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只怕一人,那就是我的父亲。每当我考试没考好,总少不了罚站、跪地、挨批、挨揍……父亲虽然小学文化,但懂得的道理是一个比一个“高大上”:“毛主席说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列宁同志说过,学习、学习,再学习!你看咱村里你那啥啥哥,人家放假就不出来,总在家学习、学习,再学习。”我不敢犟嘴,怕挨嘴巴,但心里不服气。
考中师那年,复试完后,父亲问:“考得咋样?”我故意说:“完蛋了,估计考不上了。”父亲一屁股瘫痪在了破旧的沙发里,一句话不说,一个劲儿地喘大气,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屋子里烟雾滚滚,邻居家还以为我家着火了,都赶紧提着水桶跑来救火,而我躲在一旁偷笑。
分数出来了,很“不幸”,我一不小心考上了,最让我“生气”的是还考了个名列前茅。肯定有人开心得不得了,我心想。果不其然,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父亲豪气干云,杀猪宰羊,亲自下厨,宴恩师、宴亲朋、宴乡亲,搞得好像他儿子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了。我没好气地说:“不就是个师范嘛,有啥乐呵的,您能不能别太张扬了,低调点好不好?”父亲梗着脖子说:“胡说,你懂个啥,考上师范就等于进‘保险箱’了,铁饭碗啊!国家分配,吃喝不愁,媳妇找上门。我和你妈都有劲儿咧,有奔头儿咧,你真是啥也不懂。”我说:“我不上了!”“你敢!把你腿给打断!”
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当时处于弱势地位,服从是我唯一的出路。
后来,我师范毕业了,工作了。父亲只怕一人—我。父亲上了年纪,火气小了不少,但奇怪的是干劲儿更大了,没日没夜地开大货,还乐此不疲地说:“我要给娃娶个好看的媳妇,我娃长得丑,不能让下一代更丑,基因要好。”我说:“您净瞎操心,我净遗传了您的缺点,还娶人家媳妇,谁家女娃子愿意嫁给我。”父亲啥也不说,哈哈,他怕我。
再后来,我娶了媳妇,有了娃。父亲却病倒了,病不好,要手术。父亲说:“我估计这次下不了手术台,你兄弟俩好好照顾好你妈。”我说:“您把心放进肚子里,咱俩打赌,您如果下了手术台,咱俩都把烟给戒了。”父亲啥也没说。
我“生气”得很,父亲竟然下了手术台,而且善良的医师跟我说“手术很成功”。我对父亲声色俱厉地说:“说到做到,咱爷儿俩有赌在先,都把烟戒了。否则,别怪我不管您!”父亲啥也没说。出院那天,父亲跟他几个老哥儿们,烟雾袅袅,开怀畅谈,一个比一个烟瘾大。我说:“爱咋地咋地,我不管了。”父亲“歪理邪说”:“这烟,治病哩,不抽,病就又犯了。”我无话可说,只得认栽。
父亲又住院了。“这次不用你管,我自作自受,不怕死。”我说:“您可真是‘煮熟了的鸭子—嘴硬’。不要我管,谁管?我妈她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呢……”父亲倔强得像头老驴,大声吼道:“我不怕死,不给你小子添乱!”我说:“我也不怕您嘴硬,就怕没人跟我对抗哩!阎王爷忙得很,顾不上收容您。儿子我也是个硬骨头,没给阎王送礼,您得靠后排队,一百年后再说!”父亲说:“你,你,你……”我说:“我,我,我咋了?告诉您,您不要以为自己年龄大了,就没想法了。您今后就一个念头,那就是好好再活五百年。”
父子冤家对头一辈子,宜解不宜结,宜结不宜解,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两个字: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