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折子戏

2024-12-31 00:00:00陆文宪
龙门阵 2024年8期
关键词:老九四川话生产队

知青时光自己看戏演戏,一个故事一个折子戏。

1971年,我下乡,之后当了五年多知青。四十多年前的乡村,摆不完的龙门阵,真是人生如戏。

改粪桶

我们同生产队三个初中毕业的知青,到简阳三岔(如今的成都天府新区)插队时才十六七岁,年龄应该算小的。但个子都差不多一米七了,凭身高,在农村就是主要劳力了。第一天出工,劳动强度就一步到位——担粪桶。我记得是浇棉花,要上一个有点陡的坡。我们在家也做过临时工,心里面开始没有把担粪上山当回事。我们跑得快呢,还嘲笑偷懒的农民,他们挑一个来回就裹一杆叶子烟,慢慢整。“磨洋工,磨洋工,屙尿裹烟半点钟。”可是半天还没整下来,就晓得这个活路的艰难了。我们都喊来不起了。一问生产队农民,才知道这满满一桶有120斤!

桶是供销社买的,换个小的已经不可能了。继续用,要收小命。从此,我们开始了一场“大桶改小桶”的马拉松“上访”。

生产队毛队长虽说理解我们,但还是不同意换。说,慢慢锻炼嘛,开始不挑那么满嘛。副队长说,挑不满的话,就评不成主劳工分哈,只能算副劳。主劳10分,副劳六七分。如果换算成钱,一天主劳10分值五角,那副劳只有三四角,一年下来,差别不是小数。

我们找大队反映。

大队徐支书脸“马起”(四川话,严肃的样子),说话干脆利落:“挑得起就挑,挑不起就做副劳。改啥子改,街上的娃儿,‘笑人巴沙的’。”

民兵连长分管二队工作,找他试试。连长是部队上的炊事班班长回来的,说话喜欢拿炊事业务比喻。他小眼睛眨巴眨巴地说:“我们这些人,当兵在云南干炊二哥。嘿,一开饭,大碗小碗明摆倒起,你爱拿大的小的随便。大碗少转碗,小碗跑趟趟。但是,粪桶不像碗,一天大一天小的。将就哦,何必找些事来做。”

团支书是听党支书说了,晚上自己来找的我们。目的不是改桶,是代表青年之家共青团来对我们进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关键是他说,要争取入团,不入团咋个进步?要进步咋能随随便便换桶嘛?我们装作洗耳恭听,心头早已不耐烦。

以上程序就走了一个多月。

我们一个月下来改桶不成,工分倒是按副劳兑现了的。本来嘛,我们与主劳一起做活路,虽然有时没有挑满,但是没有一会儿就裹叶子烟。所以,我们得到了不少人的同情。一个生产组长毛幺爸给我们出主意,叫我们去找大队妇女主任钟主任。说她心好得很,爱关心老百姓。“你们知青同志,不也是老百姓吗?”

钟主任短头发,黑黑的脸,人很和气。她男人是在简阳县城当干部的,所以她懂街上娃娃的心思。“改,改,改!才十六七岁啊,身体还在长。担重了,腰杆二天要变形。”我们喜出望外。接下来请示咋个改,钟主任让我们回去等消息,她找木匠问一下。还拍拍我们的肩膀说:“咋个撇脱咋个改。”

几天以后,钟主任派木匠来了。木匠的方法简单,直接抽掉十余块板子的其中一块。但是取了一块后,感觉这桶太瘦了,样子怪怪的。并且这丑八怪的样子,肯定逃不脱拿副劳工分。生产组长这时又帮大忙了,说:“把桶底垫高一寸多,起码少二三十斤,外人还看不出来。”

木匠说:“毛幺爸,就数你精。你要是木匠的话,我就混不倒伙食了,只有当讨口子。”

至今,我们的腰杆没有变形,必须感谢毛组长,感谢钟主任,感谢木匠。

吃挂面

开春了,满了十七岁的我,去成都坝子上修东风渠。

一个漆黑的夜晚,一辆解放牌货车,拖着我们翻过龙泉山,来到了成都平原的工地。

那时候兴军事化建制,工地叫“三岔营建国连”。伙食团一个连一个。隔不远,都有认得到的知青。我们相互去吃过别的伙食团,全差不多。不好吃。一个月一次的“打牙祭”,才是我们津津乐道的。但是,打牙祭打出大笑话,也不止一次。

那次打牙祭,还是十个人一桌,不,正确地说应该是一圈。十个人端起自己的盆盆碗碗,蹲在空地上围成一圈。我早已舀了干饭(平时是粗细粮各一半),还用瓜瓢压紧,免得转碗少吃几筷子肉。肉一端拢,人人眼睛都绿了,贼贼地盯着中间盛肉的大钵钵。肉是切成条的,有点像现在的红烧肉,但形状要瘦小得多。肉的周围有菜,红萝卜、白萝卜。几爷子(四川话,一伙人的意思)筷子狠狠地抢,嘴巴急急地咬,脸腮帮整得来嘟起。吃完,摸着肚皮,还有人说“没吃安逸”。

当天晚上,好多人拉稀跑茅厕。到后来茅厕不够用,直接在外面屙!第二天很多人喊“得很”,请假不出工。后来我跟炊事员马三爸研究原因,他说跟我们伙食团没得关系哈,“简单得很,肠子里头莫得一点油水珠珠,莽的进去肉,留不住,不拉出来朝哪榻跑?”

所以,知青们只要有空赶场,就去附近的大面铺街上整伙食,主要是吃面。知青包包头有钱的少,从没吃够过。

一天我和另一个知青老九赶场。吃碗面后回工地,天要黑了,看见路边边有个摊摊摆起一把一把的干面卖,随便一问:“好多钱一把?”“收摊子了,相因(四川话,便宜的意思)卖给你们。”两个人把包包翻干净,钱刚好够买一把面。我又问他:“一把有好多哦?”他说,三斤有多不少,少了我跟你姓。然后把面塞进我的军用挎包。

回到住地,看到睡在通铺上的人有的躺了要睡,有的坐起吹牛。我轻悄悄地把装面的挎包挂在门背后,与老九递个眼色,也躺了下来。

装睡到吹了灯,我爬起来摇老九,他居然睡着了。“不吃面了嗦?”老九翻起来。我取了挎包,蹑手蹑脚拉开门,朝对面的灶屋溜去。

这是租房给我们的房东应大娘的灶屋。应大娘的幺儿应四娃跟我们关系不错,是互相递经济烟的朋友。所以,我们才敢半夜三更在人家屋头整面吃。水要开了,门被推开,拱进来一个光脑壳。“大半夜的,你们搞啥子?”一看是五队的癞子,老九说:“有你啥子事,老子烧点水,烫下脚板!”光脑壳缩回去了,不久就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撒尿声。

水开了,我问老九:“下好多面?吃两顿哇?”

“啥子两顿?整完。”

三斤干面,一下子全部倒下了锅。

“遭了。水掺少了,有点起砣砣哦。”

“管它那么多,一样的好吃。”

“莫得这么大的碗哦!”

“拿盆盆干吗?”

“找不到豆油呐?”

“乡坝头有啥子豆油哦,泡菜水,安逸得很。”

我和老九,边叽叽咕咕边用盆盆舀面。两人的盆盆装不下了,锅头大约还有二三两没有捞完。

老九说:“算了。等哈儿哪个还吃得下,哪个又来整。”说完端起盆盆喊我把灯拉了,去外头吃。

当时的天空有点晃晃(四川话,形容不太明亮的样子)月亮,吃相看不清楚,但是一定很酷。开始吃,声音呼呼的,还伴着喉结滚动的声音。吃到中场,声音小了,偶尔有一点吮吸面的回音。吃到筷子与盆底有接触音时,倏地灶屋灯亮了。我们吓了一跳,背后传来生产队知青八斤的吼声:“偷倒整伙食,不喊我呐,不落教。”

“喊你?睡得跟死猪儿一样,喊不醒。”我说。

“吼啥子吼!锅儿头,给你留到的,自己舀。”老九说。

因为八斤插这一竿子,我们没吃到剩在锅儿头的那几两面。

当会计

生产队瘦怏怏的付会计,快四十岁才结婚。结婚呢,闹得动静有点大。新郎官付会计喝得太高了,晚上还没入洞房就昏睡不起。新娘子嘴巴本来就是歪的,这下子气得嘴巴好像还稍微好看了些。她喊了几个看热闹的,说:“把他丢到猪圈去。”

会计新郎在猪圈睡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一身新衣服被猪儿拱得稀脏,来不及换,就被王队长带信喊去公社开年终决算会。付会计迟到了,只有头排还有位置。付会计身上的猪屎味熏到大家了,他周围的人越坐越远。台上讲话的领导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下来公社领导问大队怎么回事。大队书记早就看不惯付会计,就给王队长说,有没有合适的,把他换了。

王队长说,“陆同志”合适。后来王队长给我悄悄说,换他是为他好,平时就说不清,哪天有情况还不是一个“遭”。

在三岔乡坝头,我被喊“陆同志”已经习惯了,如今突然成为“陆会计”,进而被人喊为“陆干部”,开始还“不好意思的啦”,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我还真是当会计的料。加上我跟公社大会计读高中的儿子熟,有不懂的可以直接去他家问,所以办了年终决算下来,我就基本“搞醒豁(四川话,搞明白了的意思)”了。年终分配,那是当会计的嘚瑟时光。记得头一年,我奋战了一个晚上又一个白天,就把生产队的收益分配方案做好了。晚上在生产队保管室开会。拭目以待的队长和队委都说,这小会计还真有两下子。我虽然很疲惫,但心中特别舒畅。

记忆中当会计的最大好处是做松活路拿高工分,还处处受人尊敬。我琢磨过生产队挣分最多、分红最多的人,往往不是最强壮的人,而是有一门手艺的,如盖房的、骟猪的,工分不少挣。以前做活路,比如打谷子我喜欢担水谷子。这活儿要力气,一般人做不下。一旦做得下,这活儿就安逸,因为担一挑到保管室晒坝,要耍好久才动。现在,我一直在保管室,等到担水谷子的人来了,捏秤杆子只负责称个重量,记个账。又比如挖红苕,我最不喜欢。光挖不行,挖的人还要把泥巴搓干净。你想想,十几天下来,没有累死,一双手也早被泥巴搓脱皮了。现在,我带个账本本,肩上挂杆秤,带了三个人,嘴没闲着:“这挑是卿富贵的,你快点担起走。”“陈中五,你是倒找户,你这挑要不成哦,要压你几百斤哈,把欠的倒找钱交了再说。”“要得。”“陆会计,听你的。”那时,我人年轻,有点耍小聪明,现在想起来多少感到有些惭愧之意。

每个生产队都有连队长都惹不起的“歪人”,他凭一张嘴也挣松活工分。后来我被一些大妈大爷评价“陆会计越来越有杀气了”, 不清楚这话是夸我还是骂我,但是我晓得是因为我制服了“熊熊”这个“歪人”。

“熊熊”是刑满释放回来的,而且老家是其他大队的,还是个孤儿。公社领导怕他不安分,就鼓捣王队长接收了,说是我们队离公社近,有事好处理。这家伙因为偷盗被判了几年,在里面根本没改造好,在我们队又偷。社员都怕他又拿他没法子,当面还巴结他,不愿与他结仇。我一亲戚在重庆是部队上的团级干部,年里来看我妈,转到生产队来耍。军官服有四个兜兜,穿上气势也足。之前我也故意吹牛给“熊熊”听过,说团官是从朝鲜战场上爬出来的。那天我灵机一动,把亲戚带到“熊熊”住的地方。团官对他客气主动递好烟。他受宠若惊,进屋要倒水。团官摆摆手:“你放出来,要学好。”“我听陆会计的。”

嘿,要的不就是这句话!

这个会计工作一直到1976年我进厂前才移交。在工厂,1978年我到金鱼公社查账时,靠我的会计技能,又挖出一个贪污分子。公社领导表扬我,说“陆同志”年纪轻轻的,比我们那些老会计还得行。

这已是后话。

人们经常感叹人生如戏,回想过去的知青岁月,那不就是一幕幕活生生的乡村折子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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