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岁的光景,读到辛弃疾那句“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时,心下戚戚,待念到“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尤如此”时,已是泪流满面。长大些了读《史记》,记得那篇《报任安书》一气呵成念下来,夺眶而出的眼泪无法抑制。
直到前几年去西安参加“全国文化与心理学论坛”的间隙出去闲转,暮春的傍晚,斜阳下,大雁塔上,凭栏远望遥想大唐盛景时,蓦然发现,我扶着的那根石头雕花扶栏,已然光滑锃亮,全然看不出一丝原貌:古往今来,曾有多少人抚摸过这栏杆啊!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历史,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在眼下呈现出来,那句“栏杆拍遍”瞬间又跳了出来,还是忍不住动容。
我的古文学老师说我是个对文字敏感的人,我的心理督导老师说我是个共情能力强的人,我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
我学过的专业、做过的工作几乎风马牛不相及,我走过的漫长成长之路无迹可寻,兴趣爱好也是各种各样,唯有对文学的挚爱、对文字的钟情始终如一,这些像扔在野地里的火种,或者杂草的种子,一旦有了风雨,就会扑啦啦燃烧起来或者铺天盖地地长起来。
最年轻的时候,在一所职业学校做教师,因为职业学校的特色,在二十年的光景里,给那些正步入青春岁月的学生上各种课:上过实习课,带着半大的孩子们学着使唤各种机械设备;上过文化课、法律常识、企业管理……
虽说是个工科生,最喜欢的还是上语文课,职业学校里的语文是个副科,大半内容是应用文的学习跟写作,文学性强点的基本都是选修课文,然而我总尽量挤出时间给学生们上了。
我知道他们也是愿意的。很多年后,一个过去的学生成了亲戚,她告诉我,在职业学校的几年里,最忘不了的课就是我给他们上的语文课,觉得只有这个才让她觉得这学校还像个学校,说最记得我给他们读的课文《荷塘月色》。
我自己记得的却是,每一届的学生,我总要给他们读那篇《我看见了大海》,讲一个被亲生母亲都抛弃了的残疾小女孩沙子,如何在继父——一个退休海员的引领下学会独自面对生活的事。
那篇课文我第一次看到时是自己读哭了的,为了不让自己在课堂上也读哭出来,我事先一遍又一遍地自己读,直到可以平静地把文章念下来。
课堂上,我静静地读着课文,教室里鸦雀无声,这在职业学校几乎是个奇迹,无论多重要的内容,座位上说话、发呆、打瞌睡的都有,然而,唯有这篇文章,每一届、每一个班,都是全体一点声音都没有地听我读完。
女孩多的班级,有时候读完了许久,教室里还是静静的,我能看见这些平时闹闹的孩子,脸上、眼里的凝重。
世事难料,后来做了其他的事,很多也是惊心动魄,然而,最喜欢的角色还是语文教师,感谢那些年陪着我一起经历这些的学生们,在短暂的语文课上,我们一起被文字浸泡着、成长着。
后来有几年,工作地点远了,每天跟着班车往返。好长一段时间的上下班路上,我喜欢提前从班车上下来步行一段。
因为会经过一片树林,树林和天空一样,是有灵性的。它们看着岁月如何从春到冬疾走奔驰,看遍万物的繁华凋零、前世今生,却始终不发一言,不急不躁,只耐心而忠实地呈现自己,只以博大胸怀坦然接纳,永葆纯真质朴,永远坚强挺拔。
难怪梭罗要说: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并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
我在其中,静静地全然感受自己任何的情绪和情感,孤独、悲伤、痛苦、快乐、平静、坚强、脆弱……让这些自然地在我的身体和心中流动。我愿意好好地与每个片刻时光相处,去经历、体验,总觉得经历这样的人生,才是有深度的、丰厚的人生。
我相信人生最可贵、最高贵的力量,就是各自内心的思考,只有思考,才能让我们拥有沉寂下来的宁静。
现在,我又成了一个文学平台的编辑,《人民作家》在我的人生路上也就像一片树林,只是构建这片林子的是大家的文字,我也给了自己更多的时间读书、写作。
虽然在这片小空间里生出来的思考和感触,说不定没有一个能解决我们的任何人生问题,虽然我们还在自己的路上艰难跋涉,可就是这一点点超越自我的思考,让我们在小我的悲欢之外生出一片笃定。
人生已经那么难、那么苦、那么多烦恼和艰辛,煎熬、焦虑无处不在,我们只能自己营造一片宁静的空间,自我筑建一份安稳的内心。
安迪·沃霍尔说“人们总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但事实上必须由你自己做出那些改变”。
张爱玲说“长的是苦难,短的是人生”。是的,苦难是多么的漫长,仿佛望不到头,而人生却只是短短几十年。但当我看到那些惊世巨作、欣赏到落日彩虹,突然觉得,那些些微的幸福,哪怕短暂,都比那些漫长的痛苦更加值得让我铭记于心。
普通人如我,永远不可能去改变历史、逆转潮流,但生命中如果能够发光,哪怕微弱、哪怕短暂,都可能照亮自己和他人的人生。那么,流年岁月里,人生的长短、痛苦的深浅,就不再是衡量幸福的标准……
一山风景殊
一山不是一座山,一山是个像座山一样的男人。
初次知道一山,是为了先生在平台上发的一篇文章《青黄不接三月天》。
几个月之后,是为了他的另外一篇文章《难丢的家》,再次有了交流。这篇近乎用方言写就的文章让人读后感觉到了《水浒》的遗韵,有老师给的评价是“有血有肉有温度”,更是贴切。
于是,又看了作者简介,对其人其事好奇起来:一个搞建筑设计的、“喜收藏,余暇以读书写作为乐”的人,并不是知青,却辞了公职,至今已耗时十年建立民间私人知青纪念馆,那种初心、那种信念、那种投入、那种执着,岂是“情怀”二字可以诠释?
一个周末,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一山先生的元华街——他的知青纪念馆。
盛夏的中午,从车里下来根本顾不上观察四周,便逃也似的被一股热浪逼进了屋子。先生不在外屋,几个人于是直奔厨房。偌大的厨房里,中间一张巨大的操作台,堆满了食材器具,灶台前一人挥汗如雨地在做菜,知道这便是主人了。不用介绍,互相如熟人般打了招呼,看见有盆里堆着小番茄,跟同行的袁红毫不见外地洗洗就吃上了。真是鲜美无比!
一山做得一手好菜。中午的饭桌上,主人自己长的丝瓜、茄子、苦瓜、青椒和花生全成了美味,一盆只用了自己晒的酱做调料的土鸡如果不是略咸,几个男人恨不得把汤都喝了。
吃过饭,这才定下心来,跟着一山里里外外参观起来。
脚边狭长的搭配着过道的小水池里,铜钱草、茨菰、睡莲还有不认识的植物都安静却肆意地生长着,茂盛而自然;长在室外土地上的铜钱草墨绿的叶子,肥硕到近乎让人不敢确认。或许,这才是它本来应该有的模样吧?而不似室内,柔弱地泛着没有精神的近乎浅黄色的淡绿。
那一池一坛、一亭一台、一角一落、一花一草、一竹一树,看似随意却是匠心独运地存在着,让人觉得它们本来就应该在这里或者只能这么安排才合适,才恰到好处。
几乎数不过来的一排屋子,连成一体又各自成套,风格一致又各不相同。让我好奇的是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几十年前的建材!门、窗、隔断、屏风,甚至有类似于吧台,又像过去酒肆里台面之类的,都是这些原汁原味没有加工过的材料做成的。这些泛着岁月痕迹的物件,在这里有些只是装饰,有些直接就是建筑的一部分,因巧妙的安排,和现代的地板地砖、卫浴设施搭配起来浑然一体,丝毫不觉得突然。
室内户外随处可见的不同材质的茶台更是贴心,花池前、竹影下、钓台边,仿佛往那里一坐都能喝上一壶,聊上一会儿。
屋子里最多的当然是各种有关知青题材的展品,墙上、桌上、书架上,各种书籍、照片、生活用品、像章,甚至还有当时的红头文件、宣传册井然有序地呈列着,我甚至看到了那个年代的唱片和播放设备,种类之全、数量之多让人不禁叹为观止。
尤让人不能忘怀的是知青小街上的风。
来时下得车来,扑面而来的除了夏日灼眼的烈日外,还有滚烫的热风,跟着对这里已是很熟的朋友走进前面一进屋子,是需要走过一个过道的,当双脚刚踏进院子里时,就忽然懂了刚才他的一声惊叹。
只这一步跨进的门槛,似乎就把炽热的夏天扔在了身后,突然就迈进了凉爽宜人的秋天:那几乎是从山间吹来的风啊!
然后,在过道里、走廊里、书房里、客厅里、大堂里,因了匠心独运的设计,每一处空间都能感受到宜人的自然风,温和的、湿润的、凉爽的、清冽的,各种感觉的风。
这时候才注意到,整个建筑里,除了吃饭时的餐厅外,其余时间、空间都不用空调,只那个宽大的书房里,有个也是古董般的大吊扇,象征性地摇摆着、吟唱着。
随便打开哪扇门,都有从田间水边吹来的让人下意识要深呼吸的风,这才有点明白这屋子沿河而建的意义。站在迎着河道的走廊里,近乎贪婪地呼吸着、感受着,那种感受无法言表,脑海里只蹦出“好奢侈”这几个字。
出来时,已是下午四点多,我们步出了一扇打开的迎街的大门,仿佛从遥远的日子里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世界:近半个世纪了啊!屋子外面的阳光依然热烈,但是已然没有了中午的那种气势,趁一山挨个跟远道而来的朋友们道别之际,我打量着小街两侧长着的洋槐树,它们高大遒劲,扑啦啦吹过来可以握在手上、可以拥入怀中的童年的风。
一山在他的一篇文章里写道 :“小街的槐树它长着刺,又凌空飘香,长着傲骨却无一丝傲气,把最美的槐花都交给这天籁般的寂静。它有凌云之志,又有飘香的浪漫;有栋梁之才,又有饲人之德!这种发现是觉悟的开始,是品德的升华!”
难怪觉得这些树不陌生:这一棵棵坚定地扎根在盐碱地上的洋槐树,就是当年远离父母家人,远离熟悉的生存环境,用自己的方式活下来并成长起来的知青们的模样啊!也是今日,辞了稳定的工作,像个堂吉诃德一样地以一己之力创建这民间知青纪念馆的一山先生的写照!再看斜阳下的一山先生,恍惚间已分不清哪是树、哪是人……
又想起一山先生的一段话:“我反思着,有限的人生里什么才是重要的事?什么最是无价?我想,应该是一种浪漫的精神。什么是浪漫?浪费时间慢慢减少,浪费时间慢慢收集,浪费时间慢慢培育……这些看似是浪费时间,其实这就是浪漫。浪漫就是创造一种时空、一种感觉、一种向往、一种理想,在世俗的土地上开出最美的花、结最实的果。”
浪——慢,当慢成为一种风格、一种特色,便有了浪漫的情趣,他对浪漫的解读,似乎是这样的。
一山,你是如此的浪漫!愿浪漫一山,浪漫一生。
附上一山自诩:
元华街主,阮工永山,龙堤人,建筑师。喜酒好茶,性情率真,多出游,走四方。年不惑,驻足元华,筑屋修园,种树栽竹,手自为之,历六载,初成。时徘徊林下,呼鸡唤鸭,时独坐陋室,品藏鉴史,吟诗作记。以一己之力,修复“文革”建筑,收集知青文物。愿为小山一座,让君登高而望远,自诩“一山”。
作者简介:
陈劲松,女,江苏盐城人,祖籍上海。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中国心理卫生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