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在1919年发表的《月亮与六便士》是其最具代表性的长篇小说之一。彼时,各种哲学思潮在西方社会环境中风起云涌,传统的价值观不断解体,孤独感和异化扰乱了人们内心的平静。小说问世以后,众多的研究者们从人物非理性特征、人物精神分析、高更原型、寻找真我的主题等多个视角对该小说进行了分析阐释,极大地丰富了读者对这部小说的进一步感悟。19世纪初期的社会环境和思想观念都经历着冲突变化,现代主义文学家们对传统生活方式和传统价值观念的解体感到痛心疾首,现代人陷入异化感,世界变得混乱成为“荒原”。而毛姆通过《月亮与六便士》展现了现实的生活对人的压抑和折磨,突出反映了现代主义文学较普遍的主题,即人们寻求精神救赎的艰苦历程。利用不同的分层叙述,毛姆生动地叙述了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从在伦敦对自己生活现状不满,到反抗出走,展现他为了追求艺术理想和宁静灵魂的决心,他辗转各地,对压抑的困境进行反抗,从创作的迷茫中摆脱,最终走向艺术的成熟。与此同时,他逐步挣开物质和社会对他的束缚,展现了现代人所遭受的精神危机。
一、叙述分层
对于叙述层次的定义,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认为:“叙事文中所讲述的任何事件都处于一个故事层,下面紧接着产生该叙事的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热奈特将起始的层次称为“超故事层”或“故事外层”。叙述分层中第二个叙事的叙述者一般是第一个叙事中的人物,一个未露面的叙述者或故事中的一个任务叙述者讲述一个故事,而在他或她所讲述的故事中,第二个叙事的叙述者又向他或她的受述者讲述另一个故事,而产生第二个叙事的叙述行为是第一个叙事中讲述的一件事。基于此,他提出了故事“外叙事”“内叙事”和“元叙事”三个术语。里蒙·凯南在《叙事虚构作品》中认为:“故事里面也可能含有叙述。一个人物的行动是叙述的对象,可是,这个人物也可以反过来叙述另一个故事。在他讲的故事里,当然还可以有另一个人物叙述另外一个故事。”里蒙·凯南指出,叙述者发生的变化,使得叙述中叙述分层中叙述者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也产生了变化。
关于叙述分层的理念,赵毅衡提出的以叙述者身份作为叙述的分层判别标准,“叙述分层的标准是上一层次的人物成为下一层次的叙述者”(《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也就是说,当上一层的人物转变为下一层的叙述者讲起故事来,小说则出现了叙述分层。而“叙述分层是一个文本内的形式问题,是对传统‘嵌入’概念的系统化,不同的叙事之间分不同层次”(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因此,确定叙述者在一切叙事中的地位可通过用叙述者的叙述层(故事外或故事内)以及他与故事的关系(异故事或同故事)来判断,将叙述者分为故事外-同故事叙述者、故事外-异故事叙述者和故事内-同故事叙述者。
在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我”处于其所叙述的主人公的故事“上面”,是主人公故事层次的故事外-同故事叙述者,而“我”对于主人公的大多数情景的想象属于故事外-异故事叙述者。除了“我”的所见所想,小说中“我”通过尼柯尔斯船长的讲述,了解主人公从马赛到塔希提岛的困顿的经历;从鲜花旅店老板娘约翰生太太的讲述中,了解主人公和爱塔的故事;直到最后通过库特拉斯医生对他生命最终时刻的讲述,使得叙述者“我”才能全面地了解主人公,他们的讲述属于故事叙述层次的故事内-同故事叙述者。
二、有限的叙述视角的故事外-异故事叙述者
对于现代主义作家而言,追求蕴含在表层背后的诸如人物的扭曲、变形,甚至消失,才更有利于突出富含哲学意义的深层次内涵。作为叙述的第一层,作者在小说中巧妙地借用一种有限的第一人称“我”的视角,通过“我”作为主人公故事的一个旁观者,参与或见证了主人公的经历,即故事外-异故事叙述者讲述和自己有关的事。如“我”所说,“如果不是战争的动乱使我有机会踏上塔希提岛的话,我是不会把我的一些回忆写在纸上的”。对于主人公在岛上的故事,“我”一无所知,“我”和受述者思特里克兰德虽然身处同时代,但我们接触有限,这就使得“我”对他的故事和观察受到了“我”自身眼光的限制,所以“我”作为故事外的叙述者处于所讲的故事之外,讲述的故事必然高于叙述者“我”所处的故事层次,所以小说中的“我”不再如上帝般俯瞰主人公世界里的人和事。因此,“我”在文本中多次承认自己无法猜透思特里克兰德所有的动机和心理,“我”在文章里多次表达了只能依靠自己的想象去填补主人公留下的空白。有限的叙述视角影响了叙述者对小说中其他人物的观察,讲述具有强烈的主观视角。
因此,“我”作为故事外-异故事叙述者在文中提到:“回过头来看一下,我发现我写的关于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这些事似乎很难令人满意。我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记载下来,但是我写得并不清楚,因为我不了解它们发生的真实原因。”表明“我”完全处在主人公的世界之外,故事的叙述者只是一个听故事的人,或者像叙述者所说的,“如果我是在写一部小说,而不是叙述我知道的一个性格怪异的人的真人真事,我就会编造一些原因,解释他生活上的这一突变”。叙述者放弃了无所不知的全知叙述那种上帝视角,增加了读者对叙述者的认同感和亲切感,拉近了读者与叙述者之间的距离,从而使得小说中的故事使读者感同身受。所以,毛姆在小说中将有限的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多次有意地放大,表示“我无法描写他在取得艺术成就的艰苦征途上勤奋的脚步”是因为“我”虽然是故事里的人物,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思特里克兰德工作的情形,而且我知道不只是我,任何其他人也都没有见过他如何绘画”。因此,基于以上的例子,故事外的叙述者就不能像传统的全知叙述者一样,完全把握主人公所有的心理活动,给习惯于阅读现实主义小说的读者带来一些困惑。
虚无思想是现代主义小说中的核心思想,通过叙述者“我”对思特里克兰德古怪的性格的分析,揭示出“他的灵魂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东西”,叙述者提到,“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生活比任何其他艺术家都更困苦。他工作得比其他艺术家也更艰苦。大多数人认为会把生活装点得更加优雅、美丽的那些东西,思特里克兰德是不屑一顾的。对于名和利他都无动于衷……他住在巴黎,比住在底比斯沙漠里的隐士生活还要孤独”。叙述者站在主人公的故事之外,深刻地理解了主人公内心深处的孤独意识和痛苦意识。虽然住在繁华的大都市,但主人公内心的孤独无法诉说,他与他所在的世界格格不入。此外,小说通过“我”的叙述展现主人公想要远离现实社会的强烈愿望,以及他与所生活的环境的敌对关系,也体现了强烈的虚无色彩。
三、多个叙述者穿插的故事内-同故事叙述者
故事内叙述者则处在故事叙述的第二层,他们处于其讲述的事件、情境之内,和其所讲述的事件、情境中的其他人物处于同一故事层。作者安排“我”作为故事的见证人的同时,还采用了多个聚焦者的聚焦,向“我”讲述他们和思特里克兰德在不同场合的各种交流的经历,“我”对主人公在塔希提岛上最后几年的情况一无所知,直到作者踏上这个偏远的小岛。就如作者所说的“我一踏上这个偏远的岛屿,就应该恢复对思特里克兰德的兴趣,这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但事实上,我手头的工作却占据了我的全部精神,根本无暇顾及与此无关的事……毕竟我同他分手已经十五年了,他逝世也已有九年之久了”。因此,尼柯尔斯船长、鲜花旅店老板娘约翰生太太和库特拉斯医生作为故事内-同故事叙述者不仅是故事第二层的叙述者,同时他们也是自己所讲述的思特里克兰德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也同故事中的其他人物有交集,分别向“我”这个局外人讲述了与思特里克兰德交往的不同阶段的故事。通过这些回忆,主人公的故事完全按回忆人的回忆顺序讲述出来,并没有遵照事件所发生的实际前后顺序进行展开。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尼柯尔斯船长,通过尼柯尔斯船长的叙述,毛姆记录了“我”和思特里克兰德在巴黎最后会面的后来的事情,通过船长的讲述,读者才得知他和穷困潦倒的思特里克兰德在马赛一起度过的四个月,“他俩的生活没有什么奇遇—如果奇遇意味着一件意料之外或者令人激动的事;因为他们的时间完全用在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上,他们要想弄些钱晚间找个住宿的地方,更要买些吃的东西对付辘辘饥肠”。在船长的讲述中,船长作为人物叙述者讲述了思特里克兰德给硬汉子彼尔画了幅肖像作为食宿的报酬,但是后来又和彼尔发生冲突的过程。而“我”作为故事外的叙述者可能认为“尼柯尔斯船长是个大言不惭的牛皮大王,他告诉我的这些有可能没有一句是真话。今后我如果发现思特里克兰德在世的时候根本不认识他,他对马赛的知识完全来自一本杂志,我是一点也不会感到吃惊的”。所以,船长的讲述不仅令读者觉得难以置信,也让故事外的叙述者“我”认为他和主人公的经历可能不够真实可信。后来,鲜花旅店的老板娘约翰生太太讲述了思特里克兰德在岛上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以及她如何把爱塔介绍给思特里克兰德作为他的妻子,和爱塔在岛上一起过着宁静而又美好的生活。最后,“我”通过库特拉斯医生的讲述才使读者了解到主人公在岛上是如何度过最后一段时光的。他向“我”讲述了他给身患麻风病的思特里克兰德看病,并目睹其最后的死亡和埋葬的过程。这样,通过三位故事内-同故事叙述者的所见所闻,他们就像摄像机一样把思特里克兰德在塔希提岛上的人生经历完整地展现给读者,这种多个叙述者的叙述方式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感,还体现出一种超然的姿态。这种客观冷静的叙述风格对整个故事起到留白的效果,增加了读者阅读时的神秘感。
现代主义的小说家们侧重以叙述和刻画人物的内心为中心,多个叙述者的不同叙述视角的变化使得小说出现叙事分层,不同层次的叙述者和叙述事件相互交错转化,使文章的结构复杂化。叙事分层可以让鲜花旅店老板娘约翰生太太、尼柯尔斯船长和库特拉斯医生多个故事内-同故事叙述者用不同的声音从各自不同的视角来讲述自己看到或经历的故事,他们各自独特的叙述层次不仅充分地弥补了故事外叙述者受限视角的缺陷,也增强了小说的神秘感和立体感。小说中“我”作为故事外的叙述者,是以潜在的受述者为目标讲述主人公的故事,“我”并没有停留在故事外的叙事层,而自始至终都暗示自己是一个听故事的人,一个潜在叙述接受者,并且自由地在叙事故事内外游走,与其他的受述者保持互动关系,并随时向读者解释和汇报故事的发展进程,进而凸显了小说的叙事模式。
毛姆通过独特的叙事层次和跨层次叙述讲述了主人公勇敢地离开世俗世界去寻求一种内心的满足和自由,他把对艺术的追求作为实现心灵解放与自由的唯一路径,当绘画理想与社会现实相冲突时,摒弃并彻底地摆脱一切束缚,最终走向了疯狂的艺术探索之旅。毛姆终其一生如思特里克兰德一样寻找一种人生痛苦的解脱之道,也引发不同时代的读者对自身进行反思。
本文系2022年兰州文理学院青年科研人才培育计划项目“甘肃多民族村落乡村旅游内生发展机制研究”(项目编号:2022QNPY05)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