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莫言短篇小说《左镰》的艺术特色

2024-12-31 00:00:00刘雅煊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9期
关键词:铁匠叙述者莫言

从近几年人们对莫言的研究来看,大部分人对莫言研究关注的视角集中于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莫言是否还能再创佳作。可喜的是,在顶住了诺贝尔文学奖光环后的莫言,依然不忘初心,保持着优秀创作者的艺术操守,陆续发表了一系列小说作品,以《故乡人事》为代表的三篇短篇小说—《地主的眼神》《左镰》《斗士》,证实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莫言,创作水平并没有因为大奖光环而停滞,甚至在这几篇短篇的创作风格上,体现了莫言有意对自我进行革新、超越的痕迹。“在这些作品中,莫言有意识地忽略了环境的重要作用,一改以往侧重用环境营造氛围的书写方式,转而以人物的视角来观看自身、他人、乡村社会乃至历史现实。”(张丽军、刘玄德《民间情怀的坚守与自我惯性的突破—评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系列新作》)在多年的创作实践中,“莫言多次表达这样的观点:‘我认为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应该超越党派、超越阶级、超越国界的。’”(莫言《优秀的文学没有国界—在法兰克福“感知中国”论坛上的演讲》)本文通过文本细读的方法对莫言的短篇小说《左镰》进行分析,一探莫言小说的艺术魅力。

一、“我”:满怀愧疚的眼神

原文开篇就介绍了铁匠的到来,“这块钢……会大大提高劳动生产率。这就是我们村的人从来不去供销社购买县农具厂生产的劣质农具的原因”(莫言《晚熟的人》)。在人民公社时代,“我”爷爷管二、饲养员赵大叔、地主田千亩都会找老韩打铁,以“老韩”为代表的铁匠们在各阶级范围的人群中都存在一定的生存空间。铁匠打铁的高超技术跨越了阶级吸引了各式各样的人来购买,任何社会制度、意识形态都不得不让位于人类的生存本能—劳动生产力的驱使。在这个意义上,铁匠的存在似乎具有了跨越社会等级的作用。打铁的劳动美学,蕴含着生活的辛酸苦辣,苦痛与磨砺化作铁锤,一轮一轮地捶打,砸在烧红的生铁上,亦砸在颠沛流离的人身上,吸引着像“我”这样的小孩在村中观看,也成了叙述者莫言始终魂牵梦萦的一些什么。

可是,铁匠这个职业真的如叙述者“我”眼中看到的那么神圣吗?是叙述者“我”故意为铁匠这一职业套上了光环,还是“我”无意中只凭着记忆中的印象塑造了这一角色。这还得从叙述者语言的可靠性说起。文中有这样一处对比,在“我”对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会割草的论述中,叙述者描述了“我天生不是个割草的料儿”(莫言《晚熟的人》),而随后作为割草能手的“我的姐姐”要带着“我”去割草时,“我”的反应是“但我不愿意跟我姐姐去割草,我愿意去找田奎”(莫言《晚熟的人》)。由于文章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内聚焦的视角进行叙述,所以也无法判定“我”的叙述就一定是可靠的。从文章的前后文语境来看,此处“我”在叙事上的矛盾,笔者更偏向于是莫言这个真正的叙述者故意利用小说中“我”的无意识制造叙事矛盾。“我”为什么自认为不是割草的料,实际上可以改为“我”在无意识层面不愿意去割草而愿意跟着田奎,而“我”为什么愿意跟着田奎呢?

田奎在“我”第三节的叙述中,是一个有些神秘、独来独往、胆子大甚至敢看蛇的人,这些描述多少在文本中塑造了一个比较“正面”的田奎的形象。而我们结合整个故事的发生,可以清晰地知道“我”实际上参与过对田奎的伤害。因为“我”与二哥对“田奎的告发”,这件事最终以田奎被父亲砍掉右臂为代价结束。而为什么“我”与二哥会编造出是“田奎”威胁“我们”打喜子,而不选择其他人呢?孩子的世界观往往折射了成人世界的社会意识。正是因为在“我”与二哥的社会观念中都认为“田奎”作为地主的儿子是好欺负的对象,所以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他作为牺牲者。即使父亲并不相信我们的说辞,但在一个人际关系阶级化的社会中,作为其他弱者的“我们”面对公然的“作恶”,也只得沉默,成为纵恶的帮凶,这也成为“我”在无意识层面对田奎始终愧疚的原因。

拉康在第十一期研讨班上特别就“凝视”这个概念,做了四次专题报告,特别区分了“凝视”与“眼睛”,并吸收了梅洛·庞蒂视觉现象学的观点,不再把视觉仅限于眼睛,而是强调先于眼睛、先于观看的凝视,“可见的东西依赖于那使我们受制于观看者的眼睛的东西”(马元龙《拉康论凝视》)。凝视的先在性使得我们通过眼睛这个介质所看到的东西都是能被“意识”层面看到的,而过滤掉了“无意识”的层面。由此,眼睛与凝视的分裂,说到底是意识与无意识的分裂。“我”的眼睛始终追随着田奎,正是在“无意识”的愧疚之情的迫使下,“我经常回忆起那个炎热的下午,那时候田奎还是一个双手健全的少年”(莫言《晚熟的人》)。就爱而言,至关重要的就是欠缺。而就无意识的目光追随而言,来自“凝视”层面的愧疚,就构成了“我”一切行为的动因。“我”对田奎是否从小使用左手的关心,到“我”经常回忆起那个炎热的下午他仍然双手健全的不自觉意识,以及“我”宁愿跟着田奎在树林的坟墓上瞎转的怪异行为,都表明了“我”对田奎的愧疚之情。

二、田奎:失序的存在

文章的标题叫《左镰》,“镰”是镰刀的意思,而镰刀的前面为什么要加一个修饰词“左”呢?在社会历史发展中,往往处于少数、特殊群体时,其称呼会特殊化。以此类推,以“左镰”为标题的潜台词就是大部分人都是右手使用镰刀的,而只有少部分人是用左手使用镰刀的,才称为“左镰”。

而文中用左手使用镰刀的人,名叫田奎。镰刀与铁锤交叉摆放,在社会文化的象征意义上,尤其是在中国的语境下,象征着工农阶级的联合。而“左镰”这一工具从象征意义上便体现了田奎在社会结构中的边缘地位。田奎在本该上学的年纪不上学了,每天只在满是坟墓的地方割草。但文章通过“我”的叙述,似乎并没有表现出田奎过得有多么凄惨,甚至在“我”的眼中田奎看起来有些神秘。而实际情况,我们仍可以通过对文本的细读发现叙述者笔下掩盖的真相。田奎不上学只在树林的坟墓上活动,仅仅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在阶级斗争的社会,曾经的地主的儿子是没有办法抬起头做人的,同时,更不能享有与其他人同等的权利。所以田奎的生存空间只有众人都不会去的墓地。

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曾提出“意识形态具有将具体的个人建构为主体的功能”,正是因为国家这个社会机器给社会中的每个个体都规定好了相应的社会角色,个体在社会中得到相应的社会身份,便会有一种主体的感觉。一方面吸纳个人成为更加有序的主体,另一方面巩固国家的统治。而田奎的社会处境在社会上完全是处于结构之外的,社会并没有给田奎这样的人一个合理的生存空间。在阶级斗争的环境下,他的存在是不合理的,是不被这个社会结构所接纳的。因此,他生存的环境更不可能让他体验到任何的主体性存在,他只能如洞穴中隐匿的蛇,脱离社会秩序,独自隐匿于黑暗。

“蛇”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的传说中,都有着双重的象征意象,它既是正义的使者,也是邪恶的化身。在拉康的精神分析学中,提出了“实在界”的概念,其认为实在界是纯粹的实存,无所欠缺,它拒绝任何区分。因此,实在界不仅不可认识、不可描述,而且不可思议。进入实在界的唯一路径是死亡冲动,正是在死亡冲动的驱使下,主体才能不顾一切地冲破象征秩序抵达那“不可能的”物。而这个“蛇”的隐喻,非常耐人寻味,文中对田奎将坟墓中的蛇指给“我”看的描写,多少让人看了有些头皮发麻。坟墓中的蛇不属于象征秩序中的任何部分,是游离于法则之外的事物,是不可描述的、不可思议的。而它或许就象征着田奎内心的实在界创伤,以及他经历这些事情之后心理形成的无底洞。

三、莫言与“我”:平等的反思

文章的叙述顺序如果按照故事实际发生的时间顺序(除去第一节没有情节)应该为先第四节、第五节,再第二节、第六节,其次第三节,最后第七节。而莫言并没有选择按照故事发生的顺序来进行讲解,而是依靠小说中“我”对整个事件的心理记忆来展开叙述。“法国直觉主义生命哲学家柏格森提出了‘空间时间’和‘心理时间’的概念,他把传统的物理时间称为空间时间,即客观时间,并创立了与传统时间观相背离的作为生命本质意义的时间观—‘心理时间’,它是指人的心理活动所花费的时间,是一种对心理时空顺序性与延续性的表现。”(吴彩霞《解读影片〈追忆似水年华〉心理时间的表征》)对于“我”而言,作为整个事件曾经的经历者,对于整个事件的记忆不可能是完全按照物理时间的发生顺序来记忆的。因此,“我”对于整件事情的记忆尤其依赖于“我”对于这整件事的心理感受。所以“我”不断回忆起打铁的场景,也不断叙述用左手拿镰刀的田奎。

文章开头,莫言将自己真实的创作经历融合到小说创作中,由小引进入的文本体验亦带上了真实创作者莫言的印记。甚至在莫言所写的莫言形象中,也寄寓自己对于铁匠这一职业的偏爱,“我不由自主地又写了铁匠”,“一个人,特别想成为一个什么,但始终没成为一个什么,那么这个什么也就成了他一辈都魂牵梦绕的什么”(莫言《晚熟的人》)。可见,打铁对于莫言形象来说,也是意义重大的。同时,对莫言、文中莫言的形象,以及小说中的“我”,都产生了重大影响的打铁,到底有什么魅力呢?

文中在第四节跟第六节的开头第一句话都很值得玩味,“我经常回忆起那个炎热的下午,那时候田奎还是一个双手健全的少年”。“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经常梦到在村头的大柳树下看打铁的情景。”“在创伤性神经症中,梦的生活就有这种特征:它不断地把病人带回到他遭受灾难时的情境中去。”(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潜意识会通过梦来反映,只有在人进入梦境的时候,人脑的监察机制处于一个松懈的状态,那些在白天无法发泄出来的潜意识此时便会显现出来。一切目光与欲望的背后都对应着主体的匮乏,这种来自无意识深处的打铁记忆,在现实生活中接受着有意识的“眼睛”的筛查,只能通过梦的方式将“凝视”释放出来。

而小说中的“我”不仅经常会梦见打铁的场景,而且在清醒的状态下也时常记起那个下午,这一切都表明田奎所经历的整件事情,以及“我”在这个事件中所做出的“恶”,都一直对“我”产生着影响,“我”对田奎始终怀有愧疚的情感。

在叙述过程中,莫言也并没有将自己置于一个俯视小说人物的姿态,而是将自己与小说中的人物置于平等的姿态进行审视。莫言对铁匠职业的魂牵梦萦,从无意识层面上反映了莫言作为现实世界中的人与小说人物的共情、对话。“这种直面自己的罪恶的书写无疑增进了作品人性反思的深度……人人都可能是罪恶的制造者,有时甚至是不经意间就对别人构成了巨大的伤害”(王学谦《“传统”“民间”的化用与创造—论莫言新作〈锦衣〉〈故乡人事〉的美学追求》)。这是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莫言摒弃了自己作为现实创作者凌驾于小说人物之上的倾向,将现实的个体与小说中虚构的“我”放在平等的地位相互审视,给予小说中的“我”审视现实世界的莫言的机会。现实人物莫言与小说中的虚构人物互为“他者”,排除了现实的作者莫言将小说中的虚构人物当成一种一厢情愿的他者化书写的可能,给予虚构人物“凝视”现实人物的机会。“在萨特看来,他者的凝视具有一种至关重要的功能,那就是使我获得自我反思意识。”(马元龙《拉康论凝视》)只有当现实中的主体成为他人的客体或对象时,现实中的主体才能获得自我反思意识。同时,这种由小说虚构文本对现实世界产生的“凝视”作用,增加了小说本身的现实批判力度。这也是打铁这一行为对莫言、文中的莫言,以及小说中的“我”,都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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