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法”下的《赤壁赋》文本解读

20世纪90年代，孙绍振在其微观分析理论中的审美价值理论、错位理论等文本解读理论成熟的基础上，提出了关于文本解读的“还原法”。针对“还原法”这一概念，孙绍振在《作品分析的还原法》一书中认为：“依靠抽象能力把构成艺术形象的原生要素想象出来，作为分析的起点，我们把这种方法叫作‘还原法’。”苏轼的《赤壁赋》作为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的经典古代山水游记散文名篇，被编入统编版高中语文必修上册第七单元的第十六课，而第七单元是必修教材中唯一一个专门的散文单元。关于《赤壁赋》的解读历来是学者们探讨的重点。本文将结合孙绍振微观分析理论中的“还原法”，从情感逻辑的还原、文辞的还原和历史的还原三个角度重新解读《赤壁赋》。

一、情感逻辑的还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情感表达是散文特有的生命特征，也是作家创作作品的初衷。文学艺术家更擅长用文字去书写经过情感加工的感性人生。孙绍振在《文学文本解读学》中认为，从文学文本解读学来说，意象、意脉和意境，都是在感情的冲击下对事物的感受，“形神俱变”是相当普遍的规律。如果我们用客观的眼光去审视文学作品，去还原作品本身应遵循的情感逻辑，就会发现作品之中会或多或少存在一些矛盾点，而这些被“扭曲”“变异”的矛盾点就是我们进行文本解析的重要索引。

《赤壁赋》开篇写“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苏子与客尽享游玩之乐，观赏到了月出的景观，这时苏轼看到的景象为“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这里是第一次写水月之景，苏轼以乐景写乐情，使水月成为映照心情的一面镜子，与人的情感相生相融，呈现出镜像特征。

人与景相生相融的状态存在不久就消失了，原因是两者之间出现了背离：面对水月之景，苏轼的心情悄然发生了变化。水月相接的壮阔景象不仅没有化解萦绕在苏轼心头的悲伤，反而把他内心深处的伤感无限扩大。由此，苏轼产生物是人非、沧海一粟的渺小的感觉，生发出像杜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的情愫出来。这里的水与月，不再是对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而是映射出苏轼的内心世界：渴望有所作为，却壮志难酬，难以实现内心愿景，不得以“侣鱼虾而友麋鹿”排遣心中苦闷。水与月在文中被无限放大，人却被无限缩小。苏轼就在这“一大一小”的极强反差中感受到人生的艰难困苦。苏轼从人与景相生相融走向相对感伤，正如同游之客所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轼这篇文章的独特在于情感富于变化，最终他跳出沧海一粟的逼仄感，用全新的角度重新看待水与月，并在对其认识的深化中实现与自然、与自我的和解，达到全新的思想境界。

苏轼对“逝者如斯”“盈虚者如彼”提出个人见解，再进行分析，指出“变与不变”是来自观者的认知。因此，苏轼推翻前面感伤的情感基调，对水与月这一客体从仰视视角回归最初的平视视角。这实则是他与自己内心和解的过程，是他心绪回归常态，但又有所超越的体现。此时，水与月被苏轼赋予全新的功能。他在对水与月的全新认知中涤荡身心，让自己的心绪呈现出明澈空灵的状态，发出豁达的感悟—“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进而能够自如地欣赏清风、明月。在作品中，苏轼心态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从喜到悲再转到喜的过程，完成了心灵的洗礼与重塑，排解了心中的苦闷与忧愁，走向豁达乐观的精神境界。

二、文辞的还原

语言是一篇文章的精华所在。在古代山水游记散文教学中，教师要注重引导学生品味文章中极具张力与感染力的语言，同时要引导学生分析、理解文章内容，体会文辞之美。

《赤壁赋》这篇古代山水游记散文的语言骈俪、押韵，骈散结合，流畅婉转，用韵自由又富于变化，可见苏轼高超的艺术功力，其中包含着他无限的感情诉求。我们在解读一篇文章之前，最先呈现在眼前的是文章的语言文辞。因此，在分析蕴藏在文本之中的深层含义时，应从文章中的文辞入手，找到作者藏在文字背后的真情实感，这才是分析散文的重要方法。

在语言风格方面，苏轼的散文气势雄放，语言平易自然。苏轼重视通过捕捉意象、描摹声音色彩，传达出个人的情感内涵。文中语言富于表现力、感染力，句式骈散交杂，错落有致。苏轼的山水游记散文随着表现对象的不同变化自如，全文行云流水、自然畅达。他凭借挥洒自如、文思泉涌的方式，将自己对人生、宇宙、现实的看法和态度以作品的形式呈现出来。

《赤壁赋》是苏轼散文的代表作。文章着重对水与月进行描摹，由此再进行叙事、写景、抒情、议论、说理，使文章生动形象又富有理趣。苏轼行文使用的赋体中常见的主客对答的结构形式，语言清新流畅、朴素自然。在《赤壁赋》中，客人的观点和感情是苏轼的日常感受和苦恼，而主人苏子所抒发的则是超脱地俯察人与宇宙的领悟，而这一切都是通过呜呜洞箫、主客设问引起。同时，作为一篇赋，其在句式和用韵方面很典型。就句式而言，全文既有不少散句，又运用了大量排比句和对偶句，有整有散，错落有致。全文抑扬起伏，骈散结合，用韵也时疏时密，有的隔句押韵，有的则三、四句押韵。例如，“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其中“昌”“苍”“郎”押韵。每段首句或开头几句又多为散句。在第一段“举酒属客”“少焉”为散句，第二段“于是饮酒”是散句，后续散句更多。骈句和散句交织融合，用韵错落有致，语言平易晓畅，既显示出传统赋体的特质和情韵，又保留而不拘泥，讲究又不为束缚。另外，在散句之中，也穿插了一些偶句，如“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韵味悠长，极富语言美、意境美。苏轼在文中用词精当地将幽美的景色和自身轻松愉悦的心情结合，共同构成开阔明朗的艺术境界。此外，苏轼在文中还充分利用赋的文体的特点，思想感情的发展过程一波三折。重铺排比更显得深沉蕴藉，体现出苏轼高超的表达能力和语言技巧。

苏轼在《赤壁赋》中展现的情感是不断变化的，他由景生乐，乐极生悲，最后超脱自我，转悲为喜。如若抓住文章中的语言细加品味，就不难理清苏轼想传达出来的情感讯息。解读一篇文章，尤其是古代山水游记散文，应从语言文辞入手，还原出作者的真实情感，这是继续进行深层次文本分析的重要方法。

三、历史的还原

无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都是在一定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作者在创作作品时会有意或无意地将自己所处的现实背景以及实际经历渗透在作品之中。因此，没有结合特定历史的解读，便算不上真正的文本解读。

（一）知人论世

知人论世的学习方法自古就有，孟子有言：“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下》）还原作者生活的时代背景和生平经历，可以理解古代山水游记散文的时代特征，品味作者蕴含其中的情理。教学中，教师常会运用“知人论世”的教学方法，实际操作往往是介绍作者的生平经历和成就，文章写作背景主要是学生浏览，教师并不作讲解。例如，教师教学苏轼的《赤壁赋》时，对苏轼的介绍大多是“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文学家、书画家”，对文章写作背景的介绍，只是为了让学生浏览课下注释，点明本文是苏轼被贬黄州期间所作，其余的就再没有了。学习古代山水游记散文，时代背景的补充与作者生平的介绍同等重要。高中教材中选入的古代山水游记散文，有些含有深刻的人生哲理，而枯燥的讲解，学生会感到乏味和难以理解。运用知人论世的方法，介绍作者生活的时代背景和生平经历，可以让学生理解文章蕴含的情理时有据可依。

学习苏轼的《赤壁赋》，也不可避免地会涉及他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的人生际遇。从作者的人生经历出发，理解作者蕴含于文中的情感，更有据可依。《赤壁赋》中还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学生在理解上存在一定的问题，教师可以适时介绍这一时期山水游记的时代特征。宋代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的改变，促进程朱理学的兴盛，世人追求“经世致用”，加上古文运动的发展，为山水游记写作找到了更加灵活的表现形式。古代山水游记散文发展到宋代，则以说理、议论见长。苏轼的《赤壁赋》是此类文章的典范。作者在自然山水中寻找心灵的寄托。在古代山水游记散文教学中，教师运用知人论世的教学方法，不仅要知其人论其世，还要考虑山水游记发展的时代特征。如此，促进学生对文本的理解，学生才能全面而深刻地学习古代山水游记散文。值得注意的是，知人论世方法的运用要适时。在实际的语文课堂教学中，知人论世方法的运用，常常在新课刚开始，教师就把写作背景和作者资料呈现给学生，背景资料先入为主，导致学生在文本解读时依赖于文章背景，脱离文本本身，限制学生对文本的个性化解读。因此，运用知人论世的方法进行教学时，教师要注意避免先入为主的现象发生，切不可限制学生对文本的个性化理解。

（二）文化积淀

中华民族经过千百年发展、积淀与传承，形成了中华传统文化。古代山水游记散文中有丰富的传统文化知识和文学常识，对学生来说，这些知识无比新奇。因此，教师要培养学生收集整理信息的能力和自主学习的习惯，学习苏轼《赤壁赋》中丰厚的文化内涵。

在《赤壁赋》中，苏轼用主客问答的方式表现了儒道两家的思想特征。例如，“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和“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前者表现的是积极进取、渴望建功立业的儒家思想，而后者表现的是顺应自然、超凡出尘的道家思想。在中华传统文化的发展过程中，儒家思想在大部分时间占据主流、正统的地位，同时也有如道家、法家、阴阳家、墨家、名家等其他思想体系。教师要学会积极补充相关知识，展现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多样、包容与伟大，增强学生的文化认同感和文化自信。中国古代文人对赤壁古战场有着别样的文化情结，如同世人对苏轼的追慕与崇拜一样。苏轼对赤壁古战场也有别样的情结，即使所游之地并非三国时期的赤壁古战场，仍为其写下了传诵千古的“两赋一词”，这是苏轼对赤壁山水风景、清风明月的喜爱，也是苏轼对三国英雄的崇拜。“阅读后苏轼时代的赤壁诗文，我们发现绝大多数涉及黄州赤壁的诗词都涉及苏轼”（刘磊《中国古代文人的赤壁情结》），所以赤壁古战场的文化情结也是后人对苏轼的追慕。

在课堂上，还原这些传统文化知识能激发学生热爱自然、保护名胜古迹、热爱中华传统文化的意识。古文中常用的干支纪日是由十天干和十二地支循环相配组成六十甲子。比如，《赤壁赋》中出现的“壬戌之秋”等，教师在教学中要自觉拓展介绍相关知识。此外，一天之中有太阳的东升西落，一月之中有月亮的阴晴圆缺，一年中有“一岁一枯荣”。传统纪年法是中华民族独有的，刻写着中华民族共同的记忆，也为中华民族身份认同和情感维系提供了历史载体。中国古代人民的智慧至今仍然令人叹服，在历经滴漏、沙漏等计时工具后，又发明了计时更加准确的日晷。在教学中，教师应拓展中华传统文化知识，激发学生学习的兴趣。

文化的积淀非一时而成。在日常教学活动中，教师应把文章涉及的文化知识拓展介绍给学生，鼓励学生自主深入探究，激发学生兴趣，帮助学生积累知识的同时，起到文化传承的作用。

“还原法”是进行深度解读的可操作性的文本解读方法，重在延伸作者的创作初衷，挖掘文字背后的情感深意。像《赤壁赋》这类的山水游记散文，融情景理于一体，更需要借助“还原法”对其所深藏的意蕴和外在的形式美进行考察，而这个考察需要经过一个细致的思考过程。本文通过情感逻辑的还原，对苏轼的情感逻辑进行了重新思考；再通过文辞的还原，使读者了解了苏轼所营造出来的江水、明月、清风景象和自我解脱的旷达胸襟；最后通过历史的还原，分析了文章的时代背景和苏轼的生活经历，以探求文字背后的真情实感与文化积淀，更是帮助读者深入感受了古代山水游记散文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