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红薯（外一篇）

每到冬日收红薯的时节，就会记起一些跟红薯相关的事情。

记得小时候，生产队办有食堂，外婆在食堂喂猪，平时她要带我们去那里，我们多是不肯去的，因为那里又乱又臭，还有蚊子。但到秋末冬初时节，我们却非常乐意去了。因为这时，喂猪的主食多了红薯。我们小的时候，还是物资匮乏的岁月，总是吃不饱，所以那喂猪的红薯就被我们惦记上了。可每每这个时节，外婆却又不准我们跟她去那儿了，我们几个小孩儿就又哭又闹的，闹得大人心烦了，也会出来说两句：“就让孩子去吧，又吃不了什么。”每到这时，外婆的脸色和语气都会变得很严肃，她说道：“我们老吴家不差那几个红薯，我们老吴家的孩子不吃那几个红薯。”大人们听着这话，也是一副受教的姿态，然后不再说什么，各自撵着自己的孩子打骂管教去了。次数多了，这句话我也就一直记得了。可是，有外婆在的冬天，我们总能吃到甜甜的红薯干和脆脆的红薯片，那是外婆在收工后，去刨生产队挖过的红薯地，挖来的剩下的小红薯做的。而每当她把自己挖到的红薯给我们吃的时候，总是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一边说着“慢点吃，多吃点，长身体的孩子”。而直到现在，她口中老吴家的人，不管哪个，不管多难，都没有去动过不属于自己的财物，哪怕就是几个红薯。

还有一个这样一边看着我吃红薯，一边那样说着我的人，那就是我的姑姑。姑姑就近嫁到了隔壁生产队，姑父的兄弟姐妹多，他又是长子，所以早早就分家了。在那个年代，自己都还是半大孩子的他们，刚分家的艰难是现在“啃老族”们无法想象的。我小时候跟姑姑特别亲，隔不了几天就会跑去她家玩儿，有时候，不光零食是红薯干、红薯片，就连正餐，也会煮两碗红薯。每到这时，我边吃边问：“姑姑，你吃红薯吃不厌吗？”她听了就会说：“志牯，姑姑煮的红薯不好吃吗？姑姑是用心弄的呢，怕志牯不喜欢，还放了葱姜和薄荷呢。”或者是说，“姑姑对不起志牯，以后一定有好吃的给你吃，你先吃着啊，这是姑姑用心弄的，可好吃呢。”是的，现在我还记得，姑姑的手艺特别好，再普通的食材，经她用心料理，都能做成美味。听姑姑这样一说，我继续大口大口地吃着，姑姑又会开心起来，然后像外婆那样说着“慢点吃，多吃点”。后来，姑姑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成了当地的富裕人家。可惜的是，姑姑早早去了。现在，表弟表妹们也都长大成家了。我在这里说着这些往事，不只是回忆慈爱的长辈，更是想告诉表弟表妹们，当他们的母亲跟我说那些话时，也会转过头去擦拭眼泪，但她会在擦干眼泪后满脸笑容地向往着未来的新生活。我希望我们都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位长者，即便终日面对以红薯充饥的日子，她还是对当下和未来充满信心。

小时候，姐姐也是笑着看我吃红薯的。印象中，小时候跟我抢零食最多的就是姐姐，而最多的零食是红薯干或者红薯片。每次抢了零食之后，我们都会赌气几个小时，互不理睬。后来，有那么一天，姐姐要到镇里去读书了，要隔一个星期才能见着，于是我就天天盼着周末。有一个周末，她可能是要补课什么的就没回来，刚好第二天是星期天，是赶集的日子，我就吵着要去镇上看她。大人没办法，就托邻居带着我一起，一路我都非常高兴，到了她的学校，找到她时，已经过了吃中饭的时间。她一直问我“饿了没有”，我现在都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答复的了，只是记得她带我到她的宿舍，拿出一包红薯干，然后就笑着看我在那儿吃着。吃了几块，她突然又不让我吃了，说：“不行，等会儿你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回家，就吃点红薯干会饿肚子的，我带你去吃米豆腐。”然后她就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了一毛钱，带我去吃了一碗米豆腐。回到家，当我兴高采烈地把这件事跟父母说起时，却遭了他们的一顿骂。原来，姐姐每个星期虽然从家里带了干菜去，但还是吃不了那么久，父母就会给她不到一块钱的伙食费去买菜吃，我一下子花了她两三餐的钱呢。第二周我都是在内疚中度过的。等她回来了，我赶紧问她有菜吃不，等到明确回答了才放下心来。后来，我们两人都长大了，都有了各自的家。现在外甥女都读高中了，仍然每周都会打电话回来，从老的到小的要挨个地问一遍。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我们不经意间就传承了这种亲情，这种对亲人的关心和爱护，希望她和其他的子侄能好好地传承下去，并且慢慢长大、慢慢明白，然后再传承给下一代去。

长大成家后，我也曾微笑着吃红薯。我的孩子自出生后就体弱多病，我多次带他北上南下地进行检查和治疗。我们有时候碰见有卖烤红薯的，也就会买来吃吃，也喂孩子吃点。一次，我们带孩子去广州，在罗冲围客运站的候车室等车的时间，刚好又碰到卖烤红薯的，就买了一个跟孩子一起吃。因不喜欢室内的嘈杂，我就抱着孩子到过道上，当时我的表情应该是一脸的沮丧和无奈。我吃着烤红薯，疲倦地守着一堆行李，刚给孩子喝了水的不锈钢碗也随意地放在那儿，给人一种窘迫潦倒的感觉。这时走过来一个人，往我们面前的碗里放了十块钱，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后就走开了。那一刻我惊愕、愤怒，但是转过念头后，我便满怀感激地向那个人鞠了一躬，再然后，是微笑着和孩子吃完手中的红薯。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不管生活再苦再难，我再不把沮丧和无奈放进自己的生活，并且跟孩子和自己保证，面对人生的任何时刻都要坚定地说着：“我时刻坚持着为未来努力。”等孩子长大懂得什么是生活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们应该感恩每一位给我们帮助、支持和关爱的人。与此同时，我们应该始终保持着可以感动自己的那份努力，努力向着未来进发。

冬日的红薯可蒸着吃，可晒干吃，但无论哪种吃法都暖人、甜心，令人回味无穷，“世间多少奇珍果，无补饔飧也自惭”。

上善若水

想写这篇文章的念头已经很久了，因为时常想起一些人，想起他们心中就充满温暖。他们的那种大爱大德可媲美大善，如水般润泽后人。

首先想到的是我的爷爷。在爷爷那一代，就只剩下他和他两个姐姐三人了，而传承到现在，我们家族已经有三十几口人了。作为他的后人，每每想起他所经历的艰辛和苦难，我都会唏嘘不已。但我真的提笔起来，却总难成文，好在我还留存有他的自传，真实而公允，以后有机会再作整理。

记得从我读小学四年级开始，每一个暑假，爷爷都会要求我要么去放牛，要么跟着他去砍山，要么跟着他去挖草药，他总说“勤富家，懒一世”。他在门前屋后都栽满了果树，从春季的枇杷、初夏的杨梅、深秋的梨子，一直可以吃到冬日里的橘子。记忆特深的是他亲手种的三棵大梨树，最大的一棵树冠能覆盖一亩多地，春上梨花盛开时，那是村落里最美的一道风景。成熟时，我们小孩儿在树下欢快地嬉闹，大人们在树上喜悦地采摘果子，然后挑到集市上去卖了换钱补贴家用。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果树陪伴和帮助他度过了很多个拮据的日子，后来家境也因此越来越好。他走后的第二年，那三棵梨树毫无征兆地枯死，那时候，我们有一种失去了亲人般的难过。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不敢有半分懈怠地为更幸福的生活努力着。

我还想起了我的外公。外婆刚过世的时候，他的心情非常不好，时常会发一些无名之火，其实大家都明白由来，但又不知道怎么去开解他。有一次，我去看他，远远碰见他因为一只鸭子没跟上鸭群在发着脾气，边赶边骂着那只领头的鸭子：“叫你不等，叫你不等，早早地走什么走啊！”越骂气头越大，到后来，他竟直接坐在地上，眼眶中有真实可见的泪花。那一刻，我震撼得无以复加。他看我走近了，就站起来，说了一句令我更震撼的话：“我不是真恨你外婆，只是太想她了。”这句没来由的话，我是在若干年后才真正明白。

外公喜欢看《薛仁贵征西》，特别喜欢里面的程咬金，说那是一员福将，豁达简单，一生好过。其实，他对程咬金的理解也陪伴着他的一生。他是拖家带口从隔壁村搬到低垅村的，其间受的委屈和排斥非一般人可以接受，但他一直没跟我们年轻一辈提及，并且在他九十二岁高龄时，独自用两天时间步行近四十公里回到老家。事后我问他为何有此举动，他说：“我太想低垅了。我是要走的人了，想回去看看那个地方，再去感谢感谢村子里的人，在我的一生中，他们帮我太多了。”而他常常跟我说的是这样一句话，“志平啊，凡事都可看开，不要记仇，不要记恨哪一个人，大家都难。”每每因着某事某人心生厌恨时，我就会记起他这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