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内陆小城。
铁皮巷的黎明刚被自行车的铃声掀开一角,巷内的餐点铺便支起铁皮帐篷,准备迎接第一拨儿前来吃早餐的客人。
临近七点,自路口而来的自行车流已经密集地驶入巷道。顾客们三三两两地停留在不同的店铺前,或一手掏出几枚钢镚儿,递给热情的老板娘,一手接过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或一手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扔到油腻的案板上,一手提起金灿灿的油条和芝麻团子。
从路口放眼望去,沿街排列着各式餐饮铺,饺子、面条、元宵、云吞、面包、蛋糕等应有尽有,然而人气最旺的只有一家—“淮南牛肉汤”。这是一家夫妻店,男的高高瘦瘦,女的矮矮胖胖,活像两位上台献艺的相声演员。
“老板娘,粉丝来一碗,牛肉饼来两块!”客人说。
老板娘便招呼身后那个忙于收拾桌椅的丈夫:“快,给小张收拾下,最里面那张桌子!”
老板娘眼力见儿很好,在这里吃过牛肉汤的客人,她都有谱儿。小张爱坐哪儿,小王要多放辣椒酱,老李不喜欢芫荽……这些细节,她都能一个不落地记在心里。她的丈夫虽不爱说话,脸上却总是带着一贯的微笑。每当有客人来跟他搭话,他总是善意地点点头,憨憨地回应两句。
待客人各自坐定,忙活的时候便到了。
丈夫架起一口一臂长的黑砂铁锅,落在炙热的柴火炉上,再打开通风烟囱,把出气口对着路边。柴火炉底层是进风口,丈夫摇起蒲扇,进风口内的黑炭和木柴便从内部蹿起一股股红蓝相间的火苗,它们舔舐着铁锅。锅里的清水像受到刺激,激动地冒着泡。丈夫掐好时间,把昨晚已经熬好的牛骨原汤掺入清水,用锅铲搅拌。小臂粗的牛骨就在这汤里盘旋,没刮干净的肥肉臊子也从汤底浮现,绕着牛骨打转。醇香的骨汤冒出白花花的热气,顺着通风管道突突地冒着雾气。店内的食客,店外的行人,无不为之心动。
老板娘也不偷懒。她套上护袖,把双手浸湿,从搪瓷盆里攥起一块已经被丈夫揉捏好了的面团,砸在不锈钢案板上。她摊开右手掌心,向下一压,面团就成了一个凹心坨坨,左手抄起一柄铁勺,从钵里舀出一撮拌好了的碎葱牛肉,裹进面团的凹心里,再端起这坨坨,用力捏合,直到肉馅消失在面团里。但她并不急于入炉,因为离牛肉饼的成形还差几步。老板娘把面团放在案板上,用双手的大鱼际肌将它均匀抹开,摊成一个长方形,碎葱牛肉便听话地向四周扩散开来。第一个牛肉饼初具雏形。老板娘如此反复,不消几分钟的工夫,一沓面饼就规规矩矩地躺在了案板上。趁着面团尚未收缩变形,老板娘迅速把它们置入一人多高的烤炉,再合上炉口。此时的牛骨汤已经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了,香气四溢,引得在座食客纷纷回头盯着汤锅,路边等候的客人们也伸长了脖子,望向烤炉。
接下来的三分钟最为难熬。无论男女老少,都要等这牛肉饼烤得金黄酥脆,哪怕肚中饥饿难耐咕咕作响,也要含着口水强撑下去。街道上人来人往,嘈杂不已,店内店外却安静得出奇,只听得见牛骨汤嘟嘟冒泡的声音。
夫妻二人自然不会闲在一边让客人干等。丈夫麻利地摆开十来个粗陶大碗,每只碗里都丢入一把红薯粉丝,再抄起长勺,舀起骨汤,把红薯粉丝烫匀烫化。红薯粉丝是这家店的精华之一,入汤之前看似平平无奇,可入汤之后就会变得晶莹剔透,每一根粉丝都清爽利落,极其丝滑。曾有人问:“这红薯粉丝是从附近菜市买的吗?”丈夫连连摇头道:“都是自家手工做的,红薯也是自家地里挖的。从带泥红薯到粉丝成形,颇费一番功夫。”当有人问起这红薯粉丝的制作细节时,丈夫便抿嘴一笑,什么也不说了。
粉丝入汤只是第一步,芫荽必不可少。丈夫从沥水篮里拎起一把翠绿欲滴的芫荽,放在木砧板上,三下五除二地将它们切成碎末,撒在每个粗碗的汤面上。飘散的热气带着芫荽特有的香味,钻进食客们的鼻孔。这下,食客们更饿了,即便粉丝骨汤被老板亲自摆到眼前,他们也并不急于动筷子,而是继续耐心等待终极美味—牛肉饼。
就在这片刻的工夫,烤炉已经完成了任务,老板娘拿起火挠,挑开炉口,再把半只胳膊伸进去,好让火挠够着烤盘尽头的挂钩,一股脑儿扯出来。哗啦一声响,牛肉饼终于出炉了。热浪从炉口喷涌而出,带着牛肉饼特有的焦香,勾起大家的食欲。牛肉饼此时已是里嫩外焦,酥脆纤薄,金黄的外表泛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其中一些油脂尚未冷却,鼓起一个个微小的气泡。倘若有食客不经意间举起牛肉饼,金灿灿的阳光便会穿透饼身,让人们大饱眼福:一粒粒肉末和葱花极为均匀地分布在饼身各处,饼身正中间则薄如蝉翼。
食客们纷纷松了口气。有的人看看手表,仔细掐着时间,以免误了工作;还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呷了一大口骨汤,先润润嗓子和食道,为接下来的大快朵颐做好准备。
“大老板,你真有福气!你老婆手艺这么好,我都想娶回家了!”站在店门口的老李提着几块热乎的牛肉饼,笑着说道。
大老板指的就是丈夫。客人开这种玩笑,大老板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也难怪,铁皮巷虽然地处闹市,人来人往,却有一百来号的固定食客,他们就住在离此店不远的某单位家属大院。院内的住客都有着相似的生活方式。他们会在早晨七点半之后攥着现金来到铁皮巷,购买各自喜欢的早点,买完还不忘给同事邻居打个招呼;中午各自在家生火做饭,屋内传来瓶瓶罐罐清脆的碰撞声;晚间则闲适许多,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热衷于端着饭碗聚集在大院里的花园,谈天说地。
牛肉饼已然上桌,进餐正式开始。这边,小王用筷子搅拌芫荽,让它们充分浸没在骨汤里,和细滑的粉丝融为一体,随后用两根手指捏起牛肉饼的两个对角,折成一个巴掌大小的正方形,塞进汤碗最底部。此时还不能急于下口,须等上十几二十秒。当牛肉饼吸够了汤汁,膨胀发白,略显臃肿时,才是入口的最佳时机。那边,小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牛肉饼,端起汤碗,一个大囫囵把剩下的粉丝统统装进胃里,再满意地打个饱嗝儿。饱嗝儿太响,引得周围食客都笑出了声。小张旁边的陌生食客也无所顾忌,端着汤碗冲老板喊道,再加点汤!老板二话不说,用铁勺给他加了个满满当当。小张仍觉得不过瘾,朝汤里加入更多的辣椒酱。老板见状,总要好心劝道,那是他自家做的酱,辣得很,别放多了。客人并不在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热辣的骨汤刺激着客人的味蕾和喉头,眼泪和鼻涕便止不住地流将下来。客人抹着眼泪吸溜着鼻子,夸这牛肉汤味道十足。老板忙于应付店内顾客,老板娘也闲不下来,毕竟店外还排着队站着十来号人。铁皮巷说宽不宽,说窄不窄,非要计较的话,两三辆自行车并排前行,就能把路堵得死死的。所以,大家必须沿直线列队,依次购买。
此时,店内无人交谈,都在埋头进食,只听得大伙儿嘴里冒着吸溜吸溜的声音,筷子和勺子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两股奇特的声音像有人在暗中指挥,有序地交织成独特的旋律,节奏明快又清晰;店外排队等候的食客也保持着肃静,只盼下一锅牛肉饼能早些出炉。默契的秩序和奇特的声音像开辟了一个新的次元,它不为外界的熙熙攘攘所困扰,又与这片地域的杂乱无章天然隔绝。
不消片刻工夫,店内的客人额头上已经冒出汗珠,鼻尖和脸颊也泛着润泽的红晕。大伙儿都把惬意写在脸上,眯起眼睛,把自己的饭钱放在桌上,等老板来收。老板和老板娘奉上笑脸,礼貌地送走每一位食客,欢迎他们明天再来。
某天清晨,别的店铺已经开张,唯独淮南牛肉汤没有丝毫动静。有些顾客尚不知情,仍然耐心地等候在店面门口,想在片刻之后抢到第一锅牛肉饼。直到少数几个跟老板关系亲近的人把消息传开,大伙儿才明白过来,这家店歇业了。原因是什么?通过大伙儿的你一言我一语才晓得,夫妻二人为了照顾孩子,不得不回一趟老家。
那段时间,家属大院里的食客都很寂寞,他们不知早餐该吃些什么,只能买些包子和油条填填肚子。有些人开始烦躁了:“关门这种事,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呢?”更有甚者,在和旁人聊天儿时扯开嗓子,发表自己的高见:“要我说,这条街上,就这家牛肉汤好吃。”凡是听见这种言论的商家,脸上可都是挂不住的。
事有凑巧,一家新开张的牛肉汤馆诞生了,而且,就在夫妻店的隔壁。开张第一天,好奇的食客们便如潮水般涌到店内,有的抢购牛肉饼,有的直接入座,点上一碗牛肉汤。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着倒也憨厚老实。他告诉大家:“牛肉饼加量加料,牛肉汤管喝管饱。”
第二天,大伙儿揣着零钱,买油条的买油条,买煎饺的买煎饺,唯独不去这新家开张的牛肉汤馆。那中年老板端着笑容,努力朝每个人打招呼,硬是拉不进来一位熟客。直到傍晚时分,人们才在几个闲聊大爷的嘴里得知,这家馆子虽然分量十足,但总让人觉得味道不对。不对在哪里,没人说得清楚。于是,夫妻二人的手艺得到了大伙儿进一步的肯定:“人家靠的还是手艺,不是用料。”
夫妻二人时隔半月,终于回来了。重新开张的那天早上,忠诚的食客们热情地跟夫妻二人打招呼,倍述离别之日对他们的想念。铁皮巷又排起了有秩序的长队,人们的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不多久,那家中年男人开的牛肉汤馆便关门大吉。
20世纪90年代。
商业化的浪潮从沿海卷向内陆,铁皮巷也被裹挟其中。这一次,夫妻店面临不得不面对更强大的竞争对手—连锁店。
连锁店开张的第一天,店长便命人把一块木质招牌挂在街道上方最显眼的位置,上书几个烫金大字,“正宗淮南牛肉汤”。这块招牌不挂不要紧,一挂可就让人浮想联翩。往来的食客纷纷议论,“正宗牛肉汤……它这意思是别家的都不正宗喽?”别家又是谁家呢,似乎只有这个夫妻店了。不巧的是,店长在开业第一天便有意嚷嚷道:“我们只是打个招牌,没别的意思。”夫妻二人放下手中活计,跟这家店老板寒暄了半天。平日寡言少语的丈夫竟也道了几句贺喜的话。
第二天,一切似乎照旧,夫妻二人仍像往常那样热情招呼着客人。不过,他们的客人里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这些陌生人有的来自乡下,有的来自外省。那段时间正值房地产业扩张的第一波浪潮,许多乡村和小镇建起了现代化的洋楼和高层住宅,随之而来的是农村人口大量向城市迁徙,其中就包括投资楼市房产的商人,他们的足迹遍布一线和二线城市,现在开始向小城进军。过多的外来人口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住房,便涌向各个单位的家属大院。铁皮巷附近的那个家属大院也不例外。
这些新来的陌生人每天清晨带上零钱,依着各自不同的口味购买早点。不过,他们没有太多的耐心:既然夫妻牛肉汤店人满为患,在店外都要排队等候十分钟,倒不如去“正宗淮南牛肉汤”填饱肚子—都是吃饭,吃什么不一样呢。
“正宗淮南牛肉汤”在开业的第一周异常火爆,连桌椅都不够用了,店长不得不从隔壁包子铺、饺子馆借一些过来。这份红火劲儿让周围的餐店老板有些眼红。有些好事的就跑去问夫妻二人:“老板,老板娘,你们哪儿的人?”老板难得主动抢答道:“我们也是淮南的。”听到答案的人并不甘心,还要向多方打听求证:“这两口子说是淮南人,你听听口音,像不像?”但这些求证往往无果而终。
一周之后。那些陌生的面孔老老实实地排起长队,守在夫妻二人面前,期待牛肉饼早点出炉,期待牛肉汤早些入口。夫妻店内那片小小的空间,每一寸都变得异常精贵,因为无论生客还是熟客,都会为一个座位争执半天。夫妻二人见状,既不惊讶,也不阻拦,只是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迎来送往。自那时起,陌生人和熟客之间达成了共识—牛肉汤,只有这家夫妻店才是“正宗”的。
大伙儿一度以为,有夫妻店相伴的美味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料到一切都结束得那么快。
2000年,新世纪的开端。
房地产行业的浪潮奔腾不息,所有老旧建筑都被列入拆迁范围,乱搭乱建更是城市治理的重中之重。
铁皮巷成了第一批被清理的对象,所有店铺都被要求在规定时间内搬迁。
夫妻二人不得不贴出告示,通知大家此店即将彻底歇业。无论是谁,看到这则告示,都觉得心里一沉。大家心知,再美味的餐饮都抵不住人为的破坏。牛肉汤对大家来说不只是一顿早餐,还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人与人沟通交流的平台。平台没了,人心就散了,可是面对这股浪潮,没有人能说一个“不”字。
很久以后,有人聊起这家牛肉汤馆,意外得知,原来那对夫妻并不是真正的淮南人。听到这个消息,大家竟有些释然。
那对夫妻是谁,他们又来自哪里,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味道。那味道既关乎骨汤和肉饼,也关乎大家对一个时代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