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自古为人文荟萃之地,在清代更因运河之便与盐业之利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文人士绅、富商大贾和能工巧匠。他们为扬州带来了生机与活力。在成书于乾隆末年的扬州画舫录中,扬州是一座园林众多、富商云集的城市,令人眼花缭乱,城市文化也尚奇好异,追求新潮。
在这样的风尚引导下,康雍乾时期的扬州活跃着一批书画家,被后世统称为“扬州八怪”或“扬州画派”。他们吸收徐渭、陈淳、石涛、朱耷等文人画家之长,用画笔抒发情感,以画作寄托心志,突破了以摹古仿古为主的“四王”画风,引领着绘画的新风尚。他们多擅长写意花鸟画,有的也兼擅人物或山水,作品风格独特,笔墨大胆,形式新颖,在画史上影响深远。
“扬州八怪”(以下或简称“八怪”)的名称,首见于清末汪鋆所著《扬州画苑录》。该书著录画家五百五十八人,均为清代扬州地区的已卒画家,开地方断代画家传记之体例。但八怪究竟包括哪些画家呢?清人李玉棻《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认为是金农、黄慎、郑燮(郑板桥)、李鱓(李复堂)、李方膺、汪士慎、高翔、罗聘八人。后来的美术史学家在研究这一时期的扬州绘画时,还会将画风相近的华喦、闵贞、高凤翰、李葂、陈撰、边寿民、杨法七人并入。这样一来,“扬州八怪”一词指代的画家,有可能多达十五位。他们或为师友,或为同乡,交流频繁,互相促进。
八怪之所以被称为“怪”,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的作品在视觉上与众不同,突破了清前期绘画四平八稳的风气。欣赏八怪作品时,我们最直观的感受可能是“写意”。的确,八怪作画尚写意,阔笔写意画法尤为多家所钟情。汪士慎“偶然发兴以意造”,金农“以意为之”“意造其妙”,华嵒和黄慎也都专擅“写意不写形”。他们擅于以意运笔,让笔墨在有意无意之间变化,创作出似与不似之间的诸多形象,同时注重发掘所绘物象的特殊内涵,使画面更有深度且富有生气。
著名画家齐白石五十多岁时在同乡黄镜人处见到黄慎画册,深受触动,觉得与黄慎相比,自己的画作工致刻板,“过于形似,无超然之趣。决定从今天大变。人欲骂之,余勿听也;人欲誉之,余勿喜也”,从此开始以衰老之年改变画法画风的所谓“衰年变法”。齐白石还将黄慎、徐渭、石涛并列,赞叹:“前朝之画家,不下数百人之多,瘿瓢、青藤、大涤子外,皆形似也。”
实际上,清初画家石涛晚年定居扬州,对“扬州八怪”影响甚大。郑板桥、李复堂都对石涛十分推崇。郑板桥认为,石涛山水、花卉、翎毛、人物无不擅长,兰竹尤冠绝一时。李复堂认为,扬州有很多名画家,但论写意用笔之妙,还以石涛为最。高翔是石涛的学生,也是八怪中唯一一位与石涛有直接接触的画家。石涛去世之后,高翔几乎每年都去为其师扫墓,当时传为美谈。石涛主张“我自用我法”“借古以开今”“笔墨当随时代”,可谓八怪艺术创作的先声。
写意之外,八怪在作画时还大量吸收书法元素,将画意与金石气融合,开一代新风。他们普遍秉持书画同源的认识,自觉以书入画。郑燮诗云:“要知画法通书法,兰竹如同草隶然。”他们的“以书入画”遍及草、篆、隶、行等各种书体,以行草入画者,笔情恣纵雄强;以金石篆隶入画者,画格朴茂奇崛;其中个性突出者,当属金农。金农众多别号中有一个叫“金吉金”,吉金为钟鼎彝器的统称。他一生好古,家藏金石文字千卷,曾与好友闭户研习。他作画用笔方硬,力气无穷,又喜用“漆书”长题。漆书两端齐整,横粗竖细,极具视觉冲击力。此外,郑燮自创的六分半书也别具一格,融入画卷则有苍浑劲健的力度,所作往往用笔狂肆恣意,笔锋正侧并用,墨法焦湿互施,加上“歪歪倒倒”的题画诗文,更增添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在绘画题材方面,由于八怪大多卖画为生,作画时在个人偏好之外,还要考虑到市场需求和顾客的接受度。《扬州画苑录》记载了流传在扬州画坛的旧谣:“金脸银花卉,要讨饭画山水。”意思是肖像画最好,花卉画次之,山水画就有饿死的危险。当时的扬州名士普遍延请画家为自己绘制肖像,并借由肖像画的场景布置来彰显自己的人格,因此人物肖像可谓“刚需”,最有市场价值。但肖像画要求的细致准确,与八怪崇尚的写意之风背道而驰。
肖像画之后的另一大题材是花鸟画。扬州人爱花,有“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只栽杨柳莲花埂,不种桑麻芍药田”的说法,相应题材的绘画,市场接受度也很高。同时,明代陈淳、徐渭之后,文人水墨写意花鸟画逐渐崛起。写意花鸟在利用物象的隐喻来传达复杂情感上具有颇大的自由度,如画不尽意,还可用题跋补充,表达个人情感的空间非常充分。因此,八怪中虽有山水、人物、花鸟全能者,但他们的绘画题材总体偏重于花卉、翎毛一类。
至于具体的描绘对象,除了传统的梅兰竹菊、珍禽异兽、奇花名果,八怪也愿意在日常生活中找寻灵感,画了不少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花果鸟兽:路边野花、萝卜白菜、葱蒜辣椒、公鸡、螃蟹……他们比画坛的前辈更加关注社会生活、关心庶民百姓,作品散发着浓郁的世俗情调和现实色彩。在关心现实这一层面上,八怪是胜过很多画家的。
康乾时期,虽然许多地方画学昌盛,但为何偏偏在扬州涌现出富有个性的画家群体?这与当时扬州的社会面貌密切相关。
扬州靠近两淮盐场,又位于运河沿线,交通便利。当时,大量盐商在此聚集。他们不仅从事盐业生意,还深度参与扬州的城市建设,修桥筑路,疏浚河道,出资建立了粥厂、育婴堂、书院、义学等,维护了社会稳定。同时,许多盐商本身文化素养就非常深厚。他们耗资兴建园林,进行诗文雅集,古董书画收藏之风也在他们的影响下愈吹愈猛,文人与商人之间的界限越发模糊。到了乾隆年间,腰缠万贯的盐商家族已跻身社会上流,盐商的生活方式影响着整个社会的喜好。
这一时期主政扬州盐务的官员,也大多有着较高的文化素养和艺术鉴赏力。比如两度出任两淮盐运使的卢见曾,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春天发起修禊活动,歌咏扬州名胜,并邀请郑板桥、金农、高凤翰、厉鹗、惠栋等扬州文化界名士参加。在这次活动中,卢见曾自作七言律诗四首,唱和其韵者竟有七千余人,编成诗集三百余卷,可见时人对文化活动的热情。
盐商的赞助,以及扬州城中文化活动、文化消费,尤其是书画交易活动的兴起,为八怪的持续创作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也深深地影响着八怪的绘画观。
盐商马曰琯、马曰璐兄弟,时称“二马”,二人均为儒商,对书画艺术的热情极高。马氏创建“小玲珑山馆”,馆内有专用于收藏书画的藏书楼,还长期资助生活有困难的文人、书画家等,让他们能安心读书作画。金农、郑燮等人,是马氏兄弟府上的常客。
汪士慎为徽州休宁人,是马氏兄弟的同乡,初来扬州时没钱置办住房,便携家带口住在小玲珑山馆里的七峰亭,衣食也多靠二马周济。大约十年后,汪士慎才用卖画得到的钱买下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后来,二马还资助汪士慎刊刻诗集。汪士慎晚年双目皆盲,但马氏兄弟依然把他当作朋友,热情邀请他去小玲珑山馆参与诗会等活动。
高翔与马曰琯同龄,而且两家是邻居,马曰琯曾写诗称“两家老屋常相望”。两人年少时就结拜为同年兄弟,又同好书画,十分投缘。高翔去世后,马曰琯作《哭高西唐》,中有诗句曰:“同调同庚留我在,临风那得不潸然。ZWa/L1IRrxjrPohO40ZW6p3aZN8f+1mUXJzEa8c1nkY=”悲痛之情,溢于笔端。
盐商江春也颇有艺术雅致,他耗巨资建造“康山草堂”,经常邀约书画家做客,还曾为金农出资刊印《冬心集》。盐商项氏、王氏两家,则经常资助陈撰绘画。
对于盐商们的善举,画家们也记在心上。如汪士慎就留下了不少给马氏兄弟的答谢诗。“清兴主人诗境好,露华多处拾明珠”“妒君三日春风里,看遍銮江一县花”等诗句,充分表达了他对马氏兄弟的感激之情。
据清代笔记记载,有一次,金农去平山堂参加某盐商举办的宴会,席间,众人提议以“飞红”为主题行酒令,行令到宴会主人这里,却卡住了。盐商苦思冥想,说出:“柳絮飞来片片红。”众人大笑,认为盐商这句诗是自己编的,并无出典。此时金农却说:“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句,用来行令非常恰当,全诗为‘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宾客们都佩服金农的博学。但实际上,金农和盐商一样,也是“现场编诗”,只为给盐商解围。盐商十分高兴,第二天便馈赠给金农千金。画家与盐商的人情往来,从这个小故事可见一斑。
盐商的园林与宴席之外,更广阔的书画市场,也无时无刻不在给画家们“上课”。刘瑗《国朝画征补录》记载,黄慎初到扬州时,画工笔画,写钟繇小楷,作品卖不出去,于是黄慎闭关三年,改画写意画,写行书,这才有人来买他的书画。又过了三年,黄慎的画风变成了泼墨大写意,书法写大草,于是作品十分畅销。黄慎书画风格的转变,并非出于个人爱好,而是出于卖画的现实需求。
郑板桥对绘画的世俗目的看得更为透彻。他在给弟弟的信中直言,写字作画是雅事,也是俗事,而他自己绘画,则是因为老来贫困,不得已才用画画糊口,如果能写几个字、画两笔画就算名士,那么“满街都是名士,岂不令诸葛怀羞,高人齿冷”。他制定了一份润格(书画作品价目标准):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又特意指出,送礼物、食物,都不如送白银来得好,礼物或食物总有不喜欢的,送现银,则心中欢喜,书画皆佳。
“扬州八怪”公然宣称他们从事书画创作的功利目的,关注普通市民对书画的现实需求与审美喜好,突破了文人士大夫标榜写字作画是为了“陶冶性情”的旧观念。他们的做法,即使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或许也有那么一丝怪,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恰恰是八怪在艺术观念上有所创新的地方,是他们的艺术精神内涵之所在。
乾隆六十年(1795年),两淮盐业专营制度取消,盐业变为自由贸易,盐商们纷纷离开扬州。嘉庆四年(1799年),八怪中最年轻的画家罗聘去世,标志着画史上一个时代的落幕。
但八怪作品的生命力并未随着画家的去世而减弱。晚清时期的评论家已经注意到八怪对中国花鸟画的变革及其意义,认为八怪的花鸟画笔致凝重,质朴淳厚,摆脱花鸟成法的束缚,值得细细品味。八怪以金石书法入画、厚重古拙、不取纤巧流丽的作风,也为诸多画家所借鉴和学习,在晚清赵之谦、吴昌硕等人的作品中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从绘画观来看,八怪倡导绘画个性化,表达自身情感,力图贴近普通人的生活,满足普通人的审美需要。这种世俗化的艺术主张,影响更为深远。如任伯年虽出身于职业画家,却能用市井小民的眼光去发现生活中的美,表现普通老百姓的快乐、忧虑和希望。
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坛,受八怪影响尤其突出。如徐悲鸿早年得益于李复堂和任伯年的影响;齐白石早年深入研究金农,后受黄慎的作品启发,对其衰年变法产生了重要影响。
“扬州八怪”出现之前的很长时间,中国书画被视为文人雅士的艺术,美则美矣,但与普通人的世界仿佛隔了一堵透明的墙。“扬州八怪”虽名为“怪”,实际却是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创新,在不断提升画艺的基础上,充分发挥绘画“托物言志”的功能。他们关心社会现实、关心百姓生活,从绘画者的角度出发,在雅与俗之间架起桥梁,让更多的人能够走近书画艺术,开创了绘画雅俗共赏的新局面。这种创新精神,即使在今天的艺术创作之中,也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