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是蒲松龄建构的聊斋世界中最被世人所熟知的女鬼形象。尤其是经典影视作品的改编成功,使得《聂小倩》相关故事广为流传。一直以来,在经典影视作品的影响下,人们对聂小倩的认识趋于固化,其形象拘囿于美丽善良的痴情女鬼,其题旨也以被世人普遍接受的爱情故事为主。然而,作为《聊斋志异》中的名篇,笔者在通读《聂小倩》文本后,依托于文学语境对其题旨有了全新的理解和认识。吴昊女士提出:“文学语境就是这样一种‘χ语境’的形态,它的具体所指自然就是文学外在的关联域。”(《文学语境意义生成机制研究》)基于此,笔者借助这一理论研读《聂小倩》文本,发现《聂小倩》文本并不仅是以爱情题旨为主,就其内容而言,《聂小倩》文本体现了处于他救加自救中的底层女性求生意识的矛盾心态,以及隐含着弃恶向善,必有好报的因果寓意;就其作者所处的时代而言,《聂小倩》文本还体现着作者对处于生存困境中底层女性自我救赎的才智的欣赏。
一、文学语境
文学语境是在语境基础上细分出来的概念,陈宗明认为:“语境是语词符号的情境。简言之,即语言环境。语境涉及多方面的因素,有特定的时间、地点,有说话者和听话者,有语词符号以及语词符号所指谓的对象,还有语词符号所传达的思想、感情,等等。”(《陈宗明文集》)吴昊提出:“语境总是处于流动之中,它的所指之物随着叙说对象而变动不居……语境所指的内容虽然广泛,既有时空等客观因素,也有与对象有关的人的心理、身份、修养,或者社会的文化风貌、历史文脉等主观要素,但它们有一个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与对象相‘关联’。”(《文学语境意义生成机制研究》)简言之,文学语境就是文学语言、文学生产、文学整体、文学的虚构世界等。通常,我们在解读文本意义,分析文本中人物处世动机和题旨时,必然离不开文本所在的文学语境,它所涉及的因素包括作者创作文本时的外部环境、修辞以及上下文关系等。可见,凡与文本相关的一切因素都属于文学语境范畴。
二、文学语境与《聂小倩》题旨关系
分析文本题旨必然离不开其所在的文学语境。《聂小倩》文本生成于清初之际,这一时期,社会奢靡放纵的风气比以往更盛,尤其是商贾势力进入勾栏场所,世俗意识深入人心,金钱至上的观念也渗透于秦楼楚馆女子的送往迎来中。陶慕宁在《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中提到,明代后期由于民间的勾栏场所十分发达,凡都会之地,倡肆极多,即使偏州僻邑,亦有不少,这种情况势必会导致勾栏间的激烈竞争。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对沦落于风月场所中底层女性形象的塑造和生存处境的认知,来源于他所生存的时代。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云:“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所记诸狐女,大都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盖留仙以齐鲁之文士,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遂发遐想,聊托灵怪以写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实则自明季吴越胜流观之,此辈狐女,乃真实之人,且为篱壁间物,不待寓意游戏之文,于梦寐中以求之也。若河东君者,工吟善谑,往来飘忽,尤与留仙所述之物语仿佛近似,虽可发笑,然亦足借此窥见三百年前南北社会风气歧异之点矣。”
蒲松龄“聊斋世界”中对语言的运用使《聂小倩》题旨内涵更加丰富。张志公在其主编的《现代汉语》中指出:“语言总是在一定的交际环境中使用,因此,分析语言现象,必须把它和它所依赖的语境联系起来,离开一定的语境,把一个语言片段孤立起来分析,就难于确定这个语言片段的结构和意义。”这里,《聂小倩》文本语言的使用与特定的环境有密切联系,使用语言总有一定的目的,为达到特定的目的,有效完成交际和斗争的任务,就要善于从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去理解说话双方言语中的思想内涵。“韩礼德提出了‘场景’‘方式’和‘交际者’作为语言环境的三个组成部分。他说:‘场景是话语在其中行使功能的整个事件以及话语者或写作者的目的……方式是事件中的话语功能,因此它包括语言采用的渠道—说或写,以及语言的风格,或者叫作修辞手段—叙述、说教、劝导、应酬等等。交际者指交际中的角色类型,即话语参与者之间的一套永久性或暂时性的相应的社会关系。’”(王建平《语境研究的历史与现状》)《聂小倩》文本讲述了聂小倩和书生宁采臣结缘于兰若寺而生出一系列事件,随着从鬼界到人间场景的转变,作为话语参与者的聂小倩和宁氏母子在言语交际中,为达到自身的目的,其使用语言的风格会根据特定的环境有所改变,言语表达内涵也因语境不同具有多义性。对《聂小倩》题旨的分析必然是建立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脱离语境分析文本会造成语言的孤立和题旨的片面。
三、《聂小倩》题旨内涵
一直以来,《聂小倩》受经典影视改编的影响,其题旨多被片面地解读为爱情故事。陈旭光和余宗霖在《文学改编、经典重述与时代的“想象力消费”—从〈聂小倩〉到〈倩女幽魂〉的电影改编研究》中,选择电影作品《倩女幽魂》,着重从《聂小倩》文学“原型”的魅力与价值、主题流变进行研究,发现从文本到影视最终效果的呈现主要在于导演思维下的“再叙述”创作,以歌颂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为主,其目的在于引起观众的观看兴趣,从而实现影视消费;康文在《从〈聊斋志异·聂小倩〉看新旧〈倩女幽魂〉的电影改编》中,以1987版和2020版的《倩女幽魂》为例,从原著到影视改编的故事情节演变、人物形象变化着手,讨论了影视改编中聂小倩形象虽有前后反差,但最后仍回归到“情”这一主旨上来,并进一步宣扬了爱情题旨。
但也有部分学者质疑《聂小倩》的爱情题旨,许中荣在《从互文性看〈聂小倩〉的故事来源及其创作指向》中,从《聂小倩》“一女、一男、一侠客”的故事结构出发,将其与有着互文性可能的小说《虬髯客传》《霍小玉传》《昆仑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影梅庵忆语》进行对比研究,在研究中发现与《聂小倩》产生密切互文关系的文本具有相同的特点,即“劝女从良”这一主题;陈宏在《卑贱女性的自赎之路—论〈聊斋志异·聂小倩〉对〈虬髯客传〉的继承与改造》中,认为《聂小倩》在继承《虬髯客传》中风尘三侠的人物关系图谱中有新的改版与创新之处,他从对照两篇小说中聂小倩和张一妹的人物经历,到对风尘三侠人物关系图谱,以及不同时代背景下社会思潮与作家关注点的不同着手研究,挖掘出识英雄、重英雄这种超越爱情婚姻题材更为深广的思想价值。
笔者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文学语境视角对《聂小倩》题旨进行分析,以期丰富人们对其题旨的认识。
(一)底层女性求生意识的矛盾心态
通读《聂小倩》文本,它呈现给我们一种他救加自救的救赎模式。细究文本,我们不难发现,在这种模式下隐藏着底层女性于生存困境下矛盾的求生心态,而这种矛盾心态的形成既脱离不开封建社会伦理道德对女性成长的长期压迫和规训,也脱离不开处于封建社会下女性具有清醒自救的部分主体人格意识。在《聂小倩》文本中,聂小倩于困境中清醒自救又依附他者苦求生存的矛盾形象,正是作者创作这一心态的题旨体现。
聂小倩出场的设定是身处于风月场所中十七八岁的貌美女鬼形象,身世凄惨,死后无依无靠的她为免遭其他恶鬼的伤害,只能依附于金华老妖,作恶自保。文中写道:“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结合聂小倩身处鬼界这一语境来看,聂小倩被强于她的妖物所威胁,内心隐含着摆脱困境的想法。“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作恶虽非聂小倩意愿,但为求生存她只能以残忍手段杀人,之后又摄血以供妖饮,为自己在弱肉强食的鬼界寻得庇护之所。无疑,聂小倩有强烈的求生意识,她虽受制于金华老妖,暗中却一直等待时机,清醒自救。
宁采臣的出现是她生命转折的契机所在。当她通过金钱和色诱对宁采臣进行试探,其结果是“此汉当是铁石”时,她知道这是摆脱泥潭的一个绝佳机会。随后她有意告知宁采臣避祸时间,并利用对方为人正直善良的品行,抛出自己凄惨的身世,临别之际,她说:“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从上下文语境分析,即使尸骨得以安葬,聂小倩仍旧是孤魂野鬼,倘若要摆脱泥潭,她就必须抓住宁采臣这个机会,在获得对方同情后,她趁机提出自己的诉求。“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从当时聂小倩的处境分析她的语言内涵,有两层含义:一是报恩;二是借此跟随宁采臣,寻求庇佑,获得安稳的归处。而后者是聂小倩内心最真实的夙愿。
从文本分析聂小倩的求生历程,我们不难发现,话语参与双方皆遵从男尊女卑的社会关系。在这一社会关系中,聂小倩自救成功脱离不开外界他者的帮助,且这个他者是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可见,聂小倩的自救隐含着一种矛盾心态,这种心态一方面表现为她具有清醒的自救意识,一方面却又不得不依附于他者而生,这种底层女性求生意识的矛盾心态正是作者对那个时代女性生存困境的悲叹。
(二)弃恶向善,必有好报的因果寓意
清朝的秦楼楚馆早已与商贾势力结合,金钱至上的意识深入人心,为谋自身利益,背义之事数不胜数。蒲松龄在这种不堪的社会环境中,企图通过创作达到疗愈社会的功用,其中弃恶向善,必有好报的因果寓意与世俗社会的道德信仰相契合。
从《聂小倩》文本语言风格看,整篇故事是劝女从良的典型体现。作为动荡社会下身份低微的小人物,聂小倩被迫害人时,并未将自己作为人的良知完全泯灭,她所害均是伪善之人。跟随宁采臣回到宁府,她待人亲切,一举一动更是小心谨慎,最终赢得了宁母和宁采臣的芳心,得偿所愿嫁与宁采臣为妇。聂小倩虽有作恶害人的恶行,但她懂得及时止损,使自己脱离了苦海。
作者在叙述故事的同时,塑造了聂小倩弃恶从善的形象,聂小倩的善让她有了最好的归处。在某种意义上,《聂小倩》文本故事具有劝导后世之人的价值导向。
(三)对自我救赎女性的才智的欣赏
文本对聂小倩自我救赎的智慧描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身为女鬼同书生宁采臣周旋的情节,二是跟随宁采臣来到宁府向母子二人诉真情的情节。这两处描写既流露出作者对聂小倩慧眼识人的赞赏,又体现出聂小倩以退为进的大智慧。书中写道:“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阅”本就有识别、鉴别之意。聂小倩一个在困境中苦苦挣扎的女子都有识人之才,结合作者本人怀才不遇、满腔孤愤的生存境遇和心境,从某种程度上,隐隐透露着作者对宁采臣能被赏识的羡慕之情。当聂小倩跟随宁采臣来到宁府,看到宁母对身为女鬼的她流露出害怕的情绪时,她言辞恳切地向宁母表达真情:“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在得到宁母收留后,聂小倩更是尽心尽力侍奉宁母,行为处事不敢逾越半步。在宁采臣原配因病离世,得知宁母有意纳她为采臣之妻却又惧她为女鬼,无法生育子嗣时,聂小倩把握时机,为自己声明,说:“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最终,她如愿嫁作宁采臣为妻,实现了由女鬼到人妻身份的转变。
蒲松龄在他的“聊斋世界”中塑造了心中的理想女性。她们或是至情至纯的代表,如婴宁、小翠;或是心怀大义的代表,如辛十四娘、侠女;或是才华横溢的代表,如小谢、恒娘等。这些理想女性的共同点在于她们敢于冲破现实礼俗对她们的禁锢,企图通过自救获得精神的自由。聂小倩无疑是有才智的女子。《聂小倩》主旨所追求的正是对自身需求和女性才能自我价值的体现,隐含着作者对这些才智女子的欣赏。
总而言之,学术界对《聂小倩》题旨的研究多是在影视作品的基础上进行分析,且过多地关注聂小倩和宁采臣二人的爱情,而忽略了文本本身女性的生存困境。笔者从文学语境的视角,对《聂小倩》题旨内涵进行分析,以文本为基础,结合作品创作的外部背景和作者本人的心路历程,探求作品背后更为深层的创作指向,以期打破对爱情题旨的刻板印象,在丰富《聂小倩》题旨内涵的同时,希冀后来的研究者对其有更为周全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