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万年之前中国语言就已经产生,远远超过文字产生的时间。汉字是表意文字,每个新事物产生之初始,就被予以命名和定义,是先有的义和音结合,后来才有的文字。由初始的义和音,古人通过不断地变音来丰富和衍生发展出5万多个不同的文字,甚至更多,但还不足表达人们的思想。与其他历史悠久文明的语言发展规律一样,汉语语音的历史不断变化。有其发展的内在规律才有所谓的源远流长,汉语溯源亟须被解决,音就是内在的遗传基因。
汉字中形声字占很大比例,据统计,《说文解字》中的形声字就占82%以上。形声字是由义符和声符两部分构成的合体字。从某种意义讲,声旁是被人忽略的汉字拼音密码,汉字拼音的形式远远大于象形形式。古人没有真正的注音系统,无法规范地标注和认读文字的发音,字到底怎么念呢?汉魏以前,汉字注音一般都是采取打比方的方法,即“譬况”,还有其他“读若”“直音法”等等,但都不能准确注音,直到东汉佛经传入。当时人们需要在汉语中寻找具有同等发音的汉字来“音译”佛经,印度来的高僧也需要学习汉语,在梵文拼音方法的启发和影响下,古人创造了反切法的注音方式,虽然差强人意,但从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音韵作为一门学科的发展。
历史是一条长河,今天的汉字与早期的甲骨文相比有很大的变化,语音更是不断发展演变。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大一统的语音,即使是同一时期,因地域方言不同,同样的字词发音也各不相同,今日有些地区方言十里已是不同音。由于古今音变,明清不懂唐诗宋词之韵,唐宋不识诗经汉赋之音。古代典籍大量被误读,甚至我们生活中的语言许多不知其本源和真实意思,存在大量的错误解释。
汉代人写出《释名》,但那时人们没有语音学知识,研究成果不能用。中国文人清末才开始认真研究汉语语音学,可惜他们不从自己的方言入手,只从古文的押韵入手,结果研究到清末,可用成果不多。1910年瑞典人高本汉来到中国,在两年时间里调查、记录了33个方言点,奠定了有科学意义的汉语语音学。1940年,高本汉把研究成果《汉语词族》以字典的形式写进《古汉语字典》,这是汉语开天辟地的研究成果。
语音学、方言学、音韵学,进而训诂,这是汉语探源释源的方法路径。我的父亲曾光平1985年成为汉语方言学会会员,1986年成为音韵学研究会会员,1988年成为中国语言学会会员,1989年成为训诂学研究会会员,语言研究学界少有能集四个协会会员于一身的学者。父亲1965年就开始为编写《汉语释源大字典》学习植物学、动物学,甚至医学;研究解决艹头牛旁骨部肉月部的字的源;1990年起就从十三经和诸子著作中剪书证,家中满地都是他剪的书证纸条。
父亲数十年韬光逐薮,含章未曜,孜孜以求,做汉字的释源工作并且分类,像达尔文的物种进化,将汉字来源系谱化,编纂了800余万字的《汉语释源大字典》。1993年,中国语言学泰斗——北大中文系周祖谟教授,看到《汉语释源大字典》的幺部字头和理论体系,欣然题写书名并作序。语言学家李玲璞等也给予父亲鼓励和支持,书稿在他手中已完成近90%。
父亲不但精通英语、印尼语、荷兰语、日语、朝鲜语,更是精通几十种汉语方言,到处都是老乡,他的专属天赋是:随处换方言,处处有乡音。一看就是和蔼可亲的“乡亲”,随时与“知音”屈膝细聊。实地调研是方言学研究的生命,但也极其艰苦与枯燥,令许多研究者望而却步。
语言天赋和学术突破,是建立在大量田间地头实地的语言调研资料上取得的。父亲1934年5月生于福建平潭岛,1940年随父母移居印度尼西亚,5岁时爷爷就用福建口音教他读《论语》。他天资聪颖,从小连续跳级,中学毕业时作为优秀学生代表毕业生上台接受校长表彰,23岁回国前在印度尼西亚和其他闽广子弟一起上学,闽广诸方言都基本掌握。回国后弄清广州、潮州、厦门、客家几种方言,父亲自己的方言是福州方言。父亲自福建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后,1972年补了上海话。1977年调洛阳,受各地方方言志编委会的委托,写了洛阳等5个方言志。1984年调河南大学中文系教音韵学。父亲利用所有的寒假暑假等节假日,垫上所有积蓄,自费走遍中国南北,录音和记录了100多个方言点的实地调查,包括藏语,获取了中国方言的大量一手资料。
父亲熟悉中国七大方言体系,比较并系统整理了各区域之间声、韵、调的不同,并对日语音读、汉越语、朝鲜汉字也做了《方言对照调查字表》,从方言延伸到亚洲语系,父亲在探源研究中游刃有余,最终摸索出了汉语语音的发展规律。悟出汉语是通过改变声母、改变韵母、改变声调或改变写法造区别词、造新词。《汉语释源大字典》的《汉语语音知识》章节从方言出发,把音韵学讲了,也把词源讲了,更好帮助读者理解《文选》章节中的注释,有红炉点雪,醍醐灌顶的作用。
在词源研究的道路上,父亲风趣地说自己开辟了蹊径。用老旧那一套就像没有舵的船,很难驶到彼岸。词源研究需要突破陈陈相因,需要探索与争鸣,需要旗帜鲜明、刚正不阿的学术风骨,需要敢于突破学科藩篱、学术求真、严谨治学、敢于质疑的科学精神。
父亲在学术权威面前不畏门派,不拜权威,不立偶像。他认为中国历史上从没有出现过全国一致的语音,构拟的上古音不但没有实用价值,还封杀了汉语音韵研究和词源探讨。
语言学者陈卫恒教授曾这样评价父亲:感念曾光平老师的治学之路,由外而中、由今而古、由流而源,由音理而求义理,并兼顾形理。汉字形、音、义之生发、变化之理,也即编、变码之理据,由是彰显,作为单音节语的典型,特立于世界语言之林。“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先生由爱国而爱民族语言,探求汉语源之奇人独径,之执着精神,永存。
(源自“阅读公社”,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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