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自然中绽放的她们

[摘要] 无论在现代文学还是当代文学中，女性作家的作品都是一抹亮丽的色彩，或塑造丰富的女性形象，或刻画细腻动人的故事情节，或对女性精神做出解读，不同程度上丰富了女性主义的内涵。铁凝的作品便是其中的典型，不仅体现强烈的女性意识，还包含河北地域特色的生态环境描写。基于此，本文聚焦铁凝的小说“三垛”系列（《青草垛》《麦秸垛》《棉花垛》）、《孕妇和牛》、《咳嗽天鹅》中的女性形象以及故事情节，从生态女性主义角度出发，立足于“生态”和“女性”，着重探究生态和女性在其文学作品中的再现，挖掘女性主义在河北大地上的深层内涵，深度解读小说。

[关键词]铁凝" "小说" "生态女性主义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6-0107-04

1974年，法国学者弗朗西丝娃·德奥博尼在《女性主义或者死去》中提出“生态女性主义”的概念，并指出“对妇女的压迫与自然的压迫有着直接的天然的联系”，首次将生态思想和女权思想结合起来，认为女性和自然一样是人类生存、发展的本原，也和自然一样遭受着掠夺，因此，女性和自然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内在的、重要的联系[1]。1978年，《生态女性主义：革命或者转变》出版，对生态女性主义的概念、内涵和目标等进行了全面阐述，是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研究兴起的标志，由此，女性主义运动开始关注生态领域。生态女性主义所整合的主要是生态学和女性主义两个概念。进一步说，是将生态学视角整合进女性主义，形成一种“生态的女性主义”。该理论虽然还是发展中的理论，但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建构更自然化的文化未来的可能性”[2]。20世纪70年代，生态女性主义理论产生，并在发展中与文学碰撞结合，生成了生态女性主义文论和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

铁凝的小说充盈着有关女性和生态的描写。铁凝小说中构建的故事发生地，不论是茯苓庄、百舍村还是端村，总能在广阔的河北大地上找到相似的身影，它们封闭、落后，但景色宜人。一幕幕美丽的自然之景，存在于天地之间，吸收着日月之灵气，静看岁月变迁。纯净美丽的生态大地上，一群勇敢直率，纯真美好的女人们饱含热情地谱写了一曲曲属于自己的生命之歌。本文立足于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探究生态和女性在铁凝作品中的呈现，分析其中蕴含的生态观和女性意识，聆听作家发出的保护我们所处的生态环境、唤醒女性意识、提倡男女平等的呼声。

一、女性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

自然与女性之间的联系是生态女性主义所关心的核心问题。生态女性主义指出，对自然与文化、生理世界与社会世界、男性与女性等进行二元对立的划分，将女性归类于自然、繁殖和物质等方面，男性则与文化、生产和形式等联系在一起，这种划分隶属于西方父权制意识形态的一部分。西方生态女性主义认为，男性视角下的伦理观往往对自然抱有一种敌对的态度，女性生而更亲近自然，更能将心比心地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

铁凝的短篇小说《孕妇和牛》，为读者展现的正是一幅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图景。小说讲述了一位长相俊俏的山里姑娘嫁到平原地区后的幸福生活，作家以女性独有的细腻发掘并描摹出孕妇的诗意美。姑娘爱赶集，她怀孕后，婆婆便给她牵了一头叫“黑”的母牛让她骑，人与牛的故事由此生发。孕妇心地善良，不舍得骑这头怀孕的母牛，便和它一起走。小说营建的和谐氛围来自孕妇与牛，同时，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也是作品所要传达的思想主旨。孕妇迈着沉稳的步伐，行走在广袤的平原上，思绪也徜徉在天地之间，陪伴她的还有一头怀孕的母牛。她即将孕育出一个新生命，这是大地之母赋予她的使命，她也因此而骄傲，此时母性的光辉将她整个人笼罩，她也将母爱洒向大地，给予一切生命。那头母牛也要做母亲了，二者都即将创造生命，所以她不忍心骑它。“孕妇从不骑黑，走快走慢也由着黑的性儿……当她走得实在沉闷才冷不丁叫一声：‘黑——呀！’黑停下来，拿无比温顺的大眼瞪着孕妇，而孕妇早已走到它前头去了。黑直着脖子笨拙而又急忙地往前赶，却发现孕妇又落在了它的身后。于是孕妇无声地乐了，‘黑——呀！’她轻轻地叹着，平原顿时热闹起来。”[3]在铁凝的叙述中，人不是动物的主人，人与动物的关系是温馨美好的，似友人，似亲人，不存在谁凌驾于谁之上，万物皆为平等。在作者笔下，天地和谐而美好，生命圆满而崇高，生育伟大而光辉，母性若皎洁的月光，呈现出饱满动人的光辉，向人间弹奏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妙音符。

在铁凝的“三垛”中，《棉花垛》里的花朵，遍地耀眼灿烂；《麦秸垛》中的天空艳蓝，麦子金黄；《青草垛》里的青草芬芳，浅唱低吟，皆是一派和谐之景。女人们敬畏自然，尊重自然，可容纳万物的自然之母自然也不会吝啬，她也回馈给了这些女人们最珍贵的女性特质——纯洁、天真、宽厚，大芝娘等女性的胸怀便如辽阔的大地一般，原谅一切，给予一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用自己的生命之美装点着世界，灵动于世间。不论是棉花、青草，还是麦秸，这些自然之物看似脆弱，风一吹就倒，但她们的柔弱中都有带刺的刚强，但这刺只为保护自己和亲人，绝不是用来攻击的武器，它们始终奉行着与自然相互依存，相依相伴，和谐共生的原则。

二、女性与自然相似的命运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人类必须重新审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生态女性主义强调人与自然是一个有机整体，所有生命都是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人与自然不可割裂对待。生态女性主义还指出，不论是对女性的压迫，还是对自然的蹂躏，二者之间都是有着直接联系的，压迫女人的和毁灭自然的是同一种力量，《咳嗽天鹅》正印证了这一点。

铁凝于2009年发表的《咳嗽天鹅》通过人对天鹅的态度和行为来完成对天鹅命运的梳理，作品并不强调动物的行为意识，而是着重展示人类破坏自然的行为，以及女性遭受男性压迫的事实。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只天鹅，但它可不是普通的天鹅，而是会发出“咳咳”声音的“咳嗽天鹅”，学名咳声天鹅，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小说中，作者花费大量笔墨描写刘富为给天鹅找个好归宿努力联系各方，包括动物园及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番努力，一家动物园最后同意收留天鹅。然而，当刘富驾车将天鹅运送到动物园，以为为天鹅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家，结果未曾料到，这只天鹅却成了餐桌上的美味。刘富不辞辛劳的奔波不仅没有救助到天鹅，反而将天鹅推向死路，如此结局，何其荒谬。整个故事表明，在动物弱小的生命面前，强大的人类不过是刽子手，善良与怜悯无处可谈，只余一幅幅自私与冷漠的嘴脸。为何炖了这只天鹅？因为这只天鹅年老体弱，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没有存活的价值，无利可图，又何必将精力、时间、财力、人力浪费在濒死的物种上？“当刘富生气地质问对方：‘你们这个协会不就是保护野生动物的吗？不在这上花成本你们还干什么呀！’对方听不得这个，挂断了电话。”[4]在他们的“商人”思维中，动物的生命与金钱是等价的，这只动物不具有较高的金钱价值，那自然也没有救助的必要，万事得有意义才可为之。可以说，这只天鹅以及无数珍稀动物的悲惨结局正是人们的自私冷漠和保护野生动物意识的匮乏造成的。人类凌驾于生态之上，一切以人类为先，若影响到人类利益，则不惜以破坏生态为代价。

这部小说除了表达作者对生态的忧思，还搭建了一座由生态到人性的隐性桥梁，折射出女性地位的低下和男权社会的压迫。小说中有两位咳嗽的生物，分别是一只捡来的咳嗽天鹅，还有一位咳嗽女人——刘富的妻子香改。咳嗽天鹅和咳嗽女人，二者之间仿佛有一种隐形的联系，具有象征意义。换言之，那只咳嗽天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香改的化身。咳嗽天鹅和香改一样美丽，但一个咳嗽，一个邋遢，都遭人嫌弃，都要被人抛弃。虽然最后天鹅的突然离去让刘富改变了离婚的想法，开始懂得爱护妻子。然而，看似大团圆结局的背后却是可悲的隐喻。男性可以主宰一切，包括女人的命运。天鹅和香改一样，她们同是他者，是不被考虑的对象，需按照权威者的意愿生存，因软弱、手无缚鸡之力而被随意摆布。咳嗽天鹅的死警醒女性关注自身，唤醒女性的自我意识。小说看似是在讲述挽救一只天鹅的生命，实则隐含着作家对人类保护生态意识觉醒的期待，同时也是在呼唤人们关注女性，拯救女性。

生态女性主义指出，女性和自然都拥有生育和养育生命的特质，但都因为其脆弱性而遭受不同程度的侵犯。这种对女性和自然的压迫源于以“菲勒斯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为核心的父权制度。要想改变这种被压迫的状况，关键在于强化女性的地位，探寻与自然的共性，并联合起来对抗父权社会，改革父权文化所推崇的精神价值观。

三、女性通过自然凸显本原特征

在传统文化中，自然与女性之间关系密切，大地母亲的比喻也是人们惯用的。究其原因，“大地的造化功能与女性的孕育功能惊人的相似，女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儿育女，并把食物转化成乳汁喂养他们，大地则循环往复地生产出丰硕物产，并提供一个复杂的容纳生命的生物圈”[5]。从古代神话中的母亲原型，即大地女神，即可以看出自然与女性之间的隐喻联系。这一古老形象将自然比作人类的母亲，象征着原始生态。大地的子宫孕育万物，类似于人类的母亲孕育生命：两者都重复着宇宙创生的行为。地球是活生生的和仁慈的，能容纳和养育万物，这是一个赋予生命的过程[6]。《麦秸垛》中明显体现出此观点。

黄昏，大片的麦子都变成了麦个子，麦个子又戳着聚拢起来，堆成一排排麦垛，宛若一个个坚挺的悸动着的乳房[3]。

文本的描写或明或隐地凸显了女性的性征——乳房，作者将性感的代名词不加掩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展现原始生态之美。铁凝曾说：“健康的、不事雕琢的人体美是大自然的杰作，它呈现的是人类合乎自然的和谐发展，是种族繁衍进程中最有效的保证。”[7]女性孕育生命，抚育后代，这是自然给予女性特有的能力，因此她们热爱自己的身体，忠于自己的身体经验，因而也亲近自然界中的生命，与她们同呼吸共命运。《麦秸垛》风格清丽自然，用较高的审美眼光对女性躯体进行了高度赞美，赋予肉体以灵魂，大芝娘这个人物便是其中的典型。小说开篇“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却依然挺拔”[3]的麦秸垛，是含蓄的母性隐喻，这种母性是她的骨血，母爱是她的本能。铁凝笔下的许多母亲形象，如大芝娘、大模糊娘等，都有鲜明的母性，都如同地母一般宽厚博大。在铁凝笔下，这些坚韧伟大的女人们就像那些“麦秸垛”“青草垛”一样挺立着，生机盎然，与自然共生，她们心胸开阔，可以容纳世间万物，原谅一切苦难。铁凝所赞美的正是女性本身，是对自然生命的敬畏，是对女性同胞们最真切的爱意表达。

同时，“三垛”中还充斥着大量性描写。铁凝作品中的性欲表达，非庸俗浅薄，而是具有非一般的意义。她站在女性与生态的立场上观照两性关系最本真的状态，使我们看到女性自然而蓬勃的生命欲望，以及繁衍和发展人类过程中的伟大母性。她们自然的力量在压抑中复苏、张扬，展现出光辉灿烂的一面，但却在释放中被践踏、被扭曲、被扼杀。叔本华说，“性欲和其他欲望的性质截然不同：就动机而言，它是最强烈的欲望，就表达的情形而言，它的力量最强猛。不论在何处，它都是不可避免的现象。”[8]性欲是人类的一种正常欲望，是人的天性，是自然赋予的，女性当然有表达欲望的权力。《麦秸垛》中，沈小凤热情大胆，在欲望的驱使下和陆野明发生了性行为，在生态环境下尽情释放。她不认为这是羞耻的，反而把它视为爱情的体现。她相信，女性在爱情中应该完全开放地给予，包括奉献自己的身体。这种行为不仅是出于女性性欲的本能，也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和提升的表现。“他和她并没有看见那硕大的麦秸垛，却几乎同时撞在了那个沉默着的热团里。沈小凤只觉得心在舌尖上狂跳忽然，她把手准确地伸给感觉中的他。那黑沉沉的‘蘑菇’在他们头顶压迫，仿佛正向他们倾倒，又似挟带他们徐徐上升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人的体温，垛的体温。”[3]在这段描述中，女性的本原特征——性爱这一核心因素在这里得到最大限度的展现，没有羞涩和忸怩，只有两性交融最自然的表达。

四、结语

在当代社会中，女性通过努力已经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并在生态文化建设方面成为不可或缺的传承者、创新者和传播者。但是，随着现代文明的发达，人类逐渐忽视自然规律，漠视生命，只顾追求发展的速度和金钱的回报，妄图凌驾于自然之上，一味向自然索取而不知回报。当然，人类也有“幡然醒悟”的时刻，即在人类自身命运遭到威胁时，他们才意识到自然的重要性，寻求其庇护。这是人类利己主义的体现，但也是一个契机，这意味着人类可以从自然的主宰者转为自然的合作者，找寻一个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平衡之道。在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的今天，女性与自然的相似性，以及二者间的亲密关系逐渐被人们所认识，生态女性主义应运而生。

当代生态女性主义将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放在人与自然这个大环境中去理解，这为寻找男女平等之路提供了一个新思路。只要两性共同努力，一个两性和谐、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社会便可成为现实。尽管生态女性主义作为文学批评理论是近几年才开始融入文学研究的，但中国有不少女性作家如铁凝等，才华横溢，思想深刻，且同时关注自然与女性的关系。她们致力于通过其作品发展和丰富生态女性主义文学，展现了独特的历史责任担当。她们的作品中融合了深厚的生态情感和清晰的情感洞察力，以及对女性角色细致入微的观察与描述。她们用诗意的文字描述鱼虫花草，描绘山川湖泊，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她们带着东方女性特有的仁慈心态，尊重自然，关爱自然，践行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为女性的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

参考文献

[1] 唐晶，李静.生态女性主义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9.

[2] 胡志红.西方生态批评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3] 铁凝.铁凝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

[4] 铁凝.有客来兮[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

[5] 陈喜荣.生态女权主义述评[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2，55（5）.

[6] 龙娟.自然与女性之隐喻的生态女性主义批评[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1（2）.

[7] 胡亚辉.铁凝“三垛”系列小说的生态女性主义解析[J].开封教育学院学报，2018，38（4）.

[8] 叔本华.爱与生的苦恼[M].陈晓南，译.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 2015.

（特约编辑" 张" " 帆）

作者简介：孙向荣，绍兴文理学院鲁迅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