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稻田

每次回到故乡，村庄凋零，田地将要荒芜，萧条的景象让我心塞、心寒、心痛。父辈们生生世世耕作的稻田，就这样被下一代遗弃在乡间，被时光碾压成灰。

世事无常，曾经喧闹的小村，经过三四十年的时间，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不禁要问：“乡村的出路何在？”心底飘出的疑团如片片乌云压得人神情沉郁、悲凄不已。

那年夏天，我带领学生在婺源参加暑期“三下乡”活动，暂住在秋口镇石门村月亮湾畔一户农民家里。烈日下山风送来缕缕稻花香，推窗远望，群山紧紧环抱的稻田由青转黄，大片庄稼快熟了。这里的田园像诗，像春光，浪漫且富有蓬勃的力量。

在被炎热包裹的盛夏里，那个困惑已久的“乡村之问”，终于被我找到答案。

留住最美乡愁，不是简单地投钱扶持，关键是要留住人，特别是年轻人。马克思说人是生产力中最活跃的因素。农业文明，说到底与生产密不可分，没有人，何来的生产力？怎么组织生产？村民一旦离开，再多的田园都将荒废。

千年古村石门村，人声鼎沸，有老人，也有青壮年。小孩子们在房前屋后跑来跑去，追追打打，好不热闹。对照石门村，故乡的村巷空荡荡的，格外冷清，蜜蜂振翅的声音都算是巨大的轰鸣。小时候，我们全村有200多号人，而今所有常住人口不到10人，且年龄都在60岁以上。他们就算有心种田，也力气不足。

石门村还有幼儿园和初级小学，这完全超出我的想象。我上的高湖小学早就关闭了，家乡所在的乡镇村小基本绝迹。没有孩子的村庄，谈何未来？

学校暑期“三下乡”活动最有效的一项活动是送教下乡，我和中文专业的学生一起，组成3个团队，入户辅导孩子写暑假作业，并集中花时间做阅读与写作的培训。上课的时候，孩子们的接受能力很好，我一点儿也不吃力，这说明这里的学校师资水平很不错。我们还送技术下乡，电商专业的学生依托学校援建的电商平台，给村里的青壮年义务培训直播带货等电商知识，努力让他们掌握互联网营销技能。

邻村的村民和孩子闻讯赶来蹭课，我们的基地像过年一样热闹非凡。

在村里，我偶遇到学校的毕业生俞剑。2006年，他就读广告设计专业，毕业后一直在县城做广告设计，开了一家名为“方汇广告”的公司，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乘着乡村振兴的春风，这名县城广告界的成功人士毅然回到家乡石门村，利用自家房屋开设“诜枝民宿”，引来八方游客。不离乡、不离土，俞剑把日子过得更滋润了，还能照顾父母，幸福指数直线攀升，成就感满满。

月亮湾畔的笑声，让我记住了这片灵性山水。同样是农村，这里通过农业、茶业和观光旅游三大产业，留住了青壮年，成为中国乡村振兴的鲜活样本。

农耕文明和生态环境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村民们在舒适的人居环境和经济高质量发展之间，探索出了一条富有江西特色的乡村建设的路子。

乡村振兴，首先得把村里人留住，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再往前进，就得想办法把分散在城里的人拉回来，把城里人吸引到农村来，如此这般，乡村振兴才算进入了妙境。农耕项目“父亲的水稻田”，正是这一妙境的代表作。

农耕项目“父亲的水稻田”是作家周华诚早年回乡的一个闪念，启动10余年来，引来众多城里人关注、体验农耕，在信息化时代推广普及农耕文明，硕果累累。

周华诚出生在浙江省常山县五联村的一个农民家庭，通过考学，成功跳出“农门”，在省城工作，成为全国知名作家和出版人。2013年，在回村看望父母时，他发现田地荒废，一片荒凉。村里，青壮年为了生计都进城打工了，留守的只有老人和小孩，这样的情形让他非常难受。

周华诚希望父辈们的种田手艺不再荒废，希望父亲还能在稻田里找回人生的成就感。次年，他发起“父亲的水稻田”项目，邀请城里人跟他一起走进家乡的农田，感受春种、夏耘、秋收，用心记录农耕生活的点滴细节。这个乡村特色项目得到许多乡愁人士的热烈回应。往日安静的小山村像过年一样热闹起来了。众多“稻友”纷纷前来，点燃了一个乡村致富梦想。

一片田，一个项目，让周华诚理解了以土地为生的父亲，他努力连接曾经断裂的城市和农村，毫无疑问，他做到了。参与活动的城里人，在宁静的乡村真实地体验了传统的农耕文化，对土地有了切肤之感，对粮食有了新的认识，特别是孩子们再也不会以为粮食是生长在超市里面的。

村里的大学毕业生杨建平在城里已是一名优秀的职业经理人，得知“父亲的水稻田”项目后，他深有同感，放弃城里的工作，毅然回老家搞乡村建设。他说：“乡村振兴，需要人的回归、文化的回归、资源的导入。只有我们这些对乡村有感情的回乡人，心甘情愿为家乡做事，为乡村带回新理念，发展新产业，才能真正振兴乡村。”

时至今日，“父亲的水稻田”每年吸引1.5万人次到访体验农耕。从耕田、备种、催芽、播种，到插秧、灌溉、除草、抽穗、扬花，再到成熟、收割，一辈一辈农民传下来的种稻技术，在这个小山村里闪现出时代之光。

2018年，这个小山村还是个省级贫困村，3年后，它成了省级美丽田园示范村。

“父亲的水稻田”像一个神奇的容器，将传统与现代、学生与乡村、农事与体验、农产品与消费者等完美包容，让农村发展有了另一种可能，乡村振兴有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石门村的变化和“父亲的水稻田”项目，给学生们上了生动一课。乡村振兴，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而是要深入乡村，特别是在乡村长大的大学生，毕业后目光不能只锁定在一线城市，返乡创业有时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一条好的路子。同学们都这么想，都这么做，留住乡愁才不会变成一句空话。

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职校生里涌现出更多像俞剑、周华诚和杨建平那样的人才，毅然回乡，为“父亲的稻田”续写不老的神话。

（作者单位：江西工程职业学院）

（插图：曾可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