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离乡了,让我最放不下的,竟然是我十六岁以前生活过的老宅。青砖,白墙,黑瓦,每个枕溪而眠的人家后面都静静地泊着一只小船。像所有的江南儿女一样,我在这个小镇无忧无虑地度过了童年。长大了再回忆,夕阳下弄堂里的老宅,落寞得像老人,唯有孩童的欢笑为它注入新的生命。
再次梦到我家老房子是我外出求学的时候,一个游子的旧地重游。推开锈迹斑斑的大门时,阿婆随手埋下的南瓜藤苗,如今已张扬地占据了半个院子,霜后的草头苍翠的颜色点缀着有些空荡的院子,几只老母鸡慢悠悠地在硕果累累的橘树下游荡,河边刚翻过的一小块地种上了菠菜。已是早秋,树木仍绿意盎然,提醒人们四季交替的是餐桌上变化的时蔬,是床头母亲新织的毛衣。庭院依旧,梦中的我却战栗了。这是陪我长大的老房子,但在我十六岁时早已被推翻了。渐渐地,我活成了一个念旧的人。
梦醒了,回家的想法在我的每一个毛孔中叫嚣着。五年前,老宅就已经没了。回家的意义只能是回味,是遗憾。我不禁思索,生命这一段不长久的旅途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我想,最早在洞穴中留下壁画的智人应该和我此时的思考一样吧!我们都想被记住。房子陪伴着我,承载着我的记忆,小时的我是多么渴望它可以陪我一辈子。
今年中秋,我回到了那个小镇。老宅早已拆除,我站在止步线外,几乎要哭了。那是庇护我的房子,那是我的房子……眼泪模糊了视线,一抹鲜艳的颜色却让泪水再也忍不住了。那天的天气很好,风懒懒的,阳光暖暖的,我却如坠冰窟。一块画满图案的墙体碎片在满目的断梁残垣中格外突兀,长发的女孩,短发的男孩,白发的奶奶,夸张的颜色在日复一日的风吹雨淋下显得格外破旧、杂乱,却勾起了我的内心最后一片柔软。好多个这样温暖的下午,我和那个小男孩就在老宅温暖的长廊里追逐,阿婆坐在我们后面静静地打着毛线。橘红色的光线洒满了整个老宅,陈旧与年轻在此交织。
“我们长大了也要在一起”“你就是小笨蛋”“我就喜欢小笨蛋”……好多好多的话语,好多好多的笑容,回忆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我呆在那里,仿佛看到了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笑着从我身旁跑过。男孩的笑容不断淡去—哎,为什么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我只能默默离开。政府分配的安置楼房离老宅并不远,疲惫地开门,假装欢笑,掩饰内心的失落,好让父母安心。中秋的月亮格外圆,困在格子房中的人们是否会感到圆满。一家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围着电视,每个人都刷着手机打发时间。团圆成了一种敷衍至极的玩笑,真正爱我的人都成了天上的星星。
“明天有个豆腐席。”父亲倚在沙发里头都不抬地说道。母亲递给了我一个苹果,说道:“就是那个小时候一直来找你玩儿的张彦斌。”我手上的苹果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唉,真可惜,好好的小伙子怎么就没了……”母亲捡起苹果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水流声也将我的大脑洗了个干净。曾经想不起的名字,模糊的老房子,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在我的脑中翻江倒海。“谁叫他读书不行呢,只能去干电工。”母亲将洗过的苹果重又塞到了我的手里,冰冷的感觉让我的心中一颤,通红的颜色,不断滴下的液体,仿佛黏稠而冷漠的人血。
中秋的夜,我失眠了。月色很美,老宅的废墟很孤独。清冷的夜,我和老宅一样孤独。我同龄的玩伴居然已离世,不由得对命运感到无奈。人太脆弱,人生太短暂,百年之后,谁可以回忆起我们的名字?无人,本来老宅可以的,那简笔画下有一行字—“张彦斌和赵春春幸福地在一起”。可现在,无物可以寄托我的回忆了。我真正理解了什么是物是人非了,房子不在那里,我也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可我还是想再回去,拉紧那些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的手,可时间从来不会眷顾我,它一往无前,从不回头。
离开的前夜,我摘下了一朵韭菜花,那是在老宅郁郁生长的。我不知道它们是阿婆当年随意撒的种,还是在人们离开后留下的。反正,它们肆意地生长着,野蛮地生长着,破坏着我魂牵梦萦的老宅子。但我释怀了,生命就是这样,得向前。我义无反顾地前进,老房子渐渐变小,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