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榛子

2024-12-31 00:00:00李菲
中关村 2024年10期
关键词:娘亲榛子爸妈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有我幼年的足印。几度山花红,几度芳草绿,以往的欢笑依然在梦中……”脑海中这几句歌词固执地循环往复。

爸妈家次卧的飘窗上摆着分量不等的两袋榛子。一个个浅棕色的颗粒懒散地摊开身体,惬意无比地享受暖洋洋的日光浴。

终于圆满完成2024年足以载入家庭大事记的一段行程。

从“代”父返乡变为“带”父返乡是计划中的事,不过有点仓促,提早了六七个月。也许是娘亲刚刚经历过生死劫,由此催生了老爸的紧迫感。

四十多天前,激动的他老人家已开始忙活。娘亲不免抱怨:“还好几个礼拜呢,每天光惦记这事,觉不好好睡,饭也不好好吃,都瘦了很多。”情绪通过电话线传染到我和连城。“昨晚后半夜我基本没睡。”“为什么啊?”“心里有事呗,觉得责任重大。”耐心再耐心,不着急不生气不烦躁。”

“要带你们看看,我是从哪儿来的?根在哪里?”对于客居中原五十多年的耄耋老爸来说,不是头回返乡。但临时动意、说走就走的暮年这次却有了别样意义。因为,“可能以后身体够呛再有机会了”。更主要的,它是父系的寻根之行。

车轮一圈圈碾过这么多年的人生悲喜,坚定地朝东北方向驶去。通往故乡的路洒落着热烈的秋阳,我们的激动与兴奋在它面前一览无余。

八个多小时,老爸没有片刻闭目休息。除了好奇打量窗外掠过的风景,就是向我求证沿途的关联性记忆,不时发出“都认不出来了”“变化太大啦”“我原来记得这里有XX”的喟叹。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有我幼年的足印。几度山花红,几度芳草绿,以往的欢笑依然在梦中……”脑海中这几句歌词固执地循环往复。

尔后是饱满充实的每一天。

数日后恋恋不舍地返家。进门后,将老爸交付到一直笑呵呵等着的娘亲手里,才算真正完成其“完好无损、少一根汗毛都不行”的重托。揪扯好几天的心如释重负,至此恢复平静。再度温习回忆,不过一周前的事,却恍如旧梦。

幸亏有两袋不辞劳苦、千里迢迢拎回的榛子,足以佐证一切都是“榛”实发生的。细心呵护在白纱网袋里的那堆分量少一些,是老姑从楼下早市买的。在若干品种中精挑细选,价格也最贵。当真个顶个的齐整漂亮,表皮光洁,内瓤饱满。多的那份呢,只简单用个大塑料袋兜着。大小不一,有些还沾着没剥净的黑色果托残片。

是“迷彩叔”给的。

大圆桌旁坐着十几位奶叔姑级的长辈,谈笑风生,热络寒暄。我根本来不及认全。久未归乡,这份迷糊感从踏上响山东沟的土地就开始了。

然而陌生中又分明带几分熟悉。毕竟这里是老爸和我,两代人从小生长的地方。一花一草,一苗一木,一山一水,年年盼着故人归。终于,在时光中重逢。

“大哥,你还能认得我是谁不?”七位叔叔(六堂一表)依次上前,亲热拉着老爸的手让猜谜,有的甚至激动得抱头而泣。曾经嬉闹的小男孩们都已皱纹深刻。各有各的生活,几十年积蓄的疏离被改不了的血脉亲情瞬间冲淡。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想必贺知章与老爸在一千多年后达成了高度共识。

“是小菲吧,你都长这么大了。”“那会才不点儿,每天拿着铁皮胰子盒到河沟里玩。”我不认得只能礼貌微笑的每位长辈好像都认得我。如果用李家熟知的“尴尬”一词的用典来形容,就颇有点“监介”了。原来小小孩童的我,在他们眼里,是如此统一的印象。

“背着你到处走,还记得不?你妈妈离开那些天,你哭闹得没完没了,怎么都哄不住。”姑姑比老爸小18岁。多年未见,并不陌生。她很少提及曾吃过的苦、咽下的痛。只忙着和性格开朗、高瘦的姑夫对我们嘘寒问暖,照顾有加。

大家乱哄哄地聚在餐桌旁。正欲离席片刻,一位身穿迷彩服的堂叔叫住我。“小菲,跟我来一下。”嗯?我们穿过一楼杯盘狼藉的喜宴现场,到了外面。正纳闷,只见他从农用小三轮里取出一大袋榛子,憨笑着递过来。一接,嗬,沉甸甸的,好悬没掉地上。“这也太多了!”“不值什么钱。新鲜的你们那里见不到,拿回家慢慢吃。”

“夏末秋初,随处可见的榛子丛逐渐成熟。有些急性子先下手为强,采些还泛青的,只为吃嫩白的仁。将榛子从托状蒂中砸出时,汁液乱喷乱溅。要挡件衣服,否则沾上永远洗不掉。有经验的人则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先放外面晒几天,再用大棒砸、碾子压或拿手轻轻拨拉,圆滚滚的果实很容易就掉出来。”榛子,这份来自山林的天然馈赠几十年来一直在娘亲的脑海里噼啪脆响。而今从字里行间滚落进现实,无疑安抚了娘亲浓烈的思乡情。

离开故土的鲜榛子有点娇气,怕捂怕霉。所以接连几天,爸妈加班加点地赶工。砸开后,娘亲不禁赞叹姑姑那包卖相不错:“就像流水线生产的,连上面的尖儿都几乎一样。”相比之下,“迷彩叔”那袋个头有大有小,外皮也麻扎扎的。可是前者这点绝对优势在入口后就迅速消散。“一个大棚的,一个绝对山上野生的。这味儿一吃就能吃出来。”娘亲做出权威总结。“穿迷彩服的到底是谁呢?”“一大堆叔,我哪儿分得出来?”“要不打电话问问你老姑,她最清楚。”“那不老扁嘛!”啊,这个名字我真不陌生,早在娘亲的回忆文章里见过。

怀哥哥时,一日三餐几乎全是苞米面糊糊和咸菜。一冬熬困下来,嘴里总发涩的娘亲已了无胃口。每天望着从屋檐处滴滴答答流下来的雪水,焦灼的心思渴盼着新春的绿意。

于是爸妈踏着雪化冰消的泥泞,去荒地挖野菜。老爸很有把握地教娘亲挖一种叫“雀卟啦”的野菜,不一会儿两人就弄了一小筐。提进家门,正打算美美地吃一顿。奶奶却说它们有毒,根本不能食用……

有一天爸妈坐在木凳上,见到老扁叔在啃粉皮萝卜。娘亲突然很想尝尝。她迫不及待地把萝卜接过来一看,都糠了。咬了口,像嚼棉花套子。软绵绵的,发甜,稍有些辣味。就很快也消灭干净。

“噢,是老扁啊!你老扁叔刚出生时,头被拉得特别扁,所以得了这个名。他打小性格活泼,好动,有点调皮。现在看他,和那会儿完全不一样了。当时一排三间房,咱家和我大爷家也就是你老扁叔家共用。进门灶屋,各有各的灶坑,然后左右各一间屋,里面南北两排炕。由于家里突发变故,他骨子里一直挺自卑。”

相聚时短,忙乱又热闹,我没有机会单独和老扁叔闲聊。匆匆见过一面的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便越发清晰而鲜活:耷拉的眉梢,黑圆的脸,乐呵呵地笑,魁梧的身材。而一个个他馈赠的亲情榛子,不仅串起他的模样,也无声地讲述了几十年的风雨往事。

听,榛子,真的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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