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乡村整体空间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公共空间历来是乡土文化的重要载体。伴随着现代化的进程,传统的乡村公共空间面临冲击,趋于萎缩而尚未完全消失,而新型的乡村公共空间在发展过程中也面临着消费主义的影响和挑战。如何在这双重危机的基础上直面乡土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复杂性,进而呈现新时代的“新山乡巨变”,新时代的乡村叙事可谓意义重大。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真实地呈现出当下乡土中国的现实图景,敏锐地捕捉到时代巨变中乡村公共空间的新变,展现出作家对新时代新乡土世界的真诚记录和深入思考。
[关键词]《宝水》" "新乡土书写" "公共空间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6-0083-04
何谓乡村公共空间?张柠认为,乡村的公共空间就是“乡村居民共同占有的地方,宗族共同体的成员,无论年龄大小、性别男女、职务高低,谁都可以去的地方”[1]。这里所指的公共空间是物理意义上的公共空间。在中国农村社会,人们自由地聚集在晒场、戏台、村口的大树下、小河边,甚至街头巷尾,在这些生活化、常态化的乡村公共空间内进行着生活、情感以及文化的交流。“面对个体情感上可能产生的‘孤独感’,乡村公共空间便成为一个慰藉心灵、交流情感、传播信息、产生故事,以及教育、游戏、审美的场所,也是一个世俗性的公共空间(比如,村中央的晒场和大树下、房屋与房屋的过渡地带、小巷的拐角处等)。面对更大范畴的(比如哲学上的)死寂,乡村的公共空间还是一个举行仪式(比如祭祀)的场所,也就是一个带有神圣性的场所(比如祠堂、墓地等),它承担着让宗族成员与过去和未来对话的功能。”[1]由此可见,乡村公共空间不仅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公共场所,更是一个文化与精神层面的交流场域。
乡村公共空间,是动态或随时变化的。轰轰烈烈的现代化进程下,传统乡村积极寻求发展机会,期待着在资本的引领与市场的需求下大展拳脚,却未曾预料到现代化带来的工业化、城市化、农业机械化、城市文明在推动农村经济发展的同时,不仅将传统农业社会发展成为现代农业社会,还同时冲击和改变着传统的乡村公共空间。社交媒体平台、商店、超市、(文化)广场、篮球场以及村史馆和农家书屋等新兴的乡村公共文化空间正在逐渐取代庙会、祠堂、集市、茶馆等传统文化空间。资本的活力涌流以及市场的巨大需求,不仅把乡村变为景观,为乡村找到了新的经济生长点——旅游,更冲击着乡村真正的内在生长点——家园情怀,冲击着乡村公共空间内共同体的建构。
一方面,传统乡村公共空间正在趋于萎缩而尚未完全消失,进而导致“熟人社会”所内含的集体记忆不断衰退,进而引发在乡者的价值缺位以及离乡者归属感危机;另一方面,新型乡村公共空间正在趋于建立而尚没有完全扎根,新的价值体系仍无法在“熟人社会”中获得权威与认同。在这样一个转型过程中,如何有效利用村庄中的自然资源、文化资源、经济资源,实现乡村公共空间的拓展与重建,一直是乡村文化建设的重要议题。
在这个意义上,乔叶——一个曾经属于乡村但又离开乡村的知识分子,通过跑村、泡村,回到乡村的生活现场,深入肌理地了解现代乡村的社会面貌、人情世态,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正在转型的故乡,构建了各式各样的乡村公共空间。这些公共空间既有旧质,又有新变。正如乔叶所说:“小说里有新时代新乡村的新风尚和新特质,而这新也建立在旧的基础上。”[2]旧的部分,是乡村之所以成为乡村的根本所在;新的部分,是属于生活本身自产的生生不息的鲜灵灵的新。新旧彼此映衬,在传统与现代的对话中探寻新型农村的发展,在变化与发展中不断更新着乡土经验,直面乡土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复杂性与多元性,重新建构着在乡者与返乡者的家园认同。
一、老祖槐:乡村景观的旧质与新变
“老祖槐”作为乡村的地点和景物,是乡村公共空间主题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乡土社会在漫长的历史时段里形成的标志物。这种细小的空间形态,容易被人们忽视。尤其是在城镇化进程中,老槐树作为乡村景观的遗物,难逃被遗忘的命运。地青萍入住宝水后,小说讲述了她多次路过老祖槐下的经历,可见乔叶对于“老祖槐下”这一公共空间的重视。
首先,“老祖槐”位于村委会门口,这里不仅是宝水村的地理中心,更是各类信息的集散中心,是村民扯云话的生活性公共空间。“这些‘话’传递的信息事无巨细地呈现着村庄里的家长里短、乡邦掌故、风俗习惯、人伦关系、道德共识与集体记忆,既包含对个别人事的议论与评价,又涉及有关公共事务的观点与争议。”[3]扯云话是宝水村村民公共交往的一种重要形式。村民之间相互对谈,展现了其丰富的个体性,同时,价值导向、社会规范也在对谈中获得有效性,并得到共同体的承认。这些“话”把老原家、豆哥家、大英家、大曹家、赵先儿家、老安家、七成家联系起来,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相互交流、沟通情感的平台空间,使他们能够自然而然地形成情感共同体,使发生在私人领域的实践活动成为村庄的公共事件。
其次,“老祖槐”这种类似于乡土纪念碑的景物与地点,还是一个聚集“故土”“家乡”等意象和符号的公共文化空间。关于“老祖槐”的叙述,同时传达了两种文化取向,其一或许可称之为返乡者地青萍的风景发现,其二则是在乡者大英的历史坚守。前者,是现代人的知觉方式,是抽身出来欣赏的风景;后者,是留驻乡村的坚决派沉浸在里面的生活。“门口那棵大树我认得,是槐树,树干粗壮,枝丫遒劲,虽无一片叶子,枯竭中却有点儿新绿遥看近却无的春意思”[4],“在‘老祖槐’树下看了好一会儿。我爬的最早的树就是槐树,自家院子里就有一棵”[4]。在地青萍有关“老祖槐”的风景发现中,穿插着她对于故乡和童年生活的回忆,她对于乡土世界的归属感来自她对于作为风景的宝水的发现,“作为镜像的宝水既是青萍重新观照故乡的契机,也成为她发现‘风景’的路径”[5]。“好粮好面好果子,往城里跑跑也就算了,反正也是年年生年年长的。可这几百年的祖宗树也得冲着钱往城里挪?我就是不服这个气,只要我做一天主,我就得叫它留着!”[4]在大英有关“老祖槐”历史与现状的叙述中,既寄托着传统乡民对自然、祖宗、鬼神的尊重以及敬畏,又融入了现代性的情绪,这情绪有认同,也有激愤,它倾向于乡土性。
最后,现代消费体系中的“老祖槐”,仅仅被视为一种消费和占有的关系。《宝水》中,乔叶将这种现象设置为村民与外来游客的矛盾与冲突,这一矛盾冲突的实质是乡村公共资源与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对于外来游客来说,“老祖槐”只是一个旅游景点内的消费对象,是商品化的风景、文化、场所、空间,可以凭借商品交换将其变为私人财产。不可否认,当文化资本进入村庄,传统的乡村社会在农民亲身耕种的基础上,逐渐融入了农田景观的元素,在乡村复兴的号角下,依稀可以看到消费主义制造的“伪需要”与人们内心真实的欲望之间的冲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更加需要利用“乡土理知”对现代性发展进行反思与批判,用纯洁的、自洽的乡土人情治愈异化的乡土文明。
二、村史馆:乡村器物的旧质与新变
作为一种独特的物理存在形式,村史馆为农村社会提供了一种可供选择的公共文化空间。该类公共空间带有明显的文化属性与地域特性,主要面向所在村的村民、游客以及其他来访者[6]。村史馆收藏、展陈的内容多为反映乡村的历史沿革与农耕特色的图文以及传统农具、农民手工艺品等乡村器物的实体。同时,它又以文字、图片、多媒体等形式作为辅助展现着乡村百态,兼具存史、育人、资政等功能。
首先,在《宝水》中,寄托着农民古老生命情感的䦆头镰刀、犁耙木耧、锄头铁锹、磨盘碾盘、水缸水槽都挪到了村史馆的墙上、摆桌上,离开土地,被架空。王尧认为:“作为农耕文明的象征,‘农具’既是器物,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人与土地因此血肉相连。这样一种亲和关系,在工业化之后逐渐消失,农具已锈迹斑斑。‘农具’的历史诗意和现实困境,正是乡土中国的矛盾所在。”[7]村史馆这一公共空间的建立暗示了这种现实困境——传统农业价值体系正在经历深刻的转型。这一转型也预示着农民与土地之间传统的互动模式正在发生改变。一方面,城市经济的快速发展吸引了大量的青壮年农民进城务工,寻求更高的生活品质,另一方面,现代农业技术的发展使得农业生产方式发生变革,对劳动力的需求也发生了变化。因此,传统农具作为“能量交换”的中介,不可避免地被闲置。
其次,村史馆的建立有着明确的文化追求。小说中,闵县长特意强调:“村史馆的建立有必要,很有必要。对内对外都有意义,对内能培养起村民对村庄的认同感。对外呢,会让人对村里的历史有一个全面的认识。”[4]对于九奶、原家人来说,豆家的赏墩、门鼓石,是宗族记忆的载体,通过九奶对这些石雕件所有权的指认,原家过去的辉煌、衰败与现实连成一体,其内部成员的共同体意识也在一次次历史诉说中得到强化。对于外来游客来说,这些旧物件是乡土文化与农耕文化的遗产,渗透着民族文化与民族精神。作为免费开放的公共空间,村史馆使这些农村后辈得以了解宝水村的发展历史,了解新中国农村的发展历史,重返精神家园。
最后,虽然村史馆是一个免费的公共空间,但是它也有着直接或潜在的经济价值。村史馆利用这些旧物件的新奇性与稀缺性,让生产功能已经消失的古老农具,重新出现新的“生产功能”,也就是充当吸引消费的角色。这些农具的新功能——展览功能,是一种符号生产,农具纯粹的“初始功能”消失了,现代人通过人为地增加或者发明农具的“附加功能”,使得古老的农具产生了现代意义。宝水村村史馆的建立,让即将被淘汰的手工荆编销量激增,让大曹迎来生活的转机。
三、红白喜事:乡村风俗的旧质与新变
红白喜事是乡村公共空间的载体,它将“单纯的庆贺和哀悼扩大为包括这两者在内的社区成员的非正式聚会”[7]。这种非正式聚会囊括着婚丧嫁娶、升学就业、生日祝寿、乔迁新居等传统意义上的人生大事,它使原本属于同一宗族,但已经分散各处的共同体成员能够通过参与再次聚集,从而实现精神互动的需要。在所有风俗中仪式感最强的是红白喜事,其繁复的仪式最能代表乡村的历史文化习惯。然而,在现代化进程中,红白喜事的规模越来越大,仪式却越来越简化。假如没有仪式和交流,仅仅是一块具有地租意义的空地,这个公共空间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和活力。在这一方面,宝水村被塑造为一个颇具理想性的村庄,它仍较好地保留着红白喜事在仪式方面的讲究。
首先,在九奶的葬礼部分,乔叶详细描写喜丧的种种细节,甚至连祭文的具体内容都一一记录。何时出发、由谁抬棺、怎么抬棺、何时念悼词,都要由徐先儿主持发号施令,有着严格的形式与流程,处处体现着丧事的仪式感。村里人、外村人络绎不绝,都前来守丧戴孝,抬棺巡山,更折射出宝水共同的社区记忆和强大的情感凝聚机制。
其次,在宝水村这个乡土文化新空间中,乔叶更多书写的是现代都市文明与本土乡村文化碰撞发生的新变。小曹结婚前,众人装被子、铺床,大英念道:“咱把铺盖扇一扇,儿女长大做高官。抖一抖,扇一扇,博士教授往里钻!”[4]从状元举人到博士教授,这些念词的改变,不仅饱含着先人智慧和文化内涵,还隐藏着与时俱进的现代化因子。婚礼当天,小曹母亲、秀梅、大英三人对唱《朝阳沟》,更是传统民俗与现代媒介联姻的最典型景观,村民凭借抖音等新型传播方式,获得了新的艺术体验,同时也为宝水打开了更加新颖且多元的媒体传播渠道。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乔叶认为“宝水不是一个特殊的个例乡村,而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乡村。即使和那些发展相对迟滞的许多乡村相比,它是一个发展得比较快的新乡村,这个新乡村也具有普遍意义”[2]。但实际上,宝水只能作为一个起步阶段的乡村的范本。这是因为在消费主义、经济利益的冲击与浸染下,“简单到没有外人”[4],已成为宝水村的过去,而它将面临的未来,或许可以从和云里村的对照中找到答案。在旅游经济完全展开后,民风习俗的仪式感会在货币经济的影响下发生变化,“云里村、云下村但凡白事就都买的是一条龙服务,连戴孝哭灵的假孝子都能花钱买,哭得比真孝子还痛”[4],不论是在乡者、离乡者还是返乡者都再也无法亲身获得这一独特的生命体验,无法实现精神的交流与互动,无法确认自我的宗族身份,进而无法获得一种归属感与认同感。
四、结语
概而言之,乡村公共空间是存放乡土记忆,传递情感的场所,对于乡土记忆的渴求是人民群众在文化上和情感上的双重需求。
“进入21世纪后,乡土经验似乎成了一种代际性的‘区隔经验’”[8]。“50后”“60后”作家仍在不断地书写乡土的历史与新变,而“70后”“80后”“90后”作家由于不像前辈那样拥有坚实的乡土经验而将叙事目光转向了城市空间,乡土不再是新一代作家内心的潜在发生地。无疑,这是乡土中国现代化、城镇化进程的一种趋势。在这种情况下,乡土中国现代化建设文学书写的空间叙事的意义与价值,并不限于地理学意义上的自然景观的重现,而是探寻到了乡土中国公共空间独特的精神文化图景。继而,通过对乡村公共空间的描绘,接续和更新了“50后”“60后”的乡土记忆,并呼唤与重构了“70后”“80后”乃至“90后”的乡土认知。
《宝水》所要展现的,正是乡村振兴背景下新农村的社会面貌与新农民的精神面貌。他们立身于乡土,回望乡村历史,续写乡土经验,亦想象一种新的乡土,并试图通过这些乡村的旧质与新变映照出一个整体性的乡土中国。
参考文献
[1] 张柠.土地的黄昏[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2] 乔叶.宝水如镜,照见此心[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5).
[3] 路杨.当代乡村书写的经验质感——论乔叶小说《宝水》的写法与读法[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5).
[4] 乔叶.宝水[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
[5] 张天宇.“风景”的发现与新时代乡村美学的建构——读乔叶《宝水》[J].当代作家评论,2023(3).
[6] 周亚,李旺.村史馆:乡土中国的文化力量[J].图书馆论坛,2019(11).
[7] 徐勇,吴毅,孙龙,等.农村社会观察(五则)[J].浙江学刊,2002(2).
[8] 王尧.乡土中国的现代化叙事——从乡土文学到“新乡土文学”[J].中国社会科学,2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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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侯敏芳,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