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加缪的荒诞与反抗

2024-12-31 00:00:00蒋蓉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3期
关键词:福斯默尔局外人

加缪的《局外人》讲述的是,参加完母亲葬礼后过着平凡生活的主人公默尔索,在一系列机缘下开枪杀死一个阿拉伯人,入狱并经过漫长的法庭审理后,最终被判处了死刑。加缪对于人物心理细节的刻画和掌控,极大丰富了默尔索的精神形象,为读者呈现出一个充满个性、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形象;生活世界的衬托、现实的映射,也为故事的背后增添了广阔的深度。对于《局外人》及其主人公的解读,荒诞是永恒的主题。反抗作为荒诞的结果之一,在加缪这里是人寻求希望、获得价值的关键路途。作品中,默尔索从与世隔绝的反叛状态到坦然坚定的死亡选择,也许正恰恰对应着加缪心中之于荒诞、之于反抗的一种解读。“局外人”正因反抗,与世界的荒诞规则和游戏格格不入而出局,看似被淘汰沉沦的悲剧命运,实际上,也许是他看得见生活最真实的面目并直面它的荒诞,是专属于他的伟大胜利。

一、《局外人》中的“荒诞”

加缪在《局外人》中所描述的“荒诞”包含两个层面,一是世界的荒诞性,二是人所产生的荒诞感。在本质上,二者都来自一种对立,是人类理性欲望的呼唤和世界无理性的沉默之间的对峙。

(一)世界的荒诞性

默尔索所处的世界是荒诞的,他的世界正映照着现实世界。当默尔索接受最后的重罪法庭审判之时,他便和一切与他有关同时却又无关的判决剥离开来。自始至终,法庭成了律师和检察官就杀人案子对默尔索进行控诉的激烈辩场;无论律师还是检察官都是出于法庭的程序以及本职的工作,然而在澄清辩护与罪名定责之间,任何一方脱口而出的心理分析、人格评价甚至灵魂判断都是如此振振有词而虚假不堪。“我的命运由他们决定,而完全不征求我的意见。”默尔索只能听之任之,一切辩解都不再重要,任何说辞都将变得毫无意义,这本就是一场与他毫不相干的荒诞游戏,而他已无心参与。默尔索游走在社会边缘,他的疏离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他的结局:“只因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哭而被判死刑。”罪名的惩罚不在犯罪本身,而由公认的道德准则所决定。加缪在《荒诞的墙》一章里写道:“这种对统一的执着,这种对绝对的渴望,说明了人类悲剧的基本运动。”我们可以认为,“统一的怀念”在宏观上表明人对渺茫的宇宙世界本质和规律的索求,在社会生活、精神心灵等微观方面,人类追求的仍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标准和规则。我们借此生发出许多种真理,但事实上又并无真理。世界本身就是荒诞的,它不可掌控,也无法言喻,加缪通过默尔索的结局说明了一切。“在荒诞的世界中,一个概念或生命的价值是以其贫乏来衡量的”(加缪《西绪福斯神话》),他把现实放映在眼前,审判的正是我们自己。

(二)人的荒诞感

荒诞抉择世界也抉择于人,默尔索身处荒诞的世界,也无时无刻不充满着荒诞感。加缪把荒诞感理解为人和生活的分离、演员和背景的分离,这种分离具有本质上的意义,构筑着人类生活的根本基调。按照习俗,默尔索来到停尸间为母亲守灵,忍受着使人难受的灯光。面对着母亲的养老院朋友们,陌生人的哭声、房间内的沉默都令默尔索感到烦躁,一股荒诞感油然而起。“突然有一种感觉,他们是来审判我来了,想想有些可笑。”默尔索就像被牵拉推动着完成这个仪式,而在他看来,母亲的死亡应当是一种解脱,没有人有权力去哭她,但他却面对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看着他们为她哭泣;而可笑的是正因为没有为死去的母亲流泪,便成了后来他被判处死刑的最大原因。他感到的是与外界的分离,一种无力解释和抛却的疏离。荒诞感在延续。守灵时的“审判”最终也和真正的审判化为一体,如出一辙地,好似命运的齿轮滚动交替,连带着它的荒诞一起。

“局外人”的标签弥漫在整个故事中,但它不仅是对主人公境遇的一种描摹,还是生存着的人对荒诞的确切领会。当故事回归平静、返还生活,默尔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工作、朋友、爱情好似都在顺利而愉快地行进;直至一次意外,他杀了人,于是拉开一切看似和谐普通的帘幕。在入狱以前,默尔索是自由的,但这同样是荒诞的后果。如加缪所言:“荒诞在这一点上启发了我:来日是没有的。从此,这就是我的深刻的自由的原因。”(加缪《西绪福斯神话》)此时的默尔索只是一个隐藏着的“局外人”,甚至像是一个局内人,他自由地生活:从正午到夜晚在阳台上漫无目的地仔细观察窗外的大街,为了不用自己做饭可以接受邻居莱蒙的邀请,与恋人玛丽去海滨木屋度过烦躁的星期天……面对外部的世界,“怎么都行”像是他的处世宣言。正因为在默尔索的意识中,未来不存在,人生也没有意义,所以面对生活时的随意与率性才是他直面荒诞的一种真实。可以说,“局外人”在审判时才真正显现,但剧情的生活前奏作为结局的铺垫已经暗含了结局本身。前期的自由与后期的囚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默尔索突然地被剥夺了原本属于他的自由自在与光明,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才逐渐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会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加缪《西绪福斯神话》)。荒诞正产生于这样的比较之中,这一刻,“局外人”的荒诞感也清晰得最深重。

二、《局外人》中的“反抗”

加缪的“反抗”思想孕育了他荒诞哲学的根本立场,在荒诞的境遇中,人只有带着破碎,穷尽所有,而“反抗”就是他唯一的出路。在《局外人》中,默尔索的结局看似是妥协,实则是一种斗争到底的反抗。

(一)自杀的假象

“只存在一个真正严谨肃穆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加缪《西绪福斯神话》)默尔索的结局貌似与“反抗”并不相关,因为他的判决是死亡,甚至像是自杀。显然,他原本可以配合着律师的说辞为自己的罪行找寻一个借口,但他选择了说真话;他原本可以坚持上诉为自己的生命争取最后一线希望,但他选择了放弃。死亡是他注定的命运,自杀像是他坚定的结局。默尔索被判死刑后,他开始密集地思考他的上诉并展开可能的假设,他已经清晰地认识到:活着是不值得的,反正“我”总得去死,上诉如果被驳回也应该接受。于是,他再次拒绝接待神父并最后放弃了上诉。这种心理活动和放弃行为似乎可以进行逻辑上的因果连接,从而得出自杀的结论。然而,问题在于他的放弃却并不代表他选择的是自杀。

“自愿的死亡意味着承认,甚至是本能地承认这种习惯的可笑性,承认活着没有任何深刻的理由。”(加缪《西绪福斯神话》)他不是进行着自愿的死亡,而是在反抗到底。在加缪看来,荒诞的人生活在一个灼热而冰凉、透明而有限的世界里,意味着对未来的冷漠和用尽现在的所有激情,默尔索正是这样一个人。他承认荒诞,也接受荒诞,并保有属于他的自由和反抗,蕴含这一切的结局绝不是自我的了结。他不对未来抱有希望,因为他从不回避荒诞,而是把荒诞看作是生存的永恒状态,真实挥洒自己的激情。天性的情欲让他在母亲死后第二天和女友玛丽约会暧昧,在公众看来这不符合道义,因为这象征着不爱和不尊重自己的母亲,但事实是仅凭这个道德公训是否就能够否定一个人真实存在的爱?显然他是爱母亲的,这种爱蕴藏着一种纯真且温柔的感情。对于默尔索来说,世人常常挂在嘴边的“爱”不能说明什么更实际或有意义的东西,爱情抑或个体的爱是不存在的,重要的是眼前的事物、具体的人与情感。他想去看母亲,便去了;想与玛丽约会,便做了。他的世界观就是这么一回事,仅此而已。

默尔索不相信生活的意义,因为这只意味着一种价值等级和抉择,他相信荒诞,并把死亡的邀请转变成生活的准则,由此带来的只能是:拒绝自杀。自杀恰恰是反抗的对立面,如同自杀者和死刑犯的对立。默尔索在最后时刻明确了自己的界限和冷静的理性,他决定直面处决的时刻,他是与荒诞存活到底的死刑犯,而不是“招供”所有的自杀者。当他被下判决的时刻,意味着他与这个世界的彻底剥离,这种剥离蕴含着他坚决贯彻和执行下去的独属于荒诞的人的绝对准则:以荒诞的方式回击和反抗荒诞的世界。他的方式就是放弃上诉,可以说这个行为代表着默尔索对于荒诞准则的最后宣誓。上诉的可能对于默尔索来说,一方面是毫无意义的道路选择,因为程序早已被设定;更重要的另一方面,代表着他对于世界陈规条则的默许。无论在哪个意义上,倘若他坚持上诉,就会造成对之前一切离经叛道的颠覆,这种离经叛道镌刻的是其赖以生存地面对荒诞的全部灵魂和意志,而这种颠覆正是对全部灵魂和意志的决然背离。于是,默尔索作为荒诞的人,推不出自杀的逻辑,从而也推不出上诉的选择,他的结局是必然的:走向死亡并且直面纯粹的判决;这亦是他对荒诞最后的宣判,而等待着他的那个“无罪释放的黎明”,俨然已经到来。

(二)“反抗”的孤独与幸福

当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从本能状态中觉醒,他便真正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并在此基础上对自己的权利及话语权进行勇敢的捍卫。在与神父最后的交谈里,默尔索从未来的深处喊出了一切,觉醒在这一刻爆裂。在那儿之后,他成功地把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统一,把自我与他者统一;他“走出”了包围着他的墙,在死刑前的一晚,他重新发现了满天星斗,理解了母亲晚年又找一个“未婚夫”,玩起“重新开始”的游戏的理由,他理解了一切,同样已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荒诞的世界注定终将把人边缘化,让其成为一个“局外人”,而任何价值与意义也都在被慢慢腐蚀,最后消失殆尽。默尔索无时无刻不处于边缘境地,他早早地投入一场孤独的、无法被理解的斗争和反抗。在大多数人看来,默尔索是因为自身的冷淡麻木和格格不入而陷至孤立无援的处境,他完全可以顺从社会去选择耍花招、接受说谎和矫饰感情。但恰恰是这种对于社会、之于荒诞的不妥协才成为默尔索最值得赞颂的地方,以生来换取荒诞的肯定是他绝不保留的立场。实际上,默尔索也并非完全冷血麻木,加缪曾评价,他远非麻木不仁,而是怀有一种执着而深沉的激情—对于绝对和真实的激情。他比任何人都炽热地在荒诞的世界里燃烧。

“默尔索作为一个悲剧性人物,活在荒诞的社会中,死于荒诞的判决,他做出了注定失败的反抗,他的勇气和反抗是对人类社会荒诞的讽刺。”(王敏锐《加缪〈局外人〉的荒诞哲学解读》)他与藐视众神、投入反抗的西绪福斯是如此相像。当西绪福斯到达意志的时刻,离开山顶走向他的巨石,他是一名荒诞的战士,他完全抓住自己的命运并高于它;默尔索同样是在死刑前的意志时刻,把握着自己的命运,那便是他的生命和即将到来的死亡。“反抗把它的价值给了人生。反抗贯穿着生活的始终,恢复了生存的伟大。”(加缪《西绪福斯神话》)可以说,默尔索的一生都在反抗,一切离经叛道与不合时宜都已为他证明,死亡是向他最后的致敬。“生存还是毁灭”,莎士比亚经典的描绘已然不止于哈姆雷特的生存处境,它对默尔索和西绪福斯同样恰当而受用:要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还是挺身反抗人生无涯的苦难?西绪福斯轻蔑地推动顽石,默尔索淡然地投入死亡,他们最终向世人展示了由自己高举的命运和用尽全力的反抗。“登峰造极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如果说西绪弗斯是幸福的,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默尔索亦然。

加缪对于人的生存状态及生活意义的思考见证了人类之于生死、之于人性的深刻洞见,他攫取出被虚无与堕落掩埋的主体价值,在人道主义的高歌中唤醒了对生命本该予以的执着和宝贵。在人的理性欲望和超越自身的现实之间,人要穷尽自己,始终坚信人自身的创造与实践,在孤独的反抗中义无反顾地投入这场挑战和博弈。荒诞无处躲避,认识到荒诞的人只能代表他的清醒,而只有投入反抗的烈焰之中,他才真正进入了生活。罗曼·罗兰寄语,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无论是荒诞带来的缺失感还是孤独感,当下的人都必须首先与这份正视荒诞的勇气共浮沉,挺身宣誓他绝不屈服的权利。我们与默尔索一样,在荒诞的世界无处遁形,许多人因此而丧命,杀死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却杀不死选择逃避的罪孽。在这荒诞的世界里,经受住荒诞的人会在孤独中收获自己的本真与幸福,他将带着反抗回到现实的炼狱,而这里终将变成属于他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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