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近大地的新时代乡土写作

[摘要]《宝水》的创作是个人自觉与时代文学命题的邂逅，是新旧融合的新时代乡土写作的尝试。乔叶以贴近大地的勇气，切身感受新时代乡村新变化，有力证实了新时代乡村书写的必要性、重要性以及现实意义。新时代的发展改变了乡村的原始风貌，但并未动摇乡村的“根”和“魂”。乡村的自然气息、风俗人情和历史底蕴仍散布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是无数现代人追寻的精神家园。《宝水》以其独特的时代性和现实性，叩击现代人灵魂深处，引发对现实的思考。

[关键词]新时代" "乡土写作" "《宝水》" "现实反思

[中图分类号] I06" "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6-0079-04

当代作家乔叶的新作《宝水》，以河南山村“宝水”为切入点，展现了新时代背景下乡村的多元力量，荣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乔叶本人认为《宝水》的创作是个人自觉与时代文学命题的邂逅。在笔者看来，这是一次新旧融合的新时代乡土写作的尝试。一方面，该小说密切关注新时代的新变化，创新笔法；另一方面，作家坚持贴近大地，走进乡村，创作乡土文学的典型。融汇新与旧元素的《宝水》，为乡土文学的现实主义写作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贴近大地：“跑村”与“泡村”相结合

《宝水》的创作历时七八年，当作家有了要创作一部新的乡土小说的意图后，她坚持“跑村”和“泡村”。“跑村”是横向的采风，即尽可能多地去看更多的乡村样本。几年间她去过许多颇具特色和代表性的村庄，从中感受到广袤大地上因地制宜的丰富多彩的乡村气息。“泡村”是纵向的采风，即在老家选两三个村子深入其中，长期体察，跟踪其近年的变化和发展[1]。

在贴近乡村的过程中，作家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因为新旧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有的村庄资源枯竭，环境被严重破坏，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村庄成了“空心村”；也有村庄在乡村振兴战略的指引下，基层干部敢作敢为，引入高层次的乡建设计师团队，尊重并还原乡村风貌；还有的村庄积极开发自然旅游资源，借助新媒体宣传乡村，使其成为网红打卡地，沉寂的乡村苏醒过来。

多年的乡村采风经历为《宝水》的创作提供了十分丰富的素材。《宝水》是有众多真实乡土材料做支撑的作品，与部分凭借空想或过时经验写作的乡土文学作品有本质区别。

二、妙思乡村：构乡土写作新风格

1.圆环式的循环结构

乔叶说，山村巨大的自然性让她选择按照时序叙事。因此，小说《宝水》由冬—春，春—夏，夏—秋，秋—冬四个章节构成，遵循四季变化，关注自然更迭。新年的结束与开始，四季的开端与终结，形成了一个前后照应、首尾相连的圆环式循环结构。这与中国自古以来关注自然变化、阴阳更替，崇尚圆满的传统相契合。当代作家在乡土叙事中选择依照传统乡土观念，建立一种有别于现代性追求的新的叙事结构和秩序，可窥见本土性、地方性写作对现代化潮流写作的反拨[2]。

自然四季的循环更替还对应着人物命运的回转和恩怨生死的轮回。小说由地青萍的“返乡”展开，但她回的不是自己的家乡，而是老原的家乡。作者将宝水村作为地青萍老家福田庄的“替代对象”，与以往乡土小说相比，地青萍的“返乡”有了更广泛意义上的由城市回归乡土的意蕴，这也巧妙地赋予了本篇乡土小说更深广的文化意味。不同于以往乡土小说的离乡—返乡—再离乡的悲叹式结构，《宝水》是离乡—返乡—留乡（建乡）的与新时代同步的“落叶归根”式结构。起初极力摆脱乡村的牵绊，最终与家乡和解的地青萍；因过往恩怨远离家乡，后返乡继承老宅，经营民宿的老原；去大城市投奔儿子，又因城市讨生活不易回乡的老安夫妇；携妻儿下山做生意，后遭遇变故，只得返乡靠传统荆编手艺维持生计的大曹……人物的离乡与归乡形成一种闭环，深刻凸显了乡村伦理中“落叶归根”的主题。奶奶去世前说出口的最后一个“好”字与九奶临终前的“回来就好”相重叠。宝水村的婚丧嫁娶也体现了生命的回环，老人终会离去，新生命总会诞生。原家和豆家恩怨的和解，地青萍对老家福田庄的释怀，以及“老家嘛，我说，就是等你老了，自然会知道的那个家”[3]体现的守望与回归意识，揭示了深厚的乡村伦理和生命意识的循环。

2.雅俗共赏的语言特色

汪曾祺先生曾强调“母舌”即家乡话的重要性[4]。乡土文学创作如何处理和运用好方言？《宝水》的多处小标题取自河南方言，如扯云话、种谷要种稀溜稠、维、里格楞等。在小说叙述过程中，也会蹦出些方言词汇，如絮（闲谈）、卓（好）、悠（耍闲散步）、漆（可爱）等。种种方言沉淀着当地人民最深厚又隐秘的语言记忆。《宝水》中的方言系统把乡土世界的亲切感和热络气息紧紧抱在怀中，体现了文学与现实的紧密联系。乔叶在文本中适度加入河南方言，进一步体现了当地乡土色彩，同时考虑受众的文化差异因素，还给出了方言在普通话中的对应解释。另外，书面语和口语的大量混用，也是《宝水》语言艺术的一大特色，如“四点半时还在床上烙饼，就算五点睡着，也不过是一个钟头的觉，还绕进去一个梦”[3]，多用短句，书面语和白话交织，形成了雅俗同行的语言效果。

《宝水》中大量的日常对话被作家放入叙述语段，整体上形成了灵活又充满生命力的叙述风格。这种现代化的对话处理方式，让作家能自如地掌握叙述节奏。同时，无形中构建了一幅幅众人聚集，互唠家常的画面，营造了热闹、活跃的氛围，群体性极大增强，与乡村人的相处和交流方式十分契合。由此可见，乔叶在语言的选择和运用上十分慎重，既避免了全俗化倾向，又借语言巧妙展现了乡村人的真实面貌，形成了雅俗共赏的语言风格[5]。

3.贴地立体的人物塑造

《宝水》中登场的人物约有120位之多。作家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有地青萍、老原、大英、孟胡子，以及雪梅、香梅、秀梅三位乡村妇女，这群人与乡村有着或密或疏的联系，新旧交融，展现了新时代丰富多样的农人形象。

城乡结合体地青萍生于乡村，凭一己之力到城市定居，精神独立、衣食无忧。地青萍因常年受“失眠症”的困扰，企图进行“乡村疗愈”。地青萍对乡村的感情错综复杂，她把父亲的死归结为奶奶的“维人”（对各种人脉资源的经营缮护），厌恶乡村割舍不断的人情牵绊。但她常在梦中见到奶奶，常想起儿时和奶奶在乡村的美好生活，可见她对奶奶的死感到愧疚，体现了她的矛盾心理，也折射出现代人对老家的复杂态度。地青萍对宝水村事务的投入，与九奶的温情关系，实际上是对老家福田庄的补偿。在这个过程中，地青萍实现了自我疗愈和自我净化，最终与自我和解。

宝水村村支书大英延续着现当代现实主义小说中农村干部的形象谱系。妇女、能人、村支书等关键词让人联想到《山乡巨变》的邓秀梅、《李双双小传》中的李双双等典型形象。这类女性在带领人民进行乡村建设的过程中展现出巨大的冲劲和集体责任感，她们能带动群众团结一心，积极投身乡村建设。但大英的人物底色并不全由“进步性”填满，大英仍保留着传统农人的保守思想。如她阻拦儿媳雪梅画画，认为这不是农村人该干的事，这是大英“旧社会婆婆”的一面。乔叶塑造的集“进步性”和“保守性”为一体的大英形象，也体现了这类乡村人物的真实和立体[6]。

乡村建设者孟胡子是作家笔下的“乡村新人”。孟胡子灵活游走于城市和乡村之间，为乡村振兴汇聚多方力量。孟胡子的形象集中代表了现代社会中以过硬的专业素养投身乡村建设的科技工作者，具有典型的时代意义和现实意义。孟胡子的视野非常宽阔，他“纵”可以关注到不同政策给基层的影响，“横”能观照乡村振兴战略下不同乡村发展的剖面。通过孟胡子的视角，新时代乡村发展与振兴的图景在《宝水》中得到更立体的展现。

宝水村“三梅”。雪梅有着乡村人不常有的浪漫，对自然有深切感知，热爱艺术。香梅常年遭受家暴，丈夫内心男权至上的思想让人对香梅产生怜悯。香梅以暴制暴，趁丈夫不备，把丈夫踢到骨折。香梅的反击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在充满善意和宽容的集体意识面前，任何来自常理的道德束缚和规范都只能做出让步，这便是宝水小环境的自净功能。妇女主任秀梅借助抖音号“宝水有青梅”，宣传美丽乡村宝水，通过“流量变现”，为乡村增收。“三梅”被赋予了时代新人的影子，尽管身在农村，但她们不甘落后，用心感受时代脉搏，在做自己的路上热烈奔走。

三、点染乡村：绘美丽乡村新画卷

乡土写作的优良传统便是现实主义。乔叶认为乡村在巨变，而所有的巨变都必须附丽在细节中。越宏大的主题，可能越需要小切口进入和细微表达。作家融入其擅长的散文式笔法，采用点染的方式，由点及面，描绘了一幅自然、人文、历史与时代和谐统一的新时代乡村画卷。

1.清新细腻的自然景观

乔叶用心书写各季节的花草树木，为乡村画卷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体现了“万物有灵”的哲学智慧。她极具耐心地勾画宝水村的自然景观，把读者带入美丽乡村“宝水”，与宝水村民同呼吸。

第三章夏—秋第11节“真的雨”描绘颇有趣味。作家借助女主人公青萍的视角，以青萍切身感受诉说乡村和城市下雨的不同，乡村的雨才是“真的雨”。此外，作家对宝水大山的描写更是细致入微，细腻的笔触向读者展示了随时令变幻多姿，生机勃勃，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宝水山风光。春夏季山中的草木都是绿色的，作家用深绿、墨绿、鹅绿、鲜绿、浅绿等颇具层次感的色彩来形容山间丰富的自然景观。同时，作家还以独具一格的笔法将山间四季的变化比作人一生的变化，将山水人家真正融为一体，亦可见乡村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相依相伴。到了秋天，“画屏一般的坡峰宛若一块巨大的调色板，赤橙黄绿青蓝紫皆以一种不可理喻又无可挑剔的气势铺洒开来”[3]。自然风光的绚丽多彩是青萍远离快节奏的城市，重新回到乡村，细致观察乡村后的宝贵发现，同时也是乔叶手持画笔，精心调色后完成的对宝水自然景观的描绘。在乔叶的笔下，一幅美丽的自然水墨风景画呈现在读者面前。

2.独具特色的风俗民情

风俗民情是地域性差异的突出体现。乔叶在艺术性地展现村庄的独特风貌时，还对宝水村的部分风俗和民情进行了刻意的细化。

小说中穿插了诸多宝水村特有或普遍的风俗习惯。如敬仓神，惊蛰前一天挖茵陈，惊蛰吃懒龙，楝花开吃碾馔，清明节和中元节上坟烧纸要画圆圈、说愿语，起屋盖房要郑重其事地举行上梁仪式，结婚仪式要“壮被子”，喜丧的巡山环节，等等。对外人来说或熟悉或陌生的风俗，凝聚成了宝水人的精神内核。

小说着重写了奶奶的“维人”，奶奶用她全部的智慧和能力维好了人、维住了人，让“我们家”这样的小门小户在村里支撑住了稳定的地位。与福田庄的奶奶相对应的是宝水村的九奶，九奶奉行“人在人里，水在水里。活这一辈子，哪能只顾自己”的处事原则。正因如此，九奶由生三个儿子均夭折的“不祥”身份转变为全村人爱戴的接生婆。而九奶与老原爷爷的情感往事也成了全村人知道又共同守护的秘密。

3.植根深厚的历史底蕴

《宝水》的故事背景是乡村振兴战略下，人们为美丽乡村建设做出了种种努力。乔叶确定了新时代的故事背景，但并不只讲述十年间的乡村故事。她巧用闪回的形式或借他人之口追忆往事，赋予宝水深厚的历史底蕴。如青萍爷爷在抗战中壮烈牺牲，给奶奶留下一封“吾妻玉兰”的书信，奶奶离世时仍万分惦记这封珍贵的书信。奶奶的后半生是跨越生死的爱恋，是在“维”住全村人的诺言。老原的爷爷、奶奶先后因修路牺牲。宝水的诸多往事给这座村庄注入了革命情怀和家国大爱，使宝水有了强大的历史支撑。《宝水》是一次贴近大地，钻进历史的新时代现实主义写作。

4.紧跟浪潮的时代风貌

乔叶以乡村振兴为切入点，引出宝水村的诸多“极小事”。正是因为乡村振兴战略的指引，宝水村开始大力治理乡村卫生，把老房翻新、改造为有本村特色的新房，号召村民合力建村史馆。同时，宝水村民关注乡村外的新变化，开起了民宿，给民宿起名“原家小院”“山明水秀”等，借助抖音宣传宝水旅游资源。游客与村民闹矛盾，宝水村民也会借抖音发声，扭转舆论风向。当时代的浪潮席卷乡村，宝水村民采取开放从容的姿态应对。

四、宝水如镜：谱反思现实新篇章

小说以“失眠症”“方言病”作为乡土叙事的出发点，观照城市化进程中都市边缘人精神的焦虑与迷乱，以现实主义的笔法书写乡村的独特魅力以及城乡发展新问题。作家把宝水村作为一面镜子，映射新时代美丽乡村建设。乔叶通过对新时代美丽乡村形象的重新建构，让现代人重新理解乡村，反思城乡矛盾，在疾病的疗愈中完成从身份焦虑到身份认同的自我转变。宝水如镜，引发读者对现代社会城乡发展问题的深刻反思。现代化的加快，城市的飞速发展，容易造成对乡村发展的忽视与背离；“背井离乡”的进城者由于身份焦虑和精神压力极易发展为城市边缘人，丢失自我的精神源脉。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城市化飞速发展带来的各种隐患，作家不是以锋利的笔触极力批判，而是带着温情娓娓道来，引人深思，意味深长。《宝水》的乡土人情书写不再是完全的“人情美”，而多了几分冷静和客观。面对传统乡土中国的生存发展秩序，作家不仅强调其中的真情，也写其中的隐痛：纠缠不清的人情往来，既浪费时间精力，又把握不好边界；乡村女性忍受的不平等性别待遇；新生力量的难以融入等。乔叶以更加开放的视野关注乡村发展，用新代际的眼光观照和书写乡村，显示其独具匠心的构思，谱写了乡土文学反思现实的新篇章。

五、结语

随着现代化的高速发展，当“全球化”“城市化”逐渐融入我们的生活，关注乡村、拥抱乡村乃至书写乡村是否仍然存在意义[7]？乔叶以贴近大地的勇气，切身感受新时代乡村新变化，观照当代社会城乡发展新问题，凭借长篇小说《宝水》有力证实了新时代乡村书写的必要性、重要性以及现实意义。作家以细腻的笔法勾勒出新时代乡村发展的美丽画卷，文本创作颇具美学价值。乡村振兴战略和美丽乡村建设改变了乡村的原始风貌，但并未动摇乡村的“根”和“魂”。乡村的自然气息、风俗人情和历史底蕴仍散布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是无数现代人追寻的精神家园，亦是无数中国人守望的精神原乡和心灵归所。同时，《宝水》以其独特的时代性和现实性，叩击现代人灵魂深处，引发对现实的思考，对新时代城乡发展新问题的反思。《宝水》以贴近大地的创作奏响了新时代乡土写作的强音，与传统乡土相呼应，与新时代的脉搏同频共振。

参考文献

[1] 乔叶.关于《宝水》的若干话题[J].小说评论，2023（5）.

[2] 周倩.当代中国乡村新书写——评乔叶小说《宝水》的叙事策略[J].南腔北调，2023（10）.

[3] 乔叶.宝水[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

[4]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5] 陈四百.雅俗共赏的可能性写法——小论《宝水》的语言风格[J].新文学评论，2023，12（3）.

[6] 蔡岩峣.乡村的肉身、筋骨与魂魄——乔叶《宝水》论[J].中国文学批评，2023（3）.

[7] 张天宇.“风景”的发现与新时代乡村美学的建构——读乔叶《宝水》[J].当代作家评论，2023（3）.

（特约编辑" 张" " 帆）

作者简介：邱雨霏，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