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统向现代跋涉

2024-12-31 00:00:00田璐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3期
关键词:万物民族小说

达斡尔族女作家萨娜生于“三少民族”聚居的大兴安岭地区,亲历了民族由传统向现代的跌宕变迁,以亲历者的身份和眼光借助文学内省“三少民族”的自然生存环境、民族风俗、文化信仰等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转变,而表层环境等变化必然影响深层的长期积淀形成的民族文化心理。笔者将围绕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三种关系剖析萨娜小说中所体现的“三少民族”文化心理。

根据民族文化心理的概念阐释,它是指一个民族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并以精神文化形式积淀下来的集体性心理走向和精神状态;它根植于民族文化传统中,在岁月更替和历史变迁中又随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创新,是一个民族的社会文化在传承变迁中内化,积淀在其民族心理中,并以各种形式表现出的人生态度、情感方式、伦理道德、思维模式、审美情趣以及价值取向等所构成的一种特殊的文化心理环境。笔者将从思维方式、情感倾向、人格态度三个方面展开论述萨娜小说中的民族文化心理,重点探析其表现、成因及转变。

一、萨娜小说中民族文化心理的表现

(一)万物有灵的思维方式

萨娜小说中人与自然的关系体现了“三少民族”万物有灵的思维方式。例如,在中篇小说《金色牧场》中,舅妈有着很典型的万物有灵心理。小说中的舅妈认为“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连树和石头都长着我们肉眼无法看见的灵魂。万物皆有灵魂”。这种万物有灵的思维方式首先集中体现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族人们认为动物不仅仅是生活资料的来源,也是陪伴自己的亲密朋友和家人,有时还是祖先的象征。这使得动物从“物”转变为“神”,动物有灵。在小说《多布库尔河》中,当三叔在杀了熊之后,起初是悲伤、哭泣以表敬畏,之后解释自己不是故意杀之,祈求熊不要降祸给族人,保佑狩猎更多野兽,最后用熊骨举行风葬仪式。这里的熊不仅仅是猎物,提供给族人食物,更被认为是祖先的化身,与族人有着亲缘关系。除了人与动物的关系,万物有灵的自然观念还体现在人与植物的关系中,植物亦有灵。森林给予了族人们生活空间,也带来了丰富的生活资料。族人们的日常生活与植物密不可分,如小说《金灿灿的草屋顶》中放排队将松木通过江流运到城里卖,《多布库尔河》中日常用品桦皮碗、桦皮盆、桦皮船、桦皮箱等。此外,还有果树、草等可做食物或药品,如小说《多布库尔河》中族人们采摘柿果、樱桃、托巴等各种果树获得食物,采摘“木克切”植物的根、“翁流乐”草茎熬药……萨娜小说中族人们使用植物时充分意识到万物有灵,注重合理节制,如小说《多布库尔河》中写道:“万物都有灵魂,而灵魂是平等的。活着的树木当然有灵魂。”小说中两次提到族人们选取木材生火时不会砍伐活的树木,只捡拾自然倒地的树木,提倡动植物可持续发展。

(二)真挚坦诚的情感倾向

萨娜小说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真挚坦诚的情感倾向。在人际交往和夫妻关系中,人们更倾向于真诚直接,不会精于算计。例如,在小说《多布库尔河》中,各罗布在分配猎品时,不会因自己的猎物多而独占,反而将好的猎品分给别人,不好的留给自己。各罗布公平、谦让的处事方式获得族人普遍认可。在《金灿灿的草屋顶》中,妻子雅鲁了解丈夫木伦对玛尼的情感后,即使是情敌相见,雅鲁对玛尼虽有嫉妒但无仇恨,更多的是作为女人对死去丈夫、脸色苍白的玛尼的怜悯和善意,送她自己缝制的精美鱼皮袍,诚心希望她能有好归宿。玛尼对雅鲁有愧疚而无敌意,认为不应与木伦有过多来往,紧急时候将自家茅草借给她修补房顶。雅鲁和玛尼坦诚相待,相互理解。在《古夜》中,布恩老汉面对雪夜中猎人这个不速之客并没有拒之门外,而是拿出狍肉、烧酒热情招待。他平静地讲述逝去二十多年的妻子,一直留存着妻子的铺卷,对妻子情感深挚,对他人真诚。《苏都乐的夜晚》中苏都乐宁可让自家牲畜受苦,也毫不犹豫地将储存的五捆草给高娃应急,而高娃之后以一堆礼物和六张羔皮致谢。邻里间毫无私心,互帮互助。族人们认为无论时代如何变化,都要保持内心善良,和睦相处。

(三)豁达超然的人格态度

萨娜小说中人与自我的关系体现了豁达超然的人格态度。“三少民族”族人对生与死有超乎寻常的清醒认知。他们对个体生命的死亡不是避而不谈,而是遵循生命规律,欣喜生的血脉延续,接受死的自然到来。这种接受是主动积极的、正向的,不是被动无奈的、悲凄的。他们认为生死是统一的,死是生的延续,是生的永恒。例如,在《苏都乐的夜晚》中,苏都乐会在生前为自己缝制寿衣,并与儿子谈论生死观,应尊重死亡。她认为过分悲伤便无法理解生死的含义。《多布库尔河》中格帕欠老人昏睡后醒来说自己看够了死亡,认为到时候会和儿子库列团聚。乌恰奶奶弥留时笑着说:“孩子,这个世界除了生与死是大事,还有什么叫作事情。死太漫长了,它才是永恒的,我们活着的时候所做的一切,就是接近那个永恒的境界。”族人们认为生死循环,周而复始,死亡并不是终点和结束,生的开始即是在无尽地走向并接近死亡。可以说,萨娜小说中“三少民族”这样经过古老传承的生死态度是具有超前性和现代性的。他们坦然理解并主动接受个体生命有限的自然规律,对于一般人乐生恶死难以消解的生命终极话题,给予了最朴素的答案:豁达超然。

二、萨娜小说中民族文化心理的成因

萨娜小说中民族文化心理表现在思维方式、情感倾向、人格态度等方面。而这些心理特征的形成与“三少民族”长期历史中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宗教文化等密切相关。

(一)自然环境因素

萨娜小说中所体现的万物有灵的民族文化心理是在“三少民族”族群与自然生态环境不断博弈适应中形成的。“三少民族”生活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大兴安岭地区。森林、河流、山地等自然地理环境,高寒、暴风、雨雪天气,使人们对自然产生了恐惧、敬畏、崇拜的复杂心理。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处于弱势状态且需要依赖于自然恩赐而生存。萨娜的诸多小说中都有对族人极寒生存环境的描写。例如,小说《哈乌尔河》中提到敖鲁古雅乡“每年只有七月份热意袭来,八月份尚还温暖,而九月已是秋风瑟瑟,十月初便飘下漫漫的大雪,冬天甚至达到零下四五十度的极寒,即使到了五月末仍然充满寒意”。天气极寒可以理解为温度极低且持续时间长,以至于萨娜把寒冷与死亡对比。天气已严重威胁着动物和人类的生存,所以人们才会惮于自然的威力而心生恐惧。她在《多布库尔河》中写道:“大兴安岭的冬天寒冷极了,比死亡还要寒冷。在零下五十多度的气温里,许多动物随时会倒毙在暴风雪中。”人们要在对抗严寒后确保自己活下来,并尽可能地获取生活资料。这些生活资料包括食物、衣服、日常用品、装饰品等,都来源于自然环境。而风、雪等天气往往会影响动物活动、植物生长,最终影响人们狩猎或采摘的结果。天气的不可抗性和人对自然的依赖性共同决定了“三少民族”对自然因恐惧、依赖而生崇拜、敬畏,产生了万物有灵的心理。这种简单朴素的人与自然观念与现代发展理念相契合。“三少民族”始终秉持适度、可持续原则,倡导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理念。

(二)社会环境因素

真挚坦诚的情感倾向与“三少民族”的聚居及生产方式分不开。不同的生产方式和环境影响人们形成不同的民族文化心理。“三少民族”主要聚居在呼伦贝尔市的鄂伦春自治旗、鄂温克族自治旗、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通常是具有近亲血缘关系的几户人家聚居在地广人稀的草原或森林,共同生活游牧或狩猎,狩猎所得所有人家平均分配。萨娜小说中曾多次描写到共同狩猎、放排、捕鱼的场景,而这些生产活动往往具有危险性且需多人分工合作完成。在《多布库尔河》中,族中男子带着猎枪共同进山入林捕猎,将猎到的狍子、鹿等平均分配。在《金灿灿的草屋顶》中,玛尼在河边祈祷目送包括丈夫在内的放排队伍离去。放排队伍一般根据木材量由几个男子共同将木材绑缚后顺着河流运送。这样的聚居、分配、生产方式要求人们必须相互紧密合作才能获取生活物资。生产方式直接决定了人与人真挚坦诚的关系。同时,人们聚居相对集中封闭,自给自足,与外界交往较少,还具有亲缘关系。不论从现实生活实际还是从血缘亲密角度上来看,人与人之间都自觉主动地形成了异常亲密、真挚淳朴、互帮互助、坦诚相待的情感关系。

(三)萨满文化因素

“三少民族”信奉萨满教。萨满教影响下的萨满文化潜移默化着民族文化心理建构。萨满教经历了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萨娜小说中多次提到对桦树、驯鹿、熊等的崇拜。《多布库尔河》中主人公古迪娅在桦皮上画山神。山神掌管着一切动植物,决定人们的生存。玛鲁神灵又是掌管一切神灵的神。驯鹿被赋予了灵魂,成为人类的伙伴,是鄂温克族游猎运输的重要工具。熊不仅有灵魂,而且与人类有血缘关系。猎人避讳谈起猎熊经历,因为猎熊后要举行祭祀仪式等。萨满文化下的动植物被人格化,肉体灭亡灵魂依然存在。山、水、动植物都与人一样有平等的地位和灵魂。所以,萨娜小说中的人物普遍具有万物有灵的文化心理。

萨满文化对生命的理解使得萨娜小说中“三少民族”人物普遍具有豁达超然的人格态度。这与“三少民族”萨满信仰有关。例如,小说《苏都乐的夜晚》中说道:“族人对死亡的理解是豁达的,这和信奉萨满教有关。他们相信灵魂一说,相信死亡是再生的开始。”萨满作为人与神在现实生活中沟通的桥梁,可以看透生命、预知未来,通过萨满仪式对抗灾难和疾病。当我们重新审视人类自我时,人类的有限性也被消解了,死亡并不意味着人的终结。生命以灵魂的方式存续并影响着现世的生存状态。人们不再简单化地、消极地看待生死话题或乐生畏死,而聚焦于活着的过程,对待生命持豁达超然的态度。

三、萨娜小说中民族文化心理的现代转变

(一)以艺术作品转变民族文化心理

对于民族文化心理与现代文明融合的路径,萨娜小说中探索以艺术方式调适民族心理、记忆传统民族文化。例如,《哈乌尔河》中柳芭以白色驯鹿为主题绘画记录驯鹿生存,探寻森林历史。巴姨叮嘱“我”肩负起为自己民族文化写作的使命。当传统的生存方式遭遇现代文明冲击,她们试图通过绘画、民歌等记忆和保存游猎民族文化,表现出对古老民族文化的依恋。与此类似的,小说《多布库尔河》中外来人闯入森林,大肆伐木,以致树木锐减引起动物迁移、狩猎艰难、族人饥饿等一系列连锁反应。主人公“我”内省自己的态度,正视即将远去的民族,认识到民族的生命也同个体生命一般有生亦有死,有过去亦有未来。“我”通过绘画《血缘》来呈现民族的过去和未来,找寻逝去的亲人和文化。

面对现代工业文明,萨娜认为要调整万物有灵等与现代观念不适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极主动适应新的生活方式,用文学、绘画等多种艺术形式来记录民族发展历史,沉思“三少民族”变迁中民族文化发展的路径。

(二)以社会发展调适民族文化心理

民族文化心理属于精神文化层面。物质基础决定精神文化。这需要我们投入人力、物力、财力,推动“三少民族”社会经济的全面发展,并且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通过生态移民、旅游转型和文化传承等实现民族转型发展。我们需要将“三少民族”历史上传统的畜牧业、渔猎业,转型为以农业、工业、旅游业、文化产业等多元发展振兴经济,发扬“三少民族”人与动植物和谐相处的自然观,保护森林、草原等自然环境,通过旅游业发展当地经济;挖掘桦树文化、鹿文化等富有地域特色的民族文化,制造衍生文化产品,提高经济效益;利用新媒体传播“三少民族”服饰制作、婚丧礼仪等,加强文化交流融合,自觉融入现代生活。笔者认为“三少民族”民族文化心理的转变需要艺术传承和经济发展两种方式相向而行。

笔者着重探析了萨娜小说中“三少民族”民族文化心理内涵及成因,其中内涵包括万物有灵的思维方式、真挚坦诚的情感倾向、豁达超然的人格态度等,从自然环境、社会环境、萨满文化等三个方面分析成因。笔者从萨娜小说出发,探讨了萨娜在小说中提出的以艺术形式转变民族文化心理的路径,更新整合固有的不适于现代文明的民族文化心理,以重塑“三少民族”现代性的生存样貌。

本文系包头师范学院高水平研究成果培育项目“内蒙古‘三少民族’汉语写作寻根小说的民族文化心理研究(1985—1990)”(项目编号:BSYKJ2021-WQ06)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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