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寒夜里的一盏温柔的灯

东北女作家迟子建以一个独树一帜的姿态，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上了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一时之间，研究者们不知道应该把这位成长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年轻的女作家归类为哪个文学作家群，或者划定到何种文学思潮当中。在迟子建的作品中，始终充盈着人间烟火气，涌现出众多平凡人的生活的一点一滴，使读者能够深切地体会到迟子建对于人性之美的讴歌以及对于温情与爱意的追寻与向往。此外，迟子建在作品中还会用大量的笔墨来描写东北地区的风土人情，使作品中充满着浓厚的地域色彩。迟子建以细腻温和的口吻，为读者们柔声细语地介绍着一幅幅辽阔壮美的北国风光图，并且为读者精心勾勒出一张张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民间风俗画卷。

一、底层民众的生活困境

迟子建在日常生活中非常关注普通人的生活状况和命运走向。在迟子建的心里，在这些“小人物”的身上，总是汇聚着巨大的力量，有相当多的宝藏等待作家去发掘。她运用大量的笔墨向读者呈现了这样一个群体—底层民众。她以女性细腻的体察能力，深深地理解挣扎在社会底层人民生活的辛苦与艰难，他们每天都要为生计疲于奔命，甚至有时连解决自己和家人的温饱都存在很大的困难。

在迟子建的中篇小说《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车站的工作人员老齐、客店的男主人刘泉、客店的老板娘顺吉、爱喝酒的云娘、雪夜里偷东西的下岗工人刘志、佛爷岭的老夫妇……这些都是为生活奔波的底层群众，迟子建通过一系列的语言、动作、神态等方面对他们进行多角度的描写，并结合生动的故事情节，让她笔下的这些底层人物更加有血有肉，便于在读者的脑海里形成鲜活灵动的人物图谱。

在这部小说的开篇，作为车站信号员的老齐，坚守岗位二十多年，无论酷暑还是严冬，他都会认真地挥动手里的旗子，指引着南来北往的火车，其间付出的辛苦在作家温和的叙述中，悄悄地流淌在字里行间，流淌在读者的心里。客店的老板娘顺吉，为了让客店的生意兴隆，为了让自己的小家的生活条件好一些，在照顾生意的空余时间进山打猎，不慎被野猪咬了一口而留了两寸长的血口子，流了好多血—读到这里，那种钻心的疼痛感直击读者的心灵，读者不由得感到后怕发冷—幸好她穿的衣裤比较厚重，没被野猪咬得太深，要是伤到筋骨，恐怕后果不堪设想。通常情况下，受伤后应该多休息，但是为了生计，这位倔强的老板娘依旧一瘸一拐地在店铺的里里外外忙碌，侧面衬托出底层劳动人民生活的酸楚与不易。寒夜里偷东西的小偷刘志，一个下岗的中年男人，从他沧桑的面庞不难窥见他的生活是何其艰辛。由于之前工作的林场精简人员，他不幸下岗了，于是和妻子一起开了一家豆腐坊维持生计，后又被妻子背叛，他无法忍受周围人的奚落，带着儿子投奔在布基兰筷子厂上班的哥哥。他简单安顿好儿子，从事打鱼、收废品、蹬三轮等体力劳动，虽然吃了许多苦，但是看到懂事且成绩优异的儿子，刘志的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暖流，有儿子在身旁，让他有了更加强大的动力去打拼，希望带着儿子过上好日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刘志在夏末患上了急性阑尾炎。为了治疗，他花光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为了能让儿子在过年时能吃上一顿饺子，他才选择在寒夜里入室行窃，为此他声泪俱下，真诚地在警察面前忏悔，表示对自己的行径悔恨不已。尽管从道义上，人们对偷窃这一行为不齿，但是在此刻，当现实和伦理道德产生了激烈的碰撞后，读者从这名小偷的生活经历中，可以直观地感受到他身世的凄苦，能够感受到他和儿子生活的苦难。从佛爷岭匆匆赶来的老夫妇，生活清贫，男人是窑厂的烧炭工人，每个月只能得到五百多块钱的工钱。当他们千辛万苦来到布基兰，得知曾经途经本站的火车因提速而不再从此经过时感到情绪崩溃，他们精打细算出行的费用，希望能够赶在腊月十一到达山东威海，为因救人而牺牲的儿子举办一场特殊的婚礼。本来满心欢喜地盼着光荣退伍的儿子回家团聚，却得到了中年丧子这一痛彻心扉的噩耗，这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一场灭顶之灾，更何况是这对常年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的中年夫妇了，而前往威海的火车不再经过布基兰站这一消息，无疑给本就在苦难的重压下喘不过气来的他们又一记重锤，让读者隔着书页都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二、艰辛生活中的善良与温情

迟子建始终认为，善良永远是人最美丽的底色，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人性中的善意和平凡生活的温情的追寻和探索。她希望通过文学的形式，呼吁人们重新关注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与善意，多一丝纯粹，少一丝功利，尽可能地让这个世界变得温柔一些，干净一些，平和一些。

在迟子建的中篇小说《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在布基兰这个中国东北的边陲小城，洋溢着浓浓的温暖和善意。在这部小说中，派出所的老刘来到小偷刘志的家中，尽管他对偷盗的行为深恶痛绝，但是，当他面对家徒四壁的刘志时，还是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在了解完刘志的一些个人情况和家庭情况后，心中对这对背负着深重苦难的父子非常怜悯，他认为刘志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做出这么不道德的行为的，并且刘志已经真心悔悟，于是并没有逮捕刘志，而是借着夜色和厚厚的积雪轻轻地将唯一的线索掩盖；还给这对苦命的父子买了一桶豆油和一袋大米，干脆利落地告诉刘志和他的儿子自己家的地址，并且真诚地邀请他们父子没事的时候可以来自己家做客。老刘用最朴素的方式，给刘志保留了起码的尊严，没有告诉孩子父亲不慎犯下的错误，不仅保护了刘志最后的脸面，更重要的是很好地保护了孩子幼小的心灵，让孩子以后不会因为父亲的问题而心生自卑或者对父亲表现出些许厌恶、抵触等负面的情绪；他用小小的善举温暖着这个破碎的家庭，好似冬天里的一把焰火，缓解了这对父子长久的艰辛与苦楚，为他们未来的生活送去了一抹希望。直性子又热心肠的铁路工作人员老齐，在简短地和火车司机沟通后，帮助佛爷岭的中年夫妇成功搭上了火车，让夫妇二人可以在腊月十一如期赶到山东威海，给儿子举行一场特殊的“婚礼”。这也许对于人送外号“齐司令”的老齐来说是一件举手之劳，然而对于那对苦难的中年夫妇来说，这一小小的善举，真的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如期举办仪式可以了却他们内心深处的执念，在很大程度上，能够缓解压抑在他们内心深处多时的焦躁和哀伤。客店的老板娘顺吉也是一个热心肠的女人，她听闻小偷刘志的儿子豆瓣只有十三岁，而且自立自强，不需要别人帮扶，可以自力更生地生活时，很自然地告诉老刘让这个小男孩来这里吃饭。在这只言片语中，读者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顺吉心中升腾起来的善良与温情。其实，顺吉的生活也并不富裕，这个男孩子也不是自己的孩子，而且还是一个小偷的儿子，但是她并没有过分在意这些细节，而是只把他当作一个可怜的贫苦的孩子看待，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为他做点什么，至于是否能够得到回报，是否会产生多余的费用等问题，她也不会去过多计较。

虽然这个边陲小镇并不发达，人们普遍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但是在这里的大多数人身上，都闪耀着人性的善良，他们不会讲什么高深的大道理，没有超凡的能力，也没有做出什么经天纬地的成就，但是他们始终恪守着道德的要求，发挥着自己的绵薄之力，竭力地帮助身边的每一个人，这一点足以令人敬佩不已。

三、万物有灵—动物的感恩之心

迟子建的童年生活就是和许多可爱的小动物一起度过的，它们带给了她无限的快乐。在作家看来，动物和人是平等的，它们同样拥有人的情感，理应得到善待。迟子建始终坚信万物有灵。动物们非常通人性，同样拥有一颗感恩的心，它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人类。

在迟子建的中篇小说《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也有一些小动物的身影，它们充满灵性，令人类感动，甚至改变了人类的某些生活习惯。读者通过细读文本了解到，身为窑厂烧炭工人的中年男人回忆起自己父亲的一次经历，让他们夫妇再也不吃野物，更改变了人们对于熊的刻板印象。在人们惯常的思想中，黑熊是力大无穷的，是残忍凶猛的，在野外千万提防好熊的出没，还会学习许多防熊的技巧或者准备一些防熊的器材等，很难把熊能够帮到人类联系在一起。在男人的讲述中，人们知道男人的父亲曾经在佛爷岭帮别人看山场，在那个生活条件艰苦的年代，因没有开枪射杀一只偷吃东西的调皮的小熊而和熊结下了缘分，以后小熊在春天找不到吃的就跑到父亲这里来。中年男人的父亲根本没想到，自己一瞬间的恻隐之心居然能够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的命：有一年夏天，父亲因阑尾炎而昏厥在山上，而把父亲抬回村子的正是那只调皮的小熊。书中有一段描写：“看见一只黑小子，猫着腰，横抱着个人，晃悠着，‘嚓啦—嚓啦’地从林子里出来。它没有进屯子，看见我们，把人扔在地上，掉头走了。”这段富有画面感的描写着实让人惊叹，更让人感动，它看见一动一动躺在那里的父亲一定很着急、很恐惧，那么远的路程，黑熊本是四肢行走的大型动物，可想而知路途中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它在用自己的方式，回馈那个没有开枪打死自己并在日后给自己食物的恩人。其实，动物也有细心的一面，它担心吓到村里的人们，并没有走进村子，而是把恩人放在村口后离开了。而关于他们儿子的这位特殊的“新娘”，也有一段温暖的小故事。中年妇女因梦见一条口含红线的大鱼，她认为是某种超自然能力的召唤，于是第二天一早，夫妇俩开始在河上冬捕，竟然真的蹿上来一条红色的鱼。刚到捕上来时，鱼身蜷缩，尾巴僵硬，而接下来的情节又一次让人们惊叹：“可是我老婆用手指碰了碰它的嘴唇后，它就像认了人似的，摇头摆尾地连跳了几下。”夫妇俩在这一刻相信，这是因为万物有灵，是儿子在天上给父母的暗示，于是决定在儿子一周年那天让这条名叫“喜凤”的红鱼和牺牲的儿子海龙结婚。其实，东北地区的冬天是极其寒冷的，冬捕上来的鱼因为寒冷而变得呆滞甚至僵硬是正常的现象，而这种生活的巧合仿佛是一缕温暖的阳光，抚慰着这对可怜的中年夫妇的心。我们也希望这次美丽的巧合，不仅能够带给他们夫妇俩心灵上的慰藉，更能带给他们继续好好生活下去的动力。小说中，还有一只小动物的身影是读者无法绕开的，那就是云娘的爱犬嘎乌。嘎乌是云娘忠诚的猎犬，云娘因为无法释怀内心深处的伤痛，曾经三次试图在深山中抛弃嘎乌，但是嘎乌每次都回到了云娘的身边，纵使身上伤痕累累，眼里含着泪水，呜呜地呻吟着。这一场景，不仅是云娘，连读者也会情不自禁地感动落泪。嘎乌还救过云娘的命，她在一次雾天带着爱犬上山打猎，由于茫茫大雾遮蔽了她的视线而迷路，要不是嘎乌的奋力搭救，紧紧地咬住云娘的裤腿不放，她一定会不慎跌入一线谷而丧命。这条忠诚的狗还救过客店老板娘顺吉的命，那次是她为了招待前来检查的领导，就带着嘎乌上山打猎，不承想遭遇到了黑熊袭击，当顺吉猛然间发现那只狡猾的大黑熊的时候，再采取行动已经来不及了，幸好身旁有这只勇猛的猎犬—“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嘎乌像闪电一样扑向黑熊，撕咬它的颈部，顺吉得以脱身”。从这两次关于猎犬嘎乌惊险搭救的情节中，读者也会不由得为嘎乌和顺吉以及云娘捏一把汗。嘎乌的坚强和勇猛无畏令人佩服不已，它对于人类毫无保留的忠诚更加令人感动。我们不禁慨叹，有时候动物在表达感情的时候，会更加直接，更加纯粹，更加毫无保留。因此，人类应该自觉爱护动物，珍惜这些人类的朋友，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东北女作家迟子建在自己的作品中，运用大量的笔墨勾勒出了众多性格迥异、行事风格不尽相同的人物形象，他们是那样平凡，那样鲜活，那样具有生命的实感，她笔下的每一个人，无论高矮胖瘦，无论善恶美丑，读者都能轻松地在日常生活中找到许多与之相似的人。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方面是，对人性的真善美的坚守和讴歌始终是作家迟子建长期恪守的一条文学主张，迟子建从来不赞成直截了当地把现实中的丑恶和卑劣的场景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而是应该以一种温和平静的语调，把应该恪守的准则和生动精彩的情节有机结合。尽管她在温情的处事态度上也存在很大程度上的不足，也不会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足以让人们在潜移默化中提升自己的思想道德素养，时刻提醒自己坚守良知和底线，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去不断影响周围的人们，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善良的可贵。通过我们的不断努力，这个世界将变得更加温暖、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