

“礼”是规范人的社会化活动的准则。通过“礼”的规定,约束个人的行为,提高内在修养学识,达到“内圣外王”的要求,才能充分地发挥自己的作用,协助统治者治理好国家。由“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可见,“礼”是修身成仁的必经路径。在一个人一生的成长过程中,人无时无刻不处在“礼”的网络下:从小接受诗书礼乐的教育,再到长大后的冠礼、宴客、婚丧、嫁娶、祭祀等,无不在“礼”的约束之下。从我国礼仪制度集大成者《礼记》的事无巨细的分类中,就可见“礼”对个体规划的严密性。

在西方重视自我的语境下,一位美国学者对论语里的“修己”两字的含义充满了困惑与不解:“其实,在‘修己’这个词语所出现的《论语》的这一章里,‘修己’的‘修’字似乎并不是真正地要让‘自我’成为对象,而是具有一种更为具体的目标,诸如‘安人的能力’。”(赫伯特·芬格莱特《孔子:即凡而圣》)他所说的“安人的能力”正是孔子所说的:君子“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与西方关注自身完整性的“自我”相比,中国的“修身”着手的是自己,针对的却是他人与社会,以最终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的。

(二)安身

对于传统中国社会的普通人来说,“安身”的意义更为实在。中国人具有超强的适应环境的能力,这与传统文化中对身体的处置“安身”的观念不无关系。所谓“安身立命”,是指身体安顿下来,精神才能有所寄托。

和浮士德上天入地的探索精神不同,与撒旦勇于挑战权威的精神不同,也不同于鲁滨孙蛮地开荒征服环境的精神,中国的谦谦君子稍微呈现出“阴性”的气质。电影《末代皇帝》的导演贝纳多·贝托鲁奇,回忆他前往中国的经历时说:“我认为中国人真是令人着迷。他们拥有一种单纯天真……但同时他们也令人难以置信地世故、优雅和敏锐……日本人存有男子气概的迷思。他们较为阳刚。中国人正好相反,较为阴柔。有点被动。正如我所言,被动的意思是说他们如此的聪明世故,所以他们不需要阳刚气概。”(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

正是由于中国人聪明世故,所以具备“安心”的能力。当心安定下来,身体也就呈现出平和的状态,也就是缺乏所谓的阳刚气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父母在,不远游”(《论语·里仁》),这些对身体的态度,正是为了使父母安心。“事实上,即使是中国人的‘安身’活动亦牵涉到‘心’的因素,那就是作为‘安身’的一个功能之‘安心’。换言之,就是当自己把‘身’安放在一个人情的磁力场中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心’(感情)寄托在那里。”(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安身”的最好归宿是在集体、在人伦环境中,当被一个人情社会所接纳时,就真正做到了“安身”。

(三)舍身

“安身”与“舍身”并不冲突。要做到真正的安身,需要最大限度地扩大这个“人情磁力场”,使整个国家都处在安定、兴旺的状态中,如此才能实现真正的“安心”。如果国家动荡、民生凋敝,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实现“安身”的,“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孟子·梁惠王上》)。为实现真正的“安身”,必要时会导致君子的“舍身”。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左传·昭公四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司马迁《报任安书》),“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白马篇》)……为国舍身是君子的优良品德,历史上也不乏为国捐躯付出生命的英雄,如苏武、屈原、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秋瑾、李大钊等。君子在“安身立命”的同时,始终有一种使命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白居易《新制布裘》),“安国家,全社稷,君子之事也”(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君子不会满足于“独善其身”,以天下为己任,才是君子的最高追求。

君子对待身体的态度不是非此即彼的刚性态度,而是充满韧性的,既能适应复杂多变的局势,做到“安身”,又能保留初心,不忘使命,做到“舍身”。

二、君子与身体本位主义哲学观

西方将身体与精神对立,追求绝对的“理念”,认为只有摆脱了躯体的限制,人才能做到精神的绝对自由,才能更加接近真理。而中国的古代哲学,则是从自身开始认识世界,将世界理解成自身身体的延续。

(一)与“天地合一”之身

“body”指的是物理意义上的躯体,与精神相对立;而“身”则除了指躯体,还有自我的意思。《尔雅·释诂》中解释“身”字为:“身,自谓也。”自我成为人与世界的中介,经由主体的亲身体验,将我与非我、灵魂与肉体、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浑然统一。这里的身体突出肉身的范畴,与无限的宇宙联系在一起,诚如张载《西铭》说的那样,“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的境界。中国古代哲学一直追求能够顺应自然之道、不刻意追求、无为而为的“无我之我”,老子的“涤除玄览”、庄子的“坐忘”、禅宗的“禅定”都是为实现这样的自我而做的努力。唯有这样才能达成人与天地万物的和谐,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

中国古代朴素的认知论中,身体处于世界的中心地位。《易经》作为古人理解世界的图式,乃是“依形躯起念”,将身体中的规律推衍至宇宙万物。《易经》中分阴、阳,这正是属于身体的概念。阴阳不同的排列组合,演变成万事万物变化的规律。《易经》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和“地”象征着易的两极,二者的相互消长构成了生命的律动。《易经》符号系统的所指指向我们的生命,可以帮助解决生命中遇到的问题与困难,如“乾”指向人的“自强不息”,“坤”指向人的“厚德载物”,“否”指向人的“俭德辟难”,“剥”指向人的“厚下安宅”等,具有鲜明的生命目的论取向。所以,《易经》中的规律与中医对人体的治疗规律息息相通,“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易学》),孙思邈一语道破了易学对医学的指导作用。

这种身体中心主义,还表现在将对身体的认识运用于审美鉴赏中。我国的古代文论中涌现很多与身体有关的鉴赏理论,如风骨、肌肤、形神、气韵、肥、瘦、刚、健等。康德、黑格尔等人追问“美”是什么,中国古人则不寻根究底,而是将生命的体验投注到审美运动中,这种浑然质朴的把握美学的方式,与西方追求绝对理念的方式构成互补,在今天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二)“推己及人”的君子伦理

“仁”字为“二人”的会意式造字法,君子要实现“仁”的理想,必须在他人身上实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以对待自身的理念,去对待他人与外界,这种超越自我“推己及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实现“天下大同”。“天地万物,一人之身也,此之谓大同”(《吕氏春秋·有始览》),这句最早对“大同”的解释,就是从身体出发去理解。无独有偶,《易经》中亦是从身体出发解释大同:“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中国人相信,人的身上蕴藏着天地万物之理,而不是如柏拉图般将理念与肉体对立起来。同样,从自身出发,自己不喜欢的就不会强加于他人,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设身处地地体谅他人,这种“宽恕”的德行亦是君子处理人际关系的基本原则之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这里的“恕”说的就是推己及人,如人之心去对待别人的原则。

反观君子的伦理观,自身的意愿与行为,皆是来自对完满生命的诉求。追求自身生命的生生不息,并将这种欲求扩大到同族,形成了一种“能近取譬”“由己达人”“推己及人”的根身主义伦理观。所以在君子文化中,君子非常重视他人的感受,小到个人,大到集体、国家,均以像对待自身一样对待外界为准则。“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弃者皆有所养。”(《礼记·礼运》),《礼记》中勾勒出的这幅“大同社会”的远景,充分体现出君子“体贴”“体谅”的伦理特征。

(三)君子形象的实现路径—“践形”

身体本位主义哲学理解世界的途径,必然是通过身体的行动去实现。儒家文化中“践形”的理念,是说通过亲身行动来尽性,让天性通过身体,通过各种外在的实践得到最大程度的表现。孟子曰:“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孟子·尽心上》)“践形”是将内在道德充斥于外在,表现出不凡的气度,就像孟子的“浩然之气”。

通常所说的“践行”和这里所说的“践形”是有区别的。“践行”,强调的是行动,用行动落实主体的“言”与“知”征服世界;而“践形”,强调的是从完善的内在向外扩充于形,在形体上呈现出一种“圣贤气象”。孟子“践形”的理念,在后世得到了认可与发展,如韩愈的“践形之道无他,诚是也”(《答侯生问论语书》),颜习斋的“神圣之极,皆自践其形也”(《存学编》),王夫之的“即身而道在”(《船山全书》)……他们均从不同层面对“践形”理论做了补充。孟子的浩然之气来自修炼完备的内心:“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而完备的内心,最终需要体现在身体上。“践形”是一种充于内而形于外的人格境界,它要求身心合一,将内在修养体现在外在形象中。

成为君子要达到内外合一的境界。内在是外在的精神与灵魂,没有优秀的内在品质的支撑就不会有得体儒雅的外在形象;外在是内在的表现形式,内在亦需要有文采的外在来彰显。一个人只有做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即外在的文饰和内在的本质配合恰当,才能称得上君子。偏废一方则会“质胜文则野”(《论语·雍也》),或“文胜质则史”(《论语·雍也》),皆不能称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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