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书《流俗地》中的女性形象解读

2024-12-31 00:00:00王文兴张晓琪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6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

[摘要]马来西亚华裔女作家黎紫书的作品《流俗地》是一部关注马来西亚底层华人女性生存状况的长篇小说,作者运用写实的手法刻画了三代女性形象。本文通过对小说中被规训的女性、具有依附性的女性、困境中不断反抗的女性和追求独立意识的女性等四类女性形象的解读,剖析作家对于女性自我价值的肯定以及对女性持有的悲悯情怀。

[关键词]《流俗地》" "女性形象" "悲悯情怀

[中图分类号] I06"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6-0042-04

黎紫书,马来西亚华裔女作家。1995年,因短篇小说《把她写进小说里》获花踪文学奖马华小说首奖,黎紫书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2022年她凭借《流俗地》再次获得花踪文学奖“马华文学大奖”,并荣获第十七届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奖。在《流俗地》中,作者以居住地马来西亚怡保市为原型,虚构了名为“锡都”的城市,故事在锡都中被居民喊作“楼上楼”的小社会展开。女性一直是黎紫书小说关注的对象,小说围绕着盲女古银霞以及同住在“楼上楼”的居民们展开叙述。“黎紫书这样解释‘流俗地’——‘流者,液态,水也;地者,土也;俗字呢,是人携着谷。’在水与土之间,在流变与不动之间,民以食为天,这与小说的构思十分契合。”[1]作家在这些俗物俗事中构建起的是银霞、马票嫂、莲珠、蕙兰等女性再寻常不过的生活,进而在这市井生活中呈现出她们丰富的精神面貌:情感丰富、欲求复杂。作家塑造这些女性形象时注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与悲悯情怀,赋予了她们独特的内涵。

一、《流俗地》中女性形象的呈现

《流俗地》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饱满立体的马来西亚底层华人女性形象,铺陈出几代马来西亚华人女性在南洋的艰辛生活史。这些女性或隐忍坚韧,或热情豪爽,在时代的洪流中有着各自的人生经历。她们的年龄跨度也很大,邱氏、梁金妹、方亚凤等是第一代女性,受封建思想的影响更重;第二代女性如银霞、莲珠、蕙兰等按时间推算约是20世纪70年代左右出生,这一代女性的物质条件相对较好,面临的选择更多;第三代女性如春分、夏至则成长在资讯高度发达的环境中,观念更为开放。

1.被规训的女性

《流俗地》中被规训的女性主要是第一代女性,如邱氏、方亚凤等,她们由于生活背景的限制,很难从传统思想的桎梏中跳脱出来。马票嫂的母亲邱氏被亲戚拐骗而来,到锡都之后无依无靠,亲戚在利益驱使下将她介绍给一名男性结婚生子。后来男子为了躲避纠纷消失得无影无踪,“邱氏只知含辛茹苦,自求多福而已,不料那将她拐来南洋的亲戚,见有机可乘,又收了别家茶礼,将她改嫁予一马姓中年男子”[2]。受教育程度低加上语言不通,邱氏这样的女性在马来西亚的社会关系几乎是一片空白,她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被拐后只能听天由命。何门方氏也是被封建思想规训的女性,嫁入何门的方亚凤,丈夫在世与否,她都只是夫家的“何门方氏”,封建意识的顽固与惯性由此可见。开卡车的丈夫出车祸死后,她不得不一人操持起这个家。长子大辉子代父职,家中的话语权落到儿子身上,母亲的存在几乎被忽略。随后大辉惹出的许多祸端,却都要由方亚凤去收拾残局。大辉在日本惹了麻烦,方亚凤得知后心急如焚,“何门方氏那晚上做无数噩梦,睡睡醒醒,一夜间白发增生不少。以后许多天如热锅上的蚂蚁,等着大辉打来长途电话”[2]。大辉失踪后,她也只能去卜问。还有许多像邱氏和方亚凤一类的女性,她们对丈夫而言是尽职尽责的妻子,对孩子而言是无私奉献的母亲,唯独没有为自己而活。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规训是全方位的,老一辈的马来西亚华人女性或多或少被封建思想所规训,长期熏染下,女性将男性对女性的要求内化为自己的行为准则,成为一种自我规训。

尼采曾指出:“男性为自己创造了女性形象,而女性则模仿这个形象创造了自己。”[3]传统封建思想要求女性遵循贤良淑德、男尊女卑等准则,其中暗含着利他属性,利他属性的核心是给予他人方便和利益而不期望任何形式的回报,于是女性被要求无偿付出和奉献;同时,由于一部分女性在这种系统性的压迫下很难接受良好的教育,对新思想的接受程度也有限,这更导致她们寻找自我的需求被压抑,无法发展自我,只能囿于家庭这一方小天地中,成为循规蹈矩的贤妻良母。

2.带有依附性的女性

《流俗地》中还塑造了一类具有依附性的女性,她们或在经济上依附于男性,如莲珠;或在情感上依附于男性,如蕙兰;或由于早孕产子,只能依附于家庭。这类女性在某些方面是软弱的,她们需要依附外界才能生存。莲珠做了拿督的外室,虽然表面上一时风光,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莲珠在拿督身旁只是一个花瓶般的角色,拿督后来又有了新欢,她却无能为力。“莲珠姑姑昨晚对我说,她的老公在外面养了个女人”[2],“人家正式娶回家的结发妻子一声不吭,莲珠便也不好发作。”[2]拿督是个一直出现在别人口中的男性角色,作者并未直接描写这个人物,但他频频出现在书中,像一张看不见的网藏在暗处。拿督是一个有政治地位的男性,莲珠依靠他,连带着莲珠的亲戚也攀附于他。莲珠靠着美貌从小渔村来到都市,摇身一变成了政治人物的情人,她在权力与金钱的诱惑下走向物化自己的道路。

马来西亚底层华人女性的婚姻很难圆满,蕙兰被大辉的外表吸引与其结合,即使自己经济条件一般,也始终供养着大辉。大辉与蕙兰的婚姻很多时候都是名存实亡的,但是蕙兰仍对大辉死心塌地,给他生育了三个孩子。这样的情感生活是空虚的,在女儿春分的眼里,母亲是麻木的,“她昂起下颚,目光像一只飞蛾,绕着墙上的灯横冲直撞,神情竟有些痴呆”[2]。春分形容母亲的形态神情很像巴士总站外头的行人桥上坐在草席或报纸上乞讨的妇人。大辉在家庭中不负责任,上班时间不务正业,他若有若无的感情成了锁住蕙兰的牢笼。丈夫的缺席令蕙兰陷入情感的困境,无法摆脱但又趋之若鹜。类似的情感悲剧还延续到他们的女儿春分身上,春分早孕产子,“莲珠陪着蕙兰去见了‘春分的男朋友’;说是那样一个人,獐头鼠目衣衫褴褛没一份正职”[2]。春分年龄尚小,没有正经工作,其自身并没成熟独立,早早生了孩子也只能依靠母亲和亲戚抚养。

3.困境中不断反抗的女性

马来西亚底层华人女性面临的处境是艰难的,她们的华人身份使其在马来西亚社会中处于一种边缘化的状态;同时由于这里的华人很大一部分是19世纪末为躲避战乱移居而来,封建思想遗留更重,华人女性更是处于一种被压迫的状态。在此背景下,黎紫书在小说中塑造了多位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她们即使是在重重困境中也要努力挣脱束缚,寻找出路。马票嫂年少家贫,后被迫辍学,最开始的她没有工作,无法改变家中的经济状况,同时她也没有婚姻自主权,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对于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也只能听从父母的安排。如果说与陈氏结婚是因为年少家贫身不由己,之后的出走便展现出她的反抗精神和独立意识。书中第13章题为《所有的路》,作者借此来暗示马票嫂反抗的心路历程。“那三年里陈家人对她百般奴役,让她吃尽苦头;丈夫又怯懦苟且,对她的哭诉与埋怨无动于衷,令她齿冷。”[2]婆家的欺侮与丈夫的软弱自私让她看清了现实,依靠别人是没有出路的,所以她终于下决心逃离这里。离开之后的马票嫂独自谋生,“她卖过鞋子,当过清洁工,也在旅行社当过文员;几经辗转,竟把脸皮练厚,胆量也大了不少,后来被人介绍去给一地下万字厂收注,在那认识了后来的丈夫粱虾”[2]。马票嫂从被婆家奴役的媳妇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女性,之后还觅得良人再次结婚,从委曲求全到反抗,再到进入职场,马票嫂一步一步走出困境,收获了自己的人生。

除此之外,作者还借助鬼神之说表现出一种决绝的反抗意识。“选择到近打组屋来跳楼的,大多是华人,而且十有八九都是女性。”[2]书中描写了许多自杀的女性:“寻找眼珠”的风尘女子、为情所困女学生等。作者借细辉之口写到,这些年来这里的跳楼事件有二十余宗。女性在感情中似乎总是弱者,遇到不负责任的人只能独自吞下苦果。对于这些女性的处境,作者是同情的,在描写这些女性时,笔端也带着关怀与悲悯。在这一类事件的叙述中,作者似乎都有意添加一丝神秘色彩。“寻找眼珠”的女鬼是在警醒大家,不要识人不清坠入情网;在女学生跳楼自杀这一部分,作者也安排了相似的情节。作者写来到这里跳楼的多是华人女性,暗含着对底层女性生存境况的揭示。女性在社会上受到的压迫是结构性的,结构性困境是长久的社会文化历史所致,单一来看,每个问题各不相同,剖开来看其原因如出一辙。华人群体在马来西亚并非主流人群,作为女性来说其地位更加弱势。书中选择自杀的女性是可怜可悲的,作者借鬼神之说表现出因果报应的思想,因为现实中女性无法反抗,只好借助鬼神将报应强加于薄情男身上,展现出女性一种绝望的反抗。

4.追求独立意识的女性

女性所面对的社会环境是恶劣的,她们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只能自立自强。银霞自出生就是盲人,但她聪敏好学,不愿与其他盲人一样学按摩或是以拉二胡为生,在马票嫂的建议下,银霞进入盲校学习。在盲校的日子里,银霞宛如获得新生,“即便如此,银霞仍然喜欢这段‘上学’的时光,不啻那地方有书可读,院中同人友善;也因为她出生以来难得与家离得那么远,非父母的耳目所能及,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朋友与生活”[2]。她的人际交往不再局限于楼上楼,也不再局限于两三玩伴,这意味着她的社会交往空间扩大了。由于在盲校发生的性侵事件,银霞在家中沉寂了两年,但她没有一直消沉下去,之后又找到一份电台的工作,这份工作使银霞重新融入社会,甚至成为小有名气的“电台之花”。有一份自力更生的工作是银霞独立的开始,她的生命在毁灭和重塑中向前迈进。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女性要想在男权社会的压迫下做出反抗、争取社会地位,首先需要经济独立,经济独立才能支撑得起独立的思想,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银霞与母亲梁金妹用多年的积蓄购入一幢美丽园的房子,搬出了“楼上楼”。为了这幢房子,梁金妹“在家当炉,为新旧街场几家茶室制作她家传的菜粄和芋头糕,每周七日无休”[2]。搬到美丽园后,梁金妹对丈夫老古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银霞感觉母亲像是有了底气,人变得刚强,与父亲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瑟缩”[2]。物质条件是生活最基础的保障,经济上占优势,在家庭中也就获得了话语权。老古在外开的士,会接受一些女士用身体交易,由此闹出许多风流韵事,但是梁金妹对此并没有应对措施,其在家庭中的地位是显而易见的弱势。然而搬到美丽园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她甚至敢将老古赶到尾屋里住,这与从前的情况完全相反。

二、《流俗地》中女性形象的深层意蕴

作者在塑造女性形象时并未扁平化地赋予她们单一的特质,作者将这些女性情感上的犹豫,内心的挣扎展现得淋漓尽致,从软弱依附走向独立自主,这是独属于女性的成长故事。通过分析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于女性自我价值的思考,以及对于女性最深切的同情与关怀。

1.肯定女性自我价值

女性独立自主,首先要接纳自我,肯定自我的价值。小说塑造了银霞、马票嫂等不论身处何种境遇,始终没有放弃追寻自我价值的女性。银霞“眼盲心不盲”[2],不甘心长大后去做按摩,为了上学与母亲抗争;马票嫂也在逃离夫家之后努力工作,寻找自身价值。同时她们也摆脱了社会对女性的偏见,从男性制定的坐标系中脱离出来。在传统社会中,女性的价值总是依靠外界的肯定,这一点在贞洁观念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贞洁观念是戴在女性身上的枷锁,这是男权社会带给女性无形的重压。在男权社会中,女性被置于他者的地位,女性的价值也在男性制定的标准下被衡量,对于不是处女的女性,男性会认为其是不检点的荡妇。银霞少女时期在盲校惨遭性侵并且怀孕,只能去堕胎。她的母亲将此看作不光彩的事情,马票嫂也对此事守口如瓶,不过银霞并没有像那些跳楼的女性一样选择结束生命,而是在短暂的沉寂之后走向职场。在书的结尾部分,银霞与顾老师对谈时坦诚告知此事。“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2],这不仅是银霞在电梯出故障变得一片漆黑时发出的邀约,也呈现了她认清自己,认同自己的过程,体现出作家对女性价值的独特思考,即女性在构建自我的过程中要逐渐克服自我贬抑意识,挣脱贞洁观念的束缚,构筑起强大的自我。

2.作者对女性的悲悯情怀

黎紫书对于笔下的女性充满同情,塑造人物形象时也带着悲悯情怀。这些女性虽然历经了种种苦难,但她们的底色大多是明亮的。银霞天生就是盲人,小说中多次出现拉祖与银霞关于印度象神迦尼萨的讨论,“迦尼萨断掉了哪一根象牙?……断了的是右牙……断掉的右牙象征迦尼萨为人类作的牺牲”[2]。拉祖的母亲曾说银霞是迦尼萨所眷顾的孩子,银霞天生双目失明是不幸的,但是众生缺憾不可避免。银霞从这个印度朋友处明白了缺憾始自天地,也许上天会给我们很多不圆满,我们要做的就是接纳自我,肯定自我。作者借由智慧之神迦尼萨的典故,点明了在这世间人人都有缺憾,难得圆满,接纳自我对于在困境中的人类来说是一种救赎。

《流俗地》的主线是女性的成长,黎紫书笔下流露出的女性关怀来源于作家的自我体察与生命体验。作者从底层视角书写市井女性的俗常生活,没有怨恨与愤怒,也没有激烈的批判态度,而是基于身世对她们的处境给予同情。作者最后安排盲女银霞与童年时曾有一面之缘的顾有光老师结婚,终获幸福。黎紫书说她行使作者的权力给银霞安排了一个好的结局,是留给读者以希望。

《流俗地》讲的是女性的故事,其中刻画了许多丰满精彩的女性形象,在这些女性形象的背后是作者对于平凡女性生命的关注。通过对这些女性形象的分析,我们了解到底层马来西亚华人女性真实的生存境况,她们面对困境顽强不屈,她们身上散发出人性的光辉,她们在流俗的生活中活出了不俗的人生。

参考文献

[1] 傅小平,黎紫书.要把平凡小事写得好看,必须加入精神性的向度[N].文学报,2022-03-03.

[2] 黎紫书.流俗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

[3] 尼采.尼采全集第2卷[M].杨恒达,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4] 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5] 孟玉.《流俗地》中的马华女性群像分析[J].文化学刊,2023(3).

[6] 陈力君.灵光,在暗黑处——从《流俗地》中的古银霞谈起[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21(2).

[7] 徐德明.走出黑暗求光明——《流俗地》银霞和市井女人们[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21(2).

[8] 刘俊.黑暗·地方志·写实/象征——论黎紫书的《流俗地》[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1).

(特约编辑" 张" " 帆)

作者简介:王文兴,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张晓琪,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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