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迷宫之下自我意识的湮灭

2024-12-31 00:00:00王雅雯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3期
关键词:淳于秘史张炜

张炜在《艾约堡秘史》《去老万玉家》中通过独特的视角深刻审视着时代变迁下纷繁复杂的现实图景,锋芒所及直指问题根源。本文试图借助米歇尔·福柯关于规训、权力等叙事理论,解读张炜小说中强权者如何使用权力并导致人性异化的过程,表现作家对于生命主体意识的关注及对商业功利主义的批判立场,理解其文化建构的终极关怀与超越精神。

一、权力世界的构设

“权力”是当代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即无论在何种时空维度之中,当人与人发生接触,就会产生一定的“力的关系”,一种存在于人与人之间难以摆脱的关系,其中既有政治上、经济上的显在关系,也有肉体规训上的隐形关系。从这种视角出发,我们就可以克服许多有关张炜的《艾约堡秘史》《与老万玉家》中权力叙事在特定时期书写的理解障碍,这将为我们解读小说中特定的人物权力书写缘由及其曲折发展提供广阔视野。在小说《艾约堡秘史》中,淳于宝册对这位不同一般的女子—蛹儿采取的是“变相囚禁”,让她掌管私邸的全部内务,贪婪地向蛹儿索取身体与精神的双重价值。同时,他又对民俗学家欧驼兰生发强烈的掌控欲望趋向,认为占领了矶滩角海湾实际上就是征服了欧驼兰。这种错误的认知使他与欧驼兰之间的距离愈加疏远浅淡。欧驼兰身上所散发着的纯文人的高尚品质,正是他所想拥有的。淳于宝册并不知晓自己嗜读的文人理想在无形驱使之中已悄然演变为权力欲望,但他的权力掌控范围不仅局限于此,他的权力威慑同时存在于狸金集团,他早已将野蛮血腥积累的资本转化为商品时代众多领域的投资,且子公司已经开到海外。作为淳于宝册亲自选定的狸金“前台的角色”,总经理老肚带是最能心领神会掌舵人意图的。老肚带从来随叫随到,唯唯诺诺、唯命是从,因为只有他知道淳于宝册真正的手段,了然于心对方懒洋洋的假象下,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和霹雳性格。淳于宝册对老肚带道:“我只问结果不问过程,一伸手你就得把我要的东西放在这里!”“我孙子什么办法都有!”诸如这样的话语,正是其在权力之下肆无忌惮发出的命令。他为瓦解矶滩角,与老肚带红脸白脸,分工合作,真正的动手其实就在等他的一声令下,对老肚带“我就要冲散他这个小土丘”的叫嚣,才表达了他真实的欲望。同时,这种对权力的展现在张炜最新长篇力作《去老万玉家》中更是显著,在沙堡岛这座孤岛之上,“说谎、抢劫、杀戮、欲望”交织成一首不停歇的交响曲,这是老万玉所编织的黑暗乐章,也是她掌控这个沙堡岛的真实写照。从冷霖渡到小棉玉,从桀骜不驯的匪首到各占山头的“司令”和“将军”,他们都对万玉大公俯首帖耳。小棉玉对舒莞屏说出其中所规训的层级关系,“那些‘将军’‘司令’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就连势力最大的朱砂滚子万东也不足千人。他们相互火并,再加上官军追剿,要独撑难上加难。万玉大公先是把他们收编,然后再委派副将或都统,加上眼线众多,巡督往来,要想反叛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一切正是规训权力运作之下的完美典范,是一种精神对精神、权力对权力的闭锁统领。

“全景敞视主义”作为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的术语,其核心灵感源于边沁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概念。该设计以其精妙而温和的手法,将不同的个体编织进一个无形的规训网络,使个体在各自特定位置上发挥作用,共同推动整体机制的高效运转。这一概念在张炜的《艾约堡秘史》与《去老万玉家》两部作品中得到了具体的体现。在《艾约堡秘史》中,淳于宝册为自己构建的宏大住处艾约堡,其结构异常,实质上成了一个失序的封闭式乱堡。艾约堡作为一个资本权力的象征,蕴藏着狸金集团的力量,并将堡垒内的众人围困于一个复杂庞大且被掏空的“山洞监狱”之中。淳于宝册拥有至高的话语权,所有人都对他唯命是从、俯首称臣。同样,在《去老万玉家》中,老万玉所造的无枷囚岛也展现出了类似的权力结构。通过“孤岛”意象的创设,沙堡岛呈现为一个封闭的时空结构,万玉大公的权力盘踞于整个孤岛之中,对沙堡岛的权力控制无一例外地展现出权力在特定空间维度之内对人的干预、折磨、强制。这种全景敞视的监视和规训机制,不仅作用于个体的肉体,更深入地渗透到个体的灵魂与精神之中。正如法国哲学家拉美特利在《人是机器》中所提出的“驯顺性”理念,他认为肉体是可以被驾驭、使用、改造和改善的,是政治的玩偶,是权力所能摆布的微缩模型。在《艾约堡秘史》和《去老万玉家》中,淳于宝册和老万玉正是这股统治力量的代表,他们控制的不仅仅是肉体,更是肉体之下的灵魂与精神。这种权力的构设与书写,实际上是对欲望社会之下社会现象和人性深层的投影与探秘。在权力的肆意挥霍之下,被统治者的驯服将表现在哪些方面,统治者是否能够找到自己心灵最初的方向与归途,始终是张炜作品中持续思索与探讨的主题。

二、权力之下人性的异化

个体在权力结构的框架内被限制和制约,这种限制和制约来自权力的强制性和权威性,使得其行动、决策或表达受到权力中心的显著影响,从而难以自由地实现其意愿或目标。张炜在小说《艾约堡秘史》中用蛹儿的视角切入,深刻剖析权力关系中个体生存体验,通过对个体身体与精神层面的深入细致刻画,诠释了权力关系之下的个体身体与精神上的规训,显现出权力异化的现象。堡内运转紊乱、气氛混浊,这与蛹儿最初所期待的理想环境背道而驰。然而,受淳于宝册影响,蛹儿接受了堡内的一种古老处罚方式。在一次巡查中,她发现通风问题未解决,由领班锁扣领责,其不满行为导致蛹儿对其实施了当众解裤打屁股的处罚。面对这一局面,锁扣显得惊愕、无奈且充满愤恨,但她只能接受这一处罚,身体姿态透露出深深的屈辱感,仿佛再也无法挺直腰杆儿,更不愿提起被解开的裤子。这一现象揭示了权力结构中一种微妙的转变:地位较低的人,无论是被压迫者还是施权者,在面对更低地位的人时,也可能在不经意间成为权力的执行者,这种权力关系的转化不仅体现了权力的复杂性和相对性,也反映了在特定情境中,权力驱使之下所带来的人性异化的悲剧。在未被个体主观意识所察觉的深处,蛹儿精神与身体内的一股力量正在悄然积聚。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处于堡垒内部受周身环境的影响,这种力量逐渐从无形的潜在状态转化为有形的具体现实表现形式被释放出来,使原本的个体在不知不觉中从被动接受者转变为主动施权者。这种演变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过一系列内在与外在因素的相互作用,逐步塑造出一个这样复杂而微妙的身份角色。蛹儿从苦恼于无法融入—设法进入艾约堡秩序—整治乱堡的过程,活脱脱是当代版的东宫皇后凭借圣旨立威建序。同时,在堡垒的封闭空间环境之中,蛹儿自我主体认知意识正在慢慢丧失,凭借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两位男人的经验,她最初秉持着的理念是不再沦为男性的附庸,不再屈服于他们的统治之下。然而,在踏入艾约堡这座牢笼之后,在与淳于宝册这一虚伪的统领者接触并同化之中,她的行为、思想、心理状态正不自知地与她最初的理念相背离,呈现出一种逆向异化的发展趋势。她视淳于宝册为主人,在他面前,她卑微到尘埃。蛹儿与淳于宝册相处三年之中,已经达到“共命”状态。她从不主动要求,察言观色,善解人意,轻言款语,周到逢迎,骨子里的不对等状态,从淳于宝册根据其肉欲特征对“蛹儿”的命名,即可见端倪。小说从头到尾,未出现蛹儿的本名,但蛹儿对此并不自知,只凭臣服心理与泛滥的母性做着主。在小说的叙事脉络中,这种人性异化的趋势逐渐显露,其内在的逻辑力量不仅构成了故事情节的驱动力,还深刻地影响了对权力本质的进一步探究。

人性异化在《去老万玉家》中的小棉玉身上更多地体现了矛盾与挣扎。她是被国师冷霖渡从乱葬岗捡回的弃女,被冷霖渡唤为“毛猴小玉”。冷霖渡的情绪极不稳定,人面兽心,在小棉玉幼年时就对其进行了身体上的施虐与精神上的摧残,每每折磨小棉玉至深夜凌晨。冷霖渡在其婚礼上眼含泪花,虚伪的面孔之下是其肮脏腐臭的灵魂。小棉玉从小被视为玩物,寄人篱下于沙堡岛这所权力的牢笼中,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内心却蕴藏着不可估量的精神力量。在给出征兵士进行宣讲时,她娇弱矮小的身躯,身披红里黑面的斗篷,嗓音洪亮,震耳欲聋,她宣扬着万玉大公的崇高与卓越,将其尊为守护神般的存在。然而,当舒莞屏因不明真相而对她表示钦佩与夸奖时,她却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这种情感既包含了被爱恋者所认可的羞涩,又蕴含了对自身与万玉大公同流合污的深深懊悔。这种心理状态展现了她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一方面她沉浸于对万玉大公的拥护与信仰中,另一方面她又深知万玉大公的行为并非完全正义,这也使得小棉玉这一形象更加立体与真实,为我们探讨在权力驱使之下被压迫者心理异化与矛盾提供了绝佳典型形象案例。

在深入剖析之下,我们不难发现,权力禁锢之下社会的物质秩序与畸形心理共同构成了张炜权力世界最为基本的底色,他深切关注到现代化进程中的权力变动,传达出对社会权力滥用的强烈关注与深切忧思,他通过描述人们在权力面前的无助与无力,揭示了权力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从而致使人的主体意识的丧失。张炜对人生存处境的关注,彰显出知识分子独特的人文精神,这不仅是对社会的关切和担忧,更是对人性、文化和历史的深刻理解和思考。

三、驯顺之下的审视

作为一位在20世纪80年代崭露头角的作家,张炜的文学创作深受当时启蒙思潮的塑造与引导,其作品显著地体现出对传统社会阴暗面的批判精神。同时,他还深受齐鲁文化,尤其是儒教文明的浸润,这种文化滋养不自觉地融入了他的文学创作中,进而塑造了他独特的精神风貌。在张炜的创作实践中,其道德精神展现为一种深刻的融合性。他通过批判传统社会的启蒙理性,以及审视商业社会中物质主义的道德理性,揭示了两者的片面性。这种批判性视角不仅是对现有道德理性与启蒙理性单一维度的反思,更是试图在作品中将道德理性与权力观念进行深入的辩证考量。

《艾约堡秘史》在小说谋篇布局与视角上,对横扫一切的狸金帝国的缔造者、裸商淳于宝册精神,以及他灵魂深处的追求、苦恼、迷失进行探索,塑造出了一位实际权力的主导者。小说透过对淳于宝册的财富膨胀带来的自负、欲望驱动下的沉睡、迷惘中的自我挣扎,以及他内心不为人知的无奈与不甘的细腻描绘,展现了这位商业巨头在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行为背后,所隐藏的无法自我明确定位,无法自我救赎的深刻心理困境。而这,正是源于作者心底对历史发展的非理性的沉痛体认,对主体愿望与客观现实之间不可避免矛盾的洞察,以及对个体生命在无法自我掌控的境遇下所展现出的悲剧性本质的深切同情。在老万玉对沙堡岛的权力统治之下,主体意识的丧失与驯顺现象成为规训制度的必然产物,然而,亦激发了一种更加深刻的反思:在持续的、强制性的压力和限制之下,个体如何能够保持甚至发展出更为深刻的觉醒意识,愈加凸显个人意志独立性的高尚与珍贵。

当我们聚焦于张炜笔下对权力规训的细致审视时,不难发现,尽管主体意识的逐渐消解与个体驯顺成为权力规训机制下的必然逻辑,但更为引人深思的是,个体如何在这样的规训框架内认知并行使其本身所拥有的权利。在张炜对《艾约堡秘史》《去老万玉家》等作品的文学探索中,一个贯穿始终的核心议题便是探讨那些身处权力网络中的个体,如何能够超越并挣脱权力的桎梏,如何在权力的严密规训下坚守并维护自身的主体意识。尽管在张炜的书写中,这一议题并未获得直接且明确的解答,但其所蕴含的深刻自我救赎的哲学思考却尤为显著。这种救赎并非简单的逃避或反抗,而是对个体如何在权力关系中寻求自我、认知自我,进而超越由权力带来的痛苦和束缚的深层次追问。

在《艾约堡秘史》与《去老万玉家》这两部小说中,作者张炜介入现实的强烈愿望得以展现,他通过对权力镜像的书写,探索权力与历史、文化的复杂关系,并由此揭示权力文化对人生、人性产生的影响。通过这一独特的叙事视角,张炜成功地将权力从单纯的政治概念扩展至文化、社会乃至人性的多维度层面。小说中的权力书写所彰显的是张炜关注现实、正视现实的勇气,以及思考社会生存现状的精神,他不仅仅满足于表面的批判,而是深入到权力运作的内在机制,剖析其背后的文化根源和历史脉络。这种深度透视使得张炜的作品不仅仅具有文学价值,更具有重要的社会学和人类学意义,对我们反观所处的时代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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