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戈

2024-12-31 00:00:00邵宇翾
小说月报 2024年12期

N年以前我远赴异国求学,欠下巨款十五万元,债主是我大姑。大姑两口子倒腾饲料生意,算不上富贵,愿意借钱给我,一方面出于情谊,另一方面大小算笔投资。我妈心气儿高,有求于人的感觉始终让她在家族里抬不起头来。这种窘迫和不安逐渐转移到了我这一头。除去悬梁刺股地读书,没日没夜地写代码,我唯一热衷的课余活动变成了钻研各种省钱诀窍。其中最有心得体会的一项,要数搜罗一切提供免费餐食的活动。为了几块冰凉的比萨和兑水的饮料,我旁听过一场莫名其妙的反科技讲座,那帮人在里边激烈地批判着科学技术,尤其是如今大热的人工智能,认为高科技只不过是科技公司变相奴役民众的手段,就好比人工智能其实就是让人蹲在自动售货机里边卖货——种种反智言论听得我目瞪口呆。我也参加过教会组织的相亲舞会,好处是玉米饼管饱,味道正宗,代价是得出卖色相,跟一位找不到伴儿的鬈发胖姑娘跳上两支蹩脚的舞蹈。临了还被她绊了一跤,后腰磕出一片酷似墨西哥地图的瘀青。总而言之,我艰苦地度过了研究生时光。毕业后跌跌撞撞,在硅谷某科技大厂找到了工作。“搬砖”三年,连本带利将债务还清,我妈在家族聚会上总算吐气扬眉。就在我终于决定要为自己而活——坦荡地进行一些不必要的消费活动——的当口,疫情汹涌来袭,我被彻底封印在了公寓中。出门去趟超市都胆战心惊,更不要说外食了。一日两餐全仰仗女友小米的激情创作。小米对做饭有一定心得,但发挥不稳定,境况好的时候(为数不多)能吃上宫保鸡丁或者木须肉盖饭。大多数时间她只爱在花式泡面上下功夫,里边加芝士,加牛奶,加肉肠,加油条,加魔芋丝、茼蒿和肥牛片(冒充火锅)。吃完之后还非得强迫我发表评论。我内心挣扎,觉得就算她在里边加了金箔雕成花,撑死也只是一碗泡面。嘴上却还得下狠功夫,为此我开始重新钻研《中华小当家》里食评家的话术。疫情结束以后我嘴油舌滑,成功长胖了十斤。为了减去肚子上新贴的肥膘,我加入了公司的篮球队,每周三下午五点准时进行课外活动。我一米七五,个头不算高,(瘦的时候)胜在灵巧,眼神挺好,总能快速寻找空当,突破、传球都不在话下。炫技太多必然招人嫉妒,很快我就发现隔壁组的孙?菖总爱找我不痛快。对抗性质的运动,身体冲撞在所难免,但此人总在我上篮落地的刹那伸脚绊我就着实是人品堪忧了。好在我躲闪及时,几乎没让他得逞过。后来细想,孙?菖嫉妒我可能也不光是打篮球一件事。年初我的印度裔上司同我讲,下半年我很有希望升职加薪。再加上股票分成,咬咬牙兴许能在公司附近买上一套一居室小公寓,投资、自住都很划算。地点我都看好了,彩虹大道上的橡树公寓,名字听着吉祥,像是国外老神仙居住的地界。房子买好以后也能考虑结婚的事了。我妈听说以后挺激动,在视频里就掉了眼泪。又和我透底说,当时因为欠着大姑的钱不敢声张,其实早年间跟着原先单位的大姐学炒股,多少也赚了一些,现如今正好帮我凑个首付。我听完有点崩溃,觉得那两年节衣缩食着实亏待了自己。牛皮吹完以后不久,硅谷迎来了一波裁员大潮。我满心认为自己可以幸免于难,没承想终究在一天清晨,私人邮箱里迎来了一封敦促我尽快归还公司电脑的邮件。后来才明白过来,我的印度裔上司老早就打算跑路了,那些让人热泪盈眶的许诺,终究只是一张张滑脱的飞饼。小米得知我被裁员,很快便与我划清了界限。这个决定艰难,但我也能理解。她说话间就要研究生毕业,学校不是什么一流学校,学的还是传媒专业,至今找不到实习岗位,急需一张配偶签证,才能合法留下。临分别之际,我俩含泪相拥。她说,击败咱俩爱情的不是别的,是这个时代。我轻拍她的后背,之后的路想好了?她直白回答,老早就想好了,有个ABC同学一直在追我来着。我无语凝噎了。去他妈的爱情。分手以后,我从两千五百美元一个月的高级公寓搬了出来。预算削减为一千五百美元以下,踅摸了一个星期,一无所获。租房群里认识的一个哥们儿给我指了条明道,说彩虹大道附近有个华人老太太,她家倒是有一间卧室正在招租,就是条件有点苛刻。我问他,价位怎么样?他说,一千二百美元左右,还有得商量。我听完两眼放光,问他,怎么个苛刻法?他说,不是别的,就是得征求她家狗的同意。我说,还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条狗,很值得一试。

我发现自己低估了此事的难度。狗看起来像是德牧和哈士奇的串儿。皮毛和身形随了德牧,威风凛凛,通身正经的狼青色。两腿站立起来,感觉能有一人高。长相则酷似哈士奇,眼珠子是湛蓝的玻璃样,瞳孔小得可怜,跟俩樱桃核一般戳在正中央,显得不太聪明的样子。0ca18b2f2942d82459c3b1fdf7f5071d实际上也确实智商堪忧。据房东老太太介绍,这狗忠诚、护院,就是听不太懂人话,状态好的情况下能识出自己名来。我站在她家后院门口,顺着栅栏缝隙往里偷瞄,不敢轻举妄动。我问老太太,这狗叫什么名?您介不介意我和它沟通沟通感情?老太太满脸怀疑,和我说,狗叫法戈,富国银行(Wells Fargo)的那个法戈。语罢闪身给我让了条道。我开始隔着栅栏,向法戈大佬拜码头。我说,法戈啊您好,我叫金天,英文名叫Tian,相熟的同事朋友有时候也管我叫Today。您想怎么叫都成,全看您心情。狗不搭理我,闷着头,鼻子贴地,在院里的草坪上转圈晃悠。我说,我今年马上三十岁。人说三十岁高不成低不就,对于男的来说算是个坎儿。您说准不准?结果我前两天刚被lay off(遣散),转头快结婚的女朋友也把我踹了,如今我孑然一人,来到贵宝地,还想请您行个方便。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看见房东老太太开始斜眼瞅我,脸色也不太好看。我没理会,继续道,关于我这个人您可以慢慢了解,但有一点我想着重说明一下。我打小就挺有动物缘,住在乡下爷爷家的时候,养过小鸡、小鸭、小兔子,最终百分之八十都能寿终正寝。上小学以后搬到城里,和邻居家的狮子狗混得挺熟,每天放学回家,它都爱在楼道口迎我。三年级往后,狮子狗身体不太行了,眼睛几乎失明,但一闻到是我,还爱摇尾巴。临了我算是给它送了终,骨灰就埋在我们小区花园里一棵老榆树底下。逢年过节我没少去祭拜,比它真正的主人上心。说到这儿的时候,法戈开始对我产生兴趣,尾巴低垂,逐渐靠近我。走的像是猫步,后一只爪子永远踏在前一只的脚印上,严丝合缝。但表情还是有点痴傻,盯着我,看不出是喜是怒。我硬着头皮继续沟通。我说,上中学的时候,我志愿当一名兽医,结果被我妈胖揍了一顿。她说干那玩意儿有什么前途,每天闻着屎尿的臊味,一年到头还赚不了几个钱。结果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她强迫我选了计算机系,说未来肯定是机器人的天下。我妈没什么文化,眼界确实不低。她说得没错,如今人工智能比人要智能,写起代码来一点不含糊。我妈预言到了这一点。但她没想到,她儿子我成了第一批被机器人给淘汰的倒霉蛋。狗冲着我低吠了一声,声音浑厚,像是狼音。我想接着聊下去(说起“倒霉蛋”这个话题,就不得不提一嘴硅谷要命的房价,以及留学生签证难的老问题),但房东老太太打断了我。她近乎冷酷地说,后边还有人来看房,和狗能不能处,赶紧给个准话。我问她,说实话,法戈到底有没有咬人的前科?老太太挺坦白,有一回没牵住,差点出了大事,打那以后我就不敢自个儿出去遛它了,大小便都在院子里解决。我说,法戈对此没有意见?她说,确实有点抑郁,这才想找个租客,能帮我遛它最好,房租还有得商量。我问,一千美元能不能行?老太太也爽快,说,每天两顿喂食加遛狗,一千美元我租给你。

法戈扑向我的瞬间,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各个时间段的碎片都有些,组成一张脚印地图,集中说明了我是如何走向今天这惊险一刻的。最后几张画面停留在我妈脸上。我很俗气地想象着,几年没见,她的眼角也许又添了几道皱纹,鬓边多了几绺白发,腰板可能也没以前直溜,但嘴皮子还是不能认输(也许现在她正在家族聚会上欲迎还拒,半推半就地向七大姑八大姨炫耀着我在硅谷的近况)。她苦熬多年终于小人得志的嘴脸,在我脑子里定格,竖立起一个不太磊落的支点。当法戈两只铁锤般的厚爪推向我肩膀的那一刻,我挺紧腰板,愣是立住了没退缩。继而腹肌使力,用出一招类似鲤鱼打挺的招数。虽然有些勉强,还是将对方攘出半米开外。之后略微转身,将屁股对准那厮,摆出一副随便你咬的决绝态度。也许是被我这一套组合拳给震慑住了,法戈没有继续发动攻击,反而走远了一些,耷拉着眉眼,很沮丧地观察我。我琢磨着穷寇莫追,更何况以后还有可能做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大着胆子半蹲下来,伸出手背,轻声唤对方名字,向其示好。法戈没搭理我,在远处徘徊了一会儿,最终找了个墙角卧躺下来,也算给足了我面子。我扭头,略微得意地回看房东老太太,感觉自己像是角斗场上活下来的英雄,她应该把花环挂在我脑袋上。可惜她看起来并没什么反应,只是很漠然地说,房间在进门右拐第一间,以前是我女儿在用,现在她搬去了纽约,好多年没回来过了。厕所是共用的,卫生要搞搞好。如果要用厨房,提前和我打声招呼——不过你们年轻人一般不会做饭对吧?语气很坚决,我只好应和说“对”。她又说,法戈每天早晚各遛一次,出门不远有个小公园,你跟着它走就能找到。对了,你刚才说现在是失业对吧?我说,对。她停顿了一会儿,眼睛看向门口,既像放空,又像是期待着下一个来看房的人。我赶紧找补一句,说自己最近都在面试,有几家公司已经给了录用通知(十足的谎话),还处于最终挑选阶段。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房钱每个月一号打给我,逾期要付违约金。家具都齐全,损坏要照价赔偿。看你们年轻人挺实在,找工作也不容易,押金只收你三个月好了,搬来之前打到我账户。我有些不快,心想租住高级公寓也只收一两个月的押金,你这老狐狸,还不是看年轻人好欺负。可再一想我确实无家可归,流落汽车旅馆已久。硅谷廉价房实在难求,直叫人心灰意冷,懒于争辩。只好咬牙说“行”,闷声咽下了这哑巴亏。

实话实说,居住条件很不让人满意——空间狭小、黢黑背阴、床板露洞这些问题暂且不提——卧室根本没有被好好整理过,随处都是房东女儿生活过的痕迹。床笠是粉红色碎花图样。书桌是迷你尺寸的儿童课桌。小型书架上积满了灰,有一本属于房东女儿的中学年鉴(yearbook)被遗弃在此。我大致翻看了几页,她上的是附近的白橡树中学。推测学校评分不怎么样,以体育和戏剧教育见长。每年承办不少话剧演出和各类球赛,就是不务正业。本地亚裔人数众多,年鉴的照片墙里有一半以上都是晒得黝黑、咧嘴笑出十八颗大白牙的黄皮肤美国人,很难猜出哪位才是正主儿。唯一的线索是一位名为Tiffany Xu的女生,脸被马克笔结结实实涂成了个黑疙瘩。由此推测,这位Tiffany要不就是房东女儿本人(也许整过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原始长相),要不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也许是情敌)。我本想通过年鉴里同学之间的留言来佐证自己的判断(年鉴功能有点类似我们小时候的同学录),但这本书挺素净,只在最后一页,不痛不痒写着一句“祝你拥有一个美好的夏天”。既没有留名字,也没有指出是祝福谁,看来房东女儿的人缘实在不怎么样。此外,卧室的一面墙上还歪七扭八地贴着不少电影海报,粘得挺死,要想揭下来得牺牲一层墙皮。从《肖申克的救赎》到《千与千寻》再到《盗梦空间》,都是些大众电影,种类繁杂,体现不出什么独特的品位。可仔细琢磨,几部电影倒是有一个共同点:监狱、澡堂子、梦境,故事主人公都被陷在了某处,急于脱困。也许这恰恰说明了海报主人的某种心态。加之老太太之前提到,女儿前往纽约之后很久不愿意回来,从侧面又证明了这一点。总而言之,我判断房东和她女儿关系不太好,两人都挺各色。

扯得有点远了,这些破事当然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暂居此地,从来不打算和房东建立什么莫名其妙的友谊。入住两个星期下来,我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希望房东请人给卧室做个彻底的扫除,将她女儿生活的痕迹多少扫去一些(如今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生活在一个高中女生的闺房,半夜惊醒直叫人毛骨悚然),可老太太要不就是装聋作哑,置若罔闻,要不就是东拉西扯,胡说八道。有一回她竟然胡诌,说第一眼看见我就觉得有缘分,因为我长得很像她老头儿年轻的时候。又说,那会儿她在国内老家,岁数很大了婚嫁还没有着落。经过亲戚朋友介绍,相亲相着了她老头儿。她第一眼看过去就被照片里的长相给吸引了,哪管对方远在异国,比自己大了将近十岁,脾气秉性、生活习惯也尽是一概不知。一面都没见过,就大着胆子远嫁到了本地,如今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我问她,您先生是做什么的?她说,跟你大致算同行。我说,真是巧了,有机会可以一起交流交流。她咧嘴一笑,说,三个月以前老头子出去旅游跌了一跤,跌跤嘛不要紧,躺一躺就好了。约了个家庭医生做身体检查,没想到查出来个肺癌,还是晚期。从发现到人没,不到三个月时间,你说快不快?我有点愣住了,不知怎么回话。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晦气,再加上老太太那个不明所以的诡异笑容,只让人想逃。老太太没理会,继续说,你们年轻人总爱熬夜,吃得又不健康,身体检查一定要及时去做,鬼知道会查出来什么。我听完更硌硬了,忍住了没回嘴骂她,不乐意跟一个老寡妇置气。没承想对方竟然变本加厉,问我,既然白天不用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帮她给厨房瓷砖刷刷防水涂层可好。那以前都是她老头儿的活。这下彻底引爆了我。我没好气地说,每天帮您遛狗喂饭,我可是一点没含糊,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其他的活您自己做不来就去外面请专人来做,我是付钱的租客,又不是您家请的长工。老太太先是狠狠白了我一眼,见我仰脸支棱膀子没退缩,转而又嬉皮笑脸起来,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你怎么还当真了。我不再说话,从那以后开始躲着她走。白天基本不在房子里晃悠,附近的图书馆、商场和星巴克都成了我的避难所。实在闲极无聊,我竟然厚着脸皮,重新和旧同事打起篮球来。这才发现,以前球队的熟人不见了小一半,个别几位听闻是跳槽飞升了,其余都是些跟我一样卷铺盖走人的倒霉蛋。孙?菖倒是还在,招呼也照打。只是几个回合下来,那厮对我礼让有加,再没伸脚绊过我。仿佛人一旦失去了工作,就不配再作为他的竞争对手存在。这种蔑视让我陡然没了心气,没过多久彻底退出了篮球队。

分手以后,小米还是时不时给我打来电话表示人道主义慰问。慰问的主题比较单一,百分之九十都是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有一回给我问烦了,终于跟她发了火。我说,现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码农”,正在就业的、等待就业的,外加上学校里一批又一批还没毕业的,手拉手排上队,绕地球一圈有富余,放心使一百年不成问题。我技术一般,年龄偏大,没有母语优势,做PPT也整不出朵花来,人家凭什么非要我不可呢?话说得不好听,语气也有点偏重,好在小米一点没在意,大大方方跟我说,最近联系上了一个高中同学,也在这块混,挺有门路,能给人内推。公司是个start-up(创业公司),人少钱多。要是我成功入职,可以考虑和我复合,结婚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这才琢磨过味来,问她,怎么着,那ABC对象不好使?小米说,嗐,语言不通,看电视都乐不到一块去,互相看对方都像傻子。不说我了,你呢,感情生活怎么样?我说,最近唯一的社交活动只剩下了遛狗。跟狗处得还行,目前是相敬如宾的状态。遛狗遛多了,爱用动物视角看事。她问,怎么讲?我说,这附近的狗爱在哪儿拉屎撒尿我门儿清。小米不再理我,直接挂了电话。过了一个钟点,小米的高中同学(猎头蒂娜)向我发送了好友申请。

公司成立在三年前,做的是视频图像处理软件,起名叫GFYC,全称为“Go Find Your Cat(找你的猫)”。功能挺别致,能通过社交平台中用户上传的海量视频和照片,定位出来你走丢的猫的位置。用户不太多,但前景不错,结合使用了人工智能,算法比较科学,有好几家大公司提出了收购意愿。面试大致分成三轮。第一轮属于技术面,基本可以理解为高考刷题。第二轮类似团建游戏,玩的是“大家来找碴”。我技术一般,前期准备也不充分,答了大半天题,普遍都挺费劲,只有最后三道“找碴”题比较得心应手,主要归功于家族遗传的好眼神。第三轮终于进入老板面谈环节。公司创始人是亲哥俩。大的三十五岁,叫麦克,平时喜欢别人管他叫米奇。长相也属于迪士尼卡通那一卦的,鬈毛娃娃脸,大眼双眼皮,像个行走的洋娃娃。弟弟亨特三十岁,人高马大,胡子拉碴,看起来像是米奇的干爹。创业走到这一步,意见很难不产生分歧。面谈过程中,两人当着我的面就吵了起来。弟弟亨特野心勃勃,说,如果我们的技术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只猫,那么我们就能定位到任何东西,找到任何人,我们将会拥有一项无所不能的武器,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凡存在过的,必将在数字世界留下踪影”是他所遵从的信条。哥哥米奇对此嗤之以鼻,说,首先,我只想用这个软件技术找到汤米(应该是他的猫)。其次,听我的,我们拿了钱就赶紧他妈的滚蛋,离开这里,回弗吉尼亚老家去。亨特脸色不好看,但没当场拆米奇的台,反而将矛头指向了我,问我,如果你的上级意见不统一,你将会如何应对?我看热闹正起劲,着实没料到还有这一招,支吾了半晌才说话,大致是关于阴阳平衡的那一套,把哥俩听得四眼迷离。结果不出所料,当然没了下文。打那以后我开始彻底摆烂,数着签证到期的日子过生活,把自己想象成了在此地度假的人,时间一到,便能踏上回家的旅途。

从房东家出门,沿着公路走上十五分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园兼自然保护区。园内有长满灌木和松林的矮山,山间溪水流过,水鸟在此栖息。野鸭是常客。运气好了甚至能看到沙丘鹤扑棱着膀子降临,觅食补给,再向南边墨西哥的方向飞去。每天早晚各一趟,法戈都用蛮力牵着我,来到公园散步。进门时刻先在路牌旁边撒一泡尿,然后一鼓作气走到溪水畔的长椅旁边坐好。出太阳的时候喜欢卧倒,使出一招王八翻盖,好晾晒肚皮。时间掐得挺准,十五分钟之后,对观鸟失去兴趣,于是起身,拉我往回走。回家途中屙一泡屎,眼看着我清理干净,方能放心离去。我意识到法戈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傻狗”。相反,它十分聪明,甚至拥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比如对于人类的蔑视,故意忽视指令,营造出一种什么也听不懂的假象,从而轻松跃居主人地位,把我彻底变成它的从属。社会在奴役我,连狗都想当我老板。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我感觉异常愤怒,下定决心要扭转我与法戈之间的关系。琢磨了几天,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带它去狗公园(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模范学校)观摩学习,看看其他狗对待主人是如何奴颜婢膝的。法戈情绪控制较差,很难与其他人或狗相处,容易惹出麻烦。我首先采取迂回战术,将车泊在狗公园门口,窗户敞开个小缝,让法戈先远程体会一下当狗的感觉。

去的次数多了,法戈学会了啥我不清楚,但这附近谁不爱捡屎、谁乱扔垃圾我全看明白了。除此之外,有一个亚裔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长得挺瘦小,看不出年龄,乍一看像个高中生。留一头粉紫色的头发,爱穿宽松的黑色卫衣,下身牛仔短裤配马丁靴,约莫是传说中的朋克。倒不是她的穿着打扮有多引人注意(毕竟这附近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都有),而是因为她几乎天天都来。每回都在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一待就是一下午。和哪只狗都打招呼,和哪只狗都不亲。几次以后我明白过来,她根本没有狗,只是来公园蹭别人的狗来撸。玩别人狗当然不是什么罪过,只不过我发现,她离开的时候,非得顺走点别人的物件不可。有时候是一条狗绳,有时候是水碗。偷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技术娴熟,应该是惯犯。她通常把赃物藏进自己卫衣里边带走,心理素质不错,出门时还能面不改色地和新进来的人打招呼。我观察了她好几天,一开始老想见义勇为,把她捉拿归案。琢磨了几天,感觉一来证据不太好掌握,二来嘛多一事肯定不如少一事,省得自己惹上一身臊。思来想去,最终作罢。

没承想某个下午,粉毛女反倒率先找上了我。那天我刚找了个树荫处,将车泊好,正赶上她从狗公园里走出来。她先是冲着我车的方向笑,一路靠近一路挥手,我还以为她在附近看见了什么熟人。一直到她走到我车旁边,手敲窗户,示意我开窗,我才明白过来她刚才是在跟我打招呼。法戈在后座上蹿下跳,狂吠个不停。粉毛女却一点都不怵,这不禁让我怀疑她宽大的卫衣里头没准藏了把手枪。想到这儿我开始脑门冒汗,谨小慎微地摇下车窗,露出只容得下一双眼睛那么宽的小缝(另一种选择是径直开车离开,但我不想那么轻易地激怒她,保不齐她会对着我的轮胎来上一枪)。我隔着缝隙近距离观察她,首先发现她绝非高中生,年龄至少得有三十了,脸颊瘦得凹陷下去,眼角已经爬上了不少鱼尾纹,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其次她把一只手掌抵在了窗玻璃上面,我看见她掌心有个文身,约有拇指那么长,形状仿佛是个骨头,但年久失修了,边缘有点模糊,所以不太确定。这让我感觉她肯定是附近帮派(没准叫骨头帮?)的成员,也许正在以偷小玩意儿为掩护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我不由自主地抖起腿来,右手摸在挡把上,随时准备逃跑。法戈这会儿反倒安静下来,肥大的鼻子几乎凑到前排来,吭哧吭哧吸气,想要知晓外面的情况。粉毛女再次冲我笑起来,嘴巴咧成个倒三角形,像要把我吞进去。我用英语问她,How can I help you?(我能帮你什么吗?)她弯下腰,脸贴近玻璃,盯着我看,像只老虎或者豹子在仔细打量她的晚餐。Chinese?(中国人?)她问,Korean?(韩国人?)Philipino?(菲律宾人?)我开始有点明白过来了,这大概率又是关于“滚回你老家”那码事。可笑之处在于,歧视不仅仅发生在不同人种之间。即便大家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也非有人要分出个亲疏内外来。去你妈的世界大同,我暗想。嘴上却还是老实回答了她,Chinese,我说,May I help you with something?(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粉毛女停顿了一会儿,示意我把窗户再拉开一些,好将自己的脸贴我贴得更近。No way(我去)!她大声喊道,之后用的竟然是中文,我还以为你是韩国人!你长了一张很有标志性的脸,You know what I mean?(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对吧?)我心想我他妈知道个屁。不过诚实来讲,到这儿我终于放松了一点,既然是同胞,万事好歹有商量,不至于出现语言不通造成的误会。我问她,你找我有事?

她说,我观察你好几天了,每回来你都不下车,一坐就是一下午。你是私家侦探吗?盯的什么案子?出轨还是追债?

我心想,你还好意思看我?我大发慈悲才没举报你这个惯偷。但嘴上还是保持了体面,我说,都不是,我的狗脾气不好,进不去狗公园,只能远观,不能亵玩。

粉毛女愣了一会儿,然后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是我想多了,她笑着说,不过你说话很有意思,我都听不太懂,“谢完”是什么?不礼貌的意思?

我说,不是那个意思,“亵玩”就是……到这儿我就词穷了,意识到她和我是不一样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很难给她讲明白这背后的典故。

她等了片刻,很快失去了耐心。算了,她说,你的狗挺特别的,和一般的狗不太一样,是什么品种?

我懒得多说,敷衍道,不清楚,它不是我的狗,我帮别人照看的。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将有骨头文身的手掌伸进我的车里,越过我的脑袋,试图跟法戈打招呼。我去,我在心里大叫,她真不怕法戈一口把她手给咬掉了!却没想到,法戈友好得不成样子,甚至嘤嘤嘤地冲她撒起娇来,像只真正的宠物狗,矫情得很。她再次感慨,你的狗真美,长了一双狼的眼睛。我心想,你确定是狼,不是哈士奇?但嘴上没反驳。

她说,提到狼,这附近总有郊狼出没,你知道吧?

我说,我之前不爱出门,听说过,没见过。

她开始给我科普,郊狼的身材大概有border collie(边境牧羊犬)那么大,也许比你的狗小一些。动作很敏捷,能轻松翻过三米多高的围栏,跳进别人家后院。平常喜欢成群结队捕猎,从松鼠、兔子这些小动物,到野果、人类垃圾,什么都吃。它们猎捕家猫或者小型宠物犬,当然饿急了也可能会围猎大狗。最近正好是它们的发情期,通常来讲会更加暴躁、渴望食物,你们可要当心些。

她说话的时候张牙舞爪的,听得我寒毛直立。我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们该回家了。

她点头,嗯,天色不早了,是该回家了——但细瘦的手臂还卡在我车窗里,丝毫不肯退让——对了,狼王的事你听说过吗?

我没听明白,问她,什么?

她说,一头雄性郊狼,个头比德牧还要大,长得像只真正的灰狼。这附近一带是它的领地,很多人都听到过它的嗥叫。它的叫声很特别,浑厚响亮,有点类似管弦乐队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像普通郊狼的声音那么尖细。

我有点不耐烦了,也不知道她还要滔滔不绝多久,敷衍道,普通郊狼的声音我也没听过。

没想到粉毛女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身体回撤,站得笔直,两手置于胸前,缩成鸡爪状,竟然一本正经给我表演起口技来。有时候郊狼会像狗一样吠叫,一般是为了吓退自己的敌人。她说。然后她眉毛上挑,鼻头紧皱,嘴巴圈成个“O”形,下巴很有节律地前探,发出状如“呜、呜”的短音。更多时候是growling(嗥叫),她继续介绍,一般用于宣示领地、和同伴沟通。语罢仰脸冲天,嘴巴大张再迅速回缩,发出极其尖锐的“嗷呜、嗷呜”的嗥叫。这个时候公园里已经有不少人和狗开始盯着我们这边看了。粉毛女却浑然不觉,继续忘情地嗥叫。法戈在后座蠢蠢欲动,先是很粗鄙地哈着大气,之后竟然也仰头,有样学样地长啸起来。没过多久公园里又有几只狼狗也跟着学。我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狼窝。粉毛女闭上嘴,狼嚎声却还是此起彼伏。她很得意地盯着我看,说,另外还有一种叫声,是郊狼发情交配时候会出现的声音,类似婴儿的哭声,我学给你听。

我赶紧打断了她,说,好了,够了,我现在知道了,谢谢你的科普,我们真的该走了。

粉毛女耸了耸肩,意犹未尽地说道,好吧,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学狼王的叫声。不过没关系,一旦听过一次,你肯定马上就能辨认出来,并且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打火,挂挡,还没来得及摇上车窗。粉毛女最后将脑袋挤进来,和我说,有人给狼王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Muerte(穆埃卢特),西班牙语里死亡的意思。传说它已经活了几百岁,是印第安原住民最忠实的伙伴,当它开始嗥叫的时候,说明那附近一定有人正在死去,你要记住这一点。我开始倒车,朝她摆手。谢谢你的故事,我说,我们真的该走了。粉毛女最后拍了拍我的车门,很高兴认识你,还有你的狗。See you around,my friends.(再会,我的朋友们。)

到家后天已经黑透了,房东老太太正在后院围着火盆烧火。火起得挺旺,火焰好似一只生满长发的怪兽,在一团漆黑之中,痛苦而扭曲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火花漫天乱飞。老太的脸被映得通红,与之相对的是她近乎僵住的表情。我走近些才发现,她烧的不是木柴,而是一沓黄纸。当我意识到她是在祭奠死人之后,心里不免生出一阵尴尬,只想着快些溜进屋内。没想到她侧头看到了我,立马同我解释道,快开春了,给老头子烧些纸钱,好让他买几身新衣裳。我不太情愿地凑到她身边,也拉了把椅子坐下,不知该安慰些什么,下意识只蹦出一句“节哀顺变”。老太斜眼看我,嘴角很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很快笑了,说,离开家太久,都不记得怎么烧纸钱了,也不晓得和老头子说什么,你们回来得正好。语罢又朝法戈挥手,示意它也过来。没想到这回法戈完全会意了,很哀愁地踱了过来,在火堆边卧倒,然后仰头,对着天空长嗥了一声,大约是今天刚学会的叫法。房东很满意地摸了摸它的头,说,是条好狗,老头子快要死掉的时候,它也跟着不吃不喝,在院子里躺了一个星期没挪窝,我还以为它也要跟着去了。我说,这正是我喜欢狗的原因,很通人性。她叹了口气,当初是老头子非要把它捡来养的,刚来家的时候只有巴掌那么大点,吱吱叫起来像只大个的耗子。吃不了狗粮,老头子用针筒喂它奶喝。没想到几个月的时间,迎风长成了这么一条大狗,我连牵都牵不住它。有时候我想,它还不如跟着老头子一块去了省事,也算心疼我。法戈像是听懂了这句,头别向另一边,很刻意地不看我们。我说,狗还在,也算留下个念想。老太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最后这两年老头子宁愿跟狗待在一起,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早晚遛狗,一出门就是大半天,也不知道他俩都去干什么了。我想了想,说,也许是去公园里观鸟了。老太扭头看我,嘴半张着,一副恍然大悟似的表情。难怪他买了一副军用望远镜,她说,别人都说老头子脾气好,很儒雅,骂不还口,可只有我知道成天对着他那张死人脸是什么感觉。你说既然这样,他当初何必娶我过来?我说,也许夫妻走到最后都会变成这个样子。老太冷笑了一声,把手中最后一沓黄纸很粗暴地全塞进盆中。火舌一下蹿得老高,回光返照般地狰狞了一阵,很快便失去力气,静默着枯萎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山中传来一阵郊狼的嗥叫,此起彼伏,尖锐得像是哨音,和今天下午粉毛女所模仿的竟然有九成相似。老太掸了掸手,往火盆里浇了一杯水,和我说,这些畜生又开始怪叫起来了。我们于是起身,准备回到屋里。群魔乱舞般的叫声忽然间止住了,黑夜吐露出一种近乎诡谲的静谧。大约五秒钟之后,另有一只郊狼独自叫了起来,声音嘹亮、圆润,果然像是某种管乐的声音,圆号或者小号,我也分辨不清。它先是很高亢地喊了一阵,声音欢快,像在歌唱,大概两个八拍之后转入低音,呜呜戚戚,如同抽咽。老太手扶住门把,侧耳听了一会儿,说,老头子死的那天,我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当时还以为是给黑白无常开道的奏乐。我有些呆住了,浑身上下像有电流通过,脚后跟都发麻。你听说过狼王Muerte的事吗?我问她。老太回过头来,很怪异地盯着我看,我可不了解这些关于畜生的故事,要不你去问问老头子,也许他知道一些。语罢开门进屋,留我一人独立院中。黑暗之中我的视力骤降,看不清远处。只感觉狼王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响亮,像有只庞然大物正在缓缓逼近我。我喘不上气来,很快便落荒而逃了。回到屋里,裹紧被子,勉强睡了一觉。

转天早晨上厕所的时候,收到一条来自猎头蒂娜的信息。她说,看到新闻了吗?亨特·米勒昨天夜里跳楼自杀了。我问,亨特·米勒是谁?她回,就是你面试的那个start-up,GFYC的创始人之一。我说,哦,是那个弟弟。他怎么会自杀?蒂娜没再回复,也许是明白过来我并不能提供给她什么有效的线索,不愿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回忆面试当天的细节,脑子里闪过了一些不太好的想法:也许这件事和哥哥米奇有关,也许又是为了钱。不过我很快回避掉了这个念头,不想去深究人性的谷底到底在哪里。我情愿转向一种更加超自然的解释:也许果真是昨夜狼王的嗥叫带走了亨特·米勒,也许这么想更能使人获得慰藉。

开春以来,附近郊狼的活动越发肆无忌惮。我在社区论坛中读到,许多狗主人都声称与这些畜生有过令人背脊一凉的会面。它们三两成群,常尾随在小型犬身后,保持着一种似远又近的距离。虽然不会轻易发动攻击(它们毕竟还忌惮着人类,尤其是身材高大者),但身后几对闪着冷光的狼眼,总昭然揭示着它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野心。其中最耸人听闻的一则新闻,要数一只胆大包天的郊狼,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攻击了一个两岁左右的孩童。罪行被某人家的监控摄像头捕捉了下来:那畜生先是游荡在街面,继而埋伏于灌木丛的后头。趁着小孩家长进屋取物的眨眼工夫,猛地冲了出来,死咬住小孩裤脚,将他拽倒在地,拖行出两三米。幸亏小孩的哭声惊动了附近的大人,有邻居经过,朝那畜生掷出手中水壶,才吓退了那狂徒。按理说这种攻击过人类的野生动物都得抓起来,实施人道主义毁灭。但苦于监控视频并不清晰,Animal Control(动物管理中心)人员没法定位到这个不法之徒,只好暂时任由它逍遥。帖子底下有邻居评论,猜测这只郊狼也许就是叫声十分奇特的那一只(应该是指狼王Muerte),理由是普通的郊狼对人类还心存恐惧,而那只家伙则像是某种坏掉的变体,难免会生出更为穷凶极恶的念头。底下有不少人应和,说早该把那个大家伙给逮起来了,它的叫声总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告。我虽然对此事也义愤填膺,但理智让我觉得这样的说法实在有失公允。毕竟不能单纯因为别人(别的狼)的特殊体征就将其判定为坏人(坏狼),敢情外国人也讲究“枪打出头鸟”那一套,人性当真遵循着普世的规律。不过自打关注到这些新闻,我对自然野物总归多了些敬畏,尤其在黑夜降临的时刻,总警告自己要多留个心眼。没过多久,我发觉房东老太的后院像是有被野生动物侵扰过的痕迹。有时是花盆莫名其妙倒下碎了,有时是卷成一团的浇水管子转天竟然被打散成长蛇。法戈平日里就宿在院中,半夜偶尔能听到它的吠叫,此前我都习以为常,认为它只是做了噩梦,起来发发神经。从没想过也许它正在孤独地与野生动物(松鼠、兔子或者浣熊)进行着搏斗,如此倒觉得有些对不起它。

这天夜里法戈又叫了起来。声音不算大,一开始是照常“汪、汪”的吠叫,夹杂着几嗓子狼嚎,之后竟然发出“嘤嘤”的哭泣声。我被吵醒了,觉得事有蹊跷,迅速穿好外套,走出卧室,顺着客厅的窗户往外瞧——后院倒没什么特别,只是法戈呆站在草地上,仰着个大脑袋,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空。我越发纳闷,索性出门察看。户外的太阳能灯不知为何全没亮起来,夜色浓得像口痰。我顺着法戈的视线向斜上方望去,这一望不打紧,差点没给我吓出个大跟头:一只幽灵般的黑影,赫然立在篱笆栅栏之上,脸朝向我,一动不动盯着我瞧,两眼发着绿光。我丝毫不敢扭转身体,半蹲着缓慢后撤,伸手在地上踅摸了一圈,总算摸到了一根烧火的木头,紧攥在手中,这才有机会喘匀口气,看清那幽灵其实是一只足有德牧那么大个的郊狼。它的脚掌踏在只有一两个厘米那么宽的栅栏上,岿然不动,毛发长而凌乱,如同武侠小说里隐世的高人(怪人)。狭路相逢,我琢磨起自己的赢面。如果法戈能管点用,那么我们很有希望能搞死这只畜生。可惜法戈现下就像是被人点住了穴位,僵硬似一尊雕塑。于是我们三个就这样互望着彼此,呆滞了约有半分钟。我看那郊狼丝毫没有后撤的意思,终于决定率先发起进攻。先是挥舞手中的木柴,发现它根本不吃这一套。无奈之下只好将木头掷出去,重重砸在了篱笆栅栏之上。那畜生这才扭头,依依不舍地飞跃了出去,轻盈得像是一只猫。

五分钟之后房东老太举着手电筒赶来,我浑身上下还抖得厉害。她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借着光亮赶紧检查法戈全身,发现它没什么明显伤口,才将将放下心来。老太又问我一遍。我终于回答,是只大个的郊狼跳进了院子。老太没有显得太惊讶,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说,老头子在的时候,那么些年可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如今就连这些畜生都知道专拣孤寡老太欺负,什么世道。语罢抻了抻毛坎肩,转身回屋去了。我听了来火,觉得那老东西阴阳怪气,毫无同理心,连假意关心一下我跟法戈都不乐意,简直岂有此理。扭头再瞧法戈,那家伙看起来比人类还要哀伤,呆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就连我摸它头都没反应,该是被吓得不轻。我在黑暗中又陪了它一会儿,直到它重新窝进角落的狗床,我才放心回屋,重新睡下。

郊狼造访之后的一个多星期,法戈都显得病恹恹的。每天能躺着绝不站着,就连早晚遛狗都不积极了。其间我给它检查过几次,除了后颈皮失掉的一小撮毛,其他地方都是完好无损的。我逐渐开始担心它别是受了什么内伤,或者染了野生动物的细菌、病毒。这件事我和房东老太提过好几次,让她找时间带法戈去看看大夫,结果都被她咿咿呀呀转移话题给驳斥了。出于正义和激愤,我决定亲自带法戈求医。老太要是不乐意出钱报销,我也不强求,到时候我就把账单用钉子敲死在她房间门上,多少得让她跌入道德的最低点,钉上耻辱柱。兽医诊所离得不远,在彩虹大道的另一头,走路二十分钟准能到。门脸不大,像个家庭小作坊。进门以后是一张公告板,上面用花体写着“welcome(欢迎光临)”之类的废话,还张贴着一些寻狗或者寻猫启事。我大致瞄了一眼,发现这附近丢小型犬的居多。悬赏金大多没有明写,只说找到必有重谢,看起来普遍缺乏诚意。前台小姐——一位身形得有两个我那么庞大的南美裔姑娘塞拉——热情接待了我,跟我寒暄说,很久没见过法戈了,以前都是您父亲带它过来的,我说得没错吧?我尴尬地笑笑,懒得多解释,只是含混地回答,说自己在暂时照看法戈。塞拉满意地点点头,法戈是条好狗,只是有时候脾气大了些,不过您父亲把它照顾得很好,这次来是出了什么状况吗?我用蹩脚的英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她解释了一遍。塞拉听完,差点哭出声来,跟我说,I feel so sorry for you and Fargo.(我为您和法戈深表遗憾。)又说两年前她自己的一只马尔济斯犬Kiki(基基?)就命丧郊狼之口,她因此甚至患上了PTSD(创伤后遗症),整整一年饱受失眠困扰。我简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该安慰她,还是该接受她的安慰。好在后面马上又来了病人(病猫),塞拉这才闭了嘴,往电脑里录入一通信息,赶紧让我们坐到旁边的长椅上休息等候了。

十分钟以后护士小姐把我们引入诊室,长相酷似圣诞老人的金伯利大夫接见了我们。之后是一通问诊,就跟给人看病差不太多,无非是吃得多不多、拉得多不多、心情怎么样,诸如此类的问题。我说,IkGHxKXqNkEc3P0ktQlq8EdcABBRKND4AWPPycSIrJk=整体都挺正常,就是心情有些低落。金伯利大夫戴上一副胶皮手套,几乎把法戈浑身上下全摸了一遍,又低头在写字板上描了一通鬼画符,过后跟我说,法戈是条很健康的狗,大概率是被郊狼吓到了,多给它吃些零食、多遛弯,兴许很快能好。我为了这两句屁话,无端花费六十五美元诊费。当即改变主意,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给房东老太听了,不想平白被她嘲笑。缴费过后,我心里空虚。站在诊所门口和法戈两相对望,心里不由生出个卑鄙的声音:不速之客入侵,你一点不知道保卫家园,全身上下连个伤口都找不到,还好意思被吓成这个德行,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法戈像是听懂了我的埋怨,不再理会我,眼睛盯向远方,没过一会儿大尾巴很激烈地摇摆了起来。我顺着它的视线往外瞧,竟然见着了上次在狗公园外学狼叫的粉毛女生。这回她穿了一身分体短袖的灰蓝色护士服,头发梳起来,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一支圆珠笔横插其间。左手牵着一只阿拉斯加犬,右手指间夹烟。我下意识地收紧狗绳,生怕法戈冲上去跟那狗干架。没想到粉毛女牵着狗款款向我们走近,而法戈只是呆站在原地,仿佛飘过来的只是一阵风或者一阵雨,如此稀松平常。

粉毛女踩灭烟头,朝我们挥手,骨头文身在手心风干成一小团。How's it going, my friends?(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的朋友们?)她说,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她走近了些。我看见她胸前挂着一块银色的名牌,上面写着“Lin Shang”,我第一反应翻译成了商琳,意识到她就在这家动物诊所工作。而她好像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立马同我解释,是树林的“林”,我亲生爸爸姓商,妈妈姓林。名字是后来改回来的,以前叫Lindsay Leeman(林赛·丽曼)。见我没什么反应,她很快又补充道,我六岁来到这里,随了继父的姓,当时连一句英语都不会说,上课点名根本听不出自己的名字来,班上同学一度认定我是个傻子,你说好不好笑?

第二回见面,我感觉她说得有点深了,不知怎么回答。

可商林看起来丝毫不介意,把手中的阿拉斯加拴到了一旁的树干上,继而弯下腰,抚摸法戈的狗头,夹着嗓子问它,What happened, poor doggie? Why you look so sad this time?(发生什么事了,可怜的小狗狗?这回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悲伤?)

我想起上次她没脸没皮学狼叫的场景,不敢再招惹到她,只敷衍说,就是例行的身体检查,一切都正常。

她抬眼看我,脑门上抬头纹拧成一团。你确定吗?她说,I have a feeling that something went wrong.(我有一种感觉,有些东西不太对劲。)

我心想你可拉倒吧,就显你能,你比人正经大夫都懂行。没说出口。

商林伸出文有骨头的手掌,凑到法戈鼻子跟前让它嗅闻,又跟我说,我的继父养过一只比特犬,第三次见面的时候,它把我的手掌给咬穿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看见狗就害怕,吓得哆嗦,严重的时候能直接晕过去。后来伤口愈合,掌心留下了几段疤,连起来看,像根骨头。成年以后我索性搞了个文身在上面。你说是不是很有趣?打那以后我非但不怕狗了,反而和狗多出一种莫名其妙的connection(连接)来。每次我用这只手去摸狗,都好像能听到它们在跟我说话。

我平生最烦这种絮絮叨叨、装神弄鬼的人,没好气地问她,那你好好摸摸,看法戈跟你说了啥。

她将细瘦的手指伸向法戈颈部的毛发,游走其间,宛若一叶小艇,推开平静的水面。松树林,野生动物,深更半夜的街道。有个老头儿,戴一副透明框架的眼镜,他是个不错的人——商林闭上眼,煞有介事地说——然后是你,一开始看你不太顺眼,相处久了发现你也还可以,每天遛狗倒挺准时。

我乍一听觉得有点玄乎,但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认为她可能之前就见过法戈。只不过是在使用一种蹩脚的算命技法,将早已知晓的信息和些许合理的臆测结合起来。言简意赅,少说就少错,以显示自己的高深。我问她,就这些?

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说,生长在街头,无父无母。比起人类和其他被驯化的宠物狗,明显与野生动物更加亲近。如果有机会,希望被放归自然。

我摇头,这些都无从考证,你怎么说好像都可以。

商林不再说话,神情变得更加严肃起来。双手环抱住法戈的脖子,像是在用鼻子闻它身上的味道。过了大概两分钟,才站起身,跟我说,它身体不舒服,但不是生病。

我说,不是生病那是什么?

是怀孕,她说,这是它第一次孕育,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忧伤。

净瞎掰,我冷笑了一声,我天天跟它待在一起,平日里和其他狗都没有过接触。

商林却很笃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狗的妊娠期大概是两个月,多给它吃些好的,窝也要尽量弄得舒服一些,照顾好它。然后她取下发髻当中插着的圆珠笔,不等我反应便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在我衬衣袖口写下了一串电话号码,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我也可以帮它接生。

这下我真的恼火了,感觉自己不光浪费了六十五美元的诊费,还被一个脑子不清楚的女人画花了衣服。我收紧狗绳,有些粗暴地将法戈拽到自己身边。多谢你的好意了,我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但我不认为你能比医生更准确,所以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说完这些还不过瘾,临上车之前,我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跟她喊了句“Take care(保重)”,希望这回她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和小米始终处于一种藕断丝连的状态,光分手炮就打了三回。第三回,我终于没忍住,问她和那个ABC男朋友到底分手没有。她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抿了两口又递给我。快结婚了,她说,估计下个月领证吧。实话实说我对这个回答并不太感到惊讶,但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了就很难再弥合。当小米再次扑上来,用手试探我道德水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瞬间失去了功能,闭上眼感觉枕头上全是别的男人的口水味。我有点尴尬,不敢直视她,解释说,今天状态不太好。没想到小米这回倒是宽宏大量,没有继续强求,迅速穿好上衣,跟我说,那你躺这儿陪我说会儿话也行。我问她,你想听点啥?她说,什么都行,太久没和人说中文,跟你说话都像是回家。结果那天我没话找话,重新给她讲了一遍我欠我大姑钱的来龙去脉。听到最后她靠在床背上眯着了。我伸手探她人中,呼吸变缓,确认她是酒劲上来了,一时半会儿应该醒不过来。我有点无所适从,穿戴好衣服,才勉强恢复了理智。一开始只是觉得有点瘆得慌,后来越想越不对劲,脑子里反复盘算着这么一种可能性:小米的ABC未婚夫提前回家,我没来得及逃跑。他看到小米跟死了一样撅在床上,直接掏枪干我。而我作为入侵者,当场被打死也不算冤。想到这儿我已经流冷汗了,袜子都没穿好,几乎是连滚带爬逃了出去。回家以后,惊魂未定,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种绝境,当即删掉了小米的联络方式。

半个钟点过后,小米重新向我发送好友申请,留言:怎么回事?

我思索片刻,再次回绝了她,想不到什么特别好的回复能堵住她嘴,只好借鉴了一句挺文艺挺深情的网络用语: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意思是就别再纠缠我了。

没想到十分钟过后,小米再次向我发送了一串申请,配文如下:

金天你个傻?菖文盲,知不知道这句话出自敦煌出土的唐朝人的放妻书,也就是离婚协议。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

你算哪个?你有资格和老子说这种话?

现在正式通知你,老子就快要结婚了,但新郎不是你。

读完这一大串话,我脑袋瓜子嗡嗡直响,宛若捅了马蜂窝。与此同时心里产生了一种很古怪的怅惘,意识到小米毕竟曾经真心实意想过与我结婚,最终不成,皆因我个人不争气,算是辜负了她。为此我决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多少得省下一笔开销,在我回国前一天晚上全打给小米,当是这几年青春易逝的补偿。

没过多久,我在交友软件上新认识了一个姑娘,名字叫帆妮(Fannie),听起来有点老气,实则比我还小一岁。长相不是很出众,看不出族裔,也许是混血儿。上半张脸具有亚裔的某些特征,虽然有着很明显的双眼皮,但眼窝还是稍显扁平;鼻子以下倒有点像拉丁裔,嘴唇尤其丰厚,远看与金·卡戴珊颇有雷同。我与帆妮在附近的烛光餐厅约会过两回,同看过一部科幻电影,互相都挺有好感。帆妮不太关心我的职业状态,也不期待一段稳定的长期关系,对我这个外乡人蹩脚的英语还十足宽容。这三点加起来,让我觉得她简直是仙女下凡。几个星期过后,我们决定将关系更进一步。帆妮善解人意地跟我提出,不必去酒店开房间,白白浪费钱,到我租住的房间睡一晚上就很好。我当然没法拒绝她的好意。特地找了一个工作日的夜晚,趁着房东老太早睡,使出一招斗转星移,无声无息将帆妮藏进了我的卧室(这一招有点熟悉,本科时代我的舍友就这么智斗过宿管大爷)。帆妮显得异常兴奋,拉着我的手,说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这么有趣的冒险了,看着这里的一切,就像是穿越回到了自己的中学时代。我说,这确实就是个女高中生的闺房。她看着我笑,谁说不是呢?于是我俩在房东女儿遗留下的粉色单人床上做了一次。比较猎奇,但体验一般。一方面是床太窄,翻身都费劲。另一方面是我全程注意力都放在别让帆妮出声上面,稍微一分神就感觉自己像个罪犯。但帆妮挺乐意,兴致勃勃地竟然还想要转战厕所,硬是被我拦了下来。事后我俩挤在一起,眯了一小会儿。实在不得劲,整条胳膊连带肩膀全麻了。我只好悄没声下床,把露营用的睡袋翻出来,缩巴在地板上对付了一宿。其间甚至还做了梦,具体梦见什么记不清了,反正挺热闹。

转天清晨我是被客厅里的争吵声给惊醒的。一开始以为自己仍旧身处梦中。后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才发现是房东老太在扯着嗓子骂大街,怎么难听怎么来,从爹妈到祖宗十八代基本问候到了。实话实说,我在领帆妮进门之前,早已做好了可能会起冲突的心理准备,只是不敢相信老太撒起泼来竟然能浑蛋到这种地步(欺负帆妮听不懂中文?)。我迅速穿好衣服,将自己的鸡窝脑袋梳理妥帖,深呼吸几大口,摩拳擦掌要与老太好好理论一番。刚把房间门拉开一个小缝,正好听见老太在对帆妮的长相进行人身攻击。说的是中文,大概内容是你整容整成这个鬼样子,连亲妈都快认不出来你了。将来死了以后下地狱,阎王爷派黑白无常收人,找都找不着你。你就只有做个孤魂野鬼的份儿。

这话说得忒歹毒,怎么谴责都不过分。我感觉这正是我夺门而出,英雄救美的绝好时机。没承想,帆妮倒像是听明白了,先我一步,用英语讥讽对方。她冷笑一声,说,You traveled thousands of miles across the ocean, came to this country by getting married, yet even now you still believe in your old gods. I truly feel sorry for you.(你千里迢迢漂洋过海,靠着结婚嫁人才来到这个国家,可直到现在你竟然还信仰着你的旧神。我真为你感到可悲。)

老太刚才嚣张的气焰像是被大幅度地浇灭了,声音明显降了个八度,说,好歹我没有大着肚子嫁给个鬼佬,孩子都生了,结婚也没能坚持超过两年。我和别人聊天都不敢说起你,你简直活成了个笑话。

帆妮说,So you are not a joke? Decades of marriage with your husband, as plain as air. Now that he's gone, there's not even a trace of him left in this house.(你就不是个笑话吗?和你丈夫几十年的婚姻,就像是空气一样虚无。现在人死了,这个家里竟然都没有他留下的痕迹。)

老太沉默了半晌,声音又缩小了一倍。He's your dad.(他是你爸。)她说。

He was my dad.(他曾经是我爸。)帆妮纠正她的语法。

听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什么,从书柜里取出那本年代久远的中学年鉴,翻到了那张被涂黑的脸。Tiffany Xu,漆黑一团的下边如此写道。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蒂芙尼变成了帆妮,房间的正主儿变成了来访的宾客。也许她一开始找我搭讪,不过是因为我社交媒体里与法戈的那张合影。我再次回想起昨天夜里帆妮超乎寻常的兴奋,猛然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笑话。

我头脑发晕,完全丧失了走出房间的勇气。还没来得及重新关好门,又听见外头的母女低声谈论了一会儿关于我的事情。老太虽然用的是气声,却还是清晰得宛如小刀拉木头。她说,你和别人约会也就算了,怎么偏偏找了这么一位?我拜托你擦亮眼睛一次行不行?他都没有工作。

帆妮这回用的也是中文,口音像木偶一样僵硬,你不是喜欢我找中国人吗?怎么这回你又不高兴了?

老太说,你是不是成心要气死我?

到这儿帆妮不再说话,客厅里安静得像是殡仪馆。我手脚冰凉,彻底被封锁在了冷冻柜中。过了大概半个钟头,卧室的薄墙稍微震颤了一下,我猜应该是房东老太摔门离家,连带着产生的波动。再后来是院子里传来法戈的吠声,随之而来的是帆妮快活的叫喊。You look very chubby right now,(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好胖,)帆妮像个小女孩一样,尖声大叫着,like a real piggie. I mean it, Fargo. I miss you so much.(就像一头真正的小猪。我好想你,法戈。)最后是栅栏门开合的吱呀声,我想帆妮也已经离开。这时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出卧室,顺着客厅的窗户往外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法戈神色忧伤,绕着枯黄了一大片的草地,很缓慢地踱步转圈。每转一圈,肚皮就好似更鼓囊了一些。最后一圈转完,法戈仿佛完全被肚皮占领,筋疲力尽瘫倒在草地上。

我想商林是对的,法戈的确是怀孕了。

帆妮完全消失了。打那天起,房东老太也再没理会过我,偶尔在客厅碰面,就彻底把我当成空气,甚至还会用鼻子发出十足不屑的马一样的响声。之后没几天,老太请回来了一尊小型金身佛像,摆放在餐厅展示柜的中间一格,连续一个星期香火不断。我没有明确的信仰,但对于传统的神佛之说来者不拒。有几次夜里我路过佛像,趁着四下无人,总会双手合十,鞠上一躬。倒不说有多虔诚,但求心安而已。没承想第三次诚心拜佛过后,收到了一条来自猎头蒂娜的微信。好消息,她说,后面跟着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你通过了GFYC的面试,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去公司聊一下入职时间和薪水待遇问题。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肯定是在做梦。琢磨了一会儿,尝试借助某些带有逻辑性的细节,来击溃这个经不起推敲的梦境,于是问对方,公司支不支持我的工作签证?蒂娜很快回复,那是当然,对方好像对你很满意,尽管去就行了。我再次确认,你确定是我?不是某位同名同姓的大神?蒂娜隔了一会儿回复,你的名字挺特别,重名的并不多见。

再追问下去就实在惹人讨厌了。总而言之,秉持着不浪费一张彩票的精神,转天早晨我前往GFYC总部。创始人米奇(那个失去了弟弟的哥哥)热情接待了我。这回他好像胖了一圈,但脸色憔悴了不少,上身穿一件高领黑色毛衣,胡子拉碴,看起来竟然和死去的弟弟亨特有八成相似。他主动与我握手,说,我很高兴你能考虑我们公司,Tian,上回你的表现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我心里说,你确定是我?但口头上还是积极感谢了对方,很实在地回握了他的手。后来米奇又与我在茶水间聊了十分钟,关于公司运转和前景。其间他鼓捣出一杯手冲咖啡递给我,说,GFYC将会变成这个十年里最优秀的图像处理软件,一项极为伟大的技术,让我们一起见证历史。说这话的时候,米奇的蓝色眼睛睁得老大,在明亮的灯光下面显露出一种浅白的光泽。他看起来过于积极上进,跃跃欲试,与上一次的消极怠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疯狂一点来说,根本就像被死去的亨特附了身。这种不吉利的想法使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末了米奇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入职,他希望越快越好。我本想说容我多考虑几天,结果注视着他的眼睛,竟然什么都没说出口。鬼使神差一般,立马便答应了他。

入职还算顺利。开始几天是没完没了的线上培训。后来逐渐上手,发现所做的任务并没有想象中困难,甚至可以说滑向了无聊的一端。与上一份工作相比,强度更是减轻了许多。每天有大量的空余时间,去参加公司的团建游戏。大部分情况都在比赛“大家来找碴”,而我几乎每次都是用时最短的人。同事普遍友好,每次当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一道“找碴”题的时候,身边人总会对我报以“bravo(太好了)”的惊呼赞叹。这种身处金字塔顶尖的感觉,让我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小学时代。那是我最顺风顺水、志得意满的时期,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人生会一直这般容易下去。

自从开始了朝九晚五的工作,我和房东老太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剩下唯一的交流是老太给佛像上香,我在夜里偶尔会把掉落的香灰打扫干净。一开始是不变的三炷香,后来逐渐变成六炷,最近更是增加到了九炷。就好像是老太摸清了规律,成心要增加我的工作量一样。我对此有点愤愤,感觉那厮太过于算计。某天夜里,我实在不想再被占便宜,果断决定罢工,什么也不理,径直回房睡觉去。没想到刚从厨房出来,正好撞见老太端坐在沙发上,面朝佛像的方向,闭目凝神似在打坐,又好像专程在等我。听见我的脚步声,她不紧不慢睁开双眼,跟我解释说,三炷香是为自身祈福,六炷一烧,是为两辈人祈福,烧九炷香,为的是三代。

我听了有点气急,感觉自己的小心思被人戳穿了。这些繁文缛节,我不爱研究。我没好气地说。

但老太毫不介意,继续自说自话,几十年前我一个人来到这里,亲戚朋友全是老头子那头的。如今他走了,我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去过几天教堂,就为了能交上几个朋友。后来发现不顶事,解决不了这里(手拍着胸口)的麻烦。这才托人请了尊佛像回来,摆在眼前,心里感觉踏实。

我说,我不太信佛,但是路过了拜一拜,就像跟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打声招呼。

她赞同,是这个意思。我一个老太婆,还能有什么所求呢?无非是希望Tiffany平安,连带着希望那个小家伙健康、快乐。虽然和他见不着面,可我这做外婆的,怎么可能不盼着他好呢?

我点头,能理解,做家长的心情都是如此。

老太止住了说话,抬眼看我,眼里亮晶晶的,好像有着生机。她问我,Tiffany和你提到过我?

我赶紧摇头,不能够,要是知道她是您女儿,我根本不会那么做。

她眨巴了几下眼,又问,你和她在那个什么软件上还有联系?

我说,早没联系了,我俩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关系。

她叹了口气,什么关系都不要紧了,那是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你能替我给她打个电话吗?或者发条信息也成。不知怎么回事,我给她打电话总是打不通,也许是我的手机出了毛病……

我脱口而出,如果一直打不通,有可能是对方把您屏蔽了。

老太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屏蔽了?怎么会屏蔽了?我是为了她好呀。生孩子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岁,大学都没读完,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被一个小的拖住一辈子?现在孩子要上小学了,她非要接回来自己养,可其中的辛苦她根本想象不到呀。我也舍不得自己的亲外孙,但我完全是为了她好。

我说,也许帆妮有自己的想法。

老太摇头,摆手,老头子大男子主义,这么多年,一顿饭都没给孩子做过。我起早贪黑张罗家里的事,一辈子过去只落下了埋怨。我多少次想要和老头子离婚,最后都没成,就是被孩子给拖住了。在这个鬼地方,亲戚朋友都指望不上,没有一个人会真心帮你。根本没办法一个人把孩子养大。Tiffany什么都不懂,还想把我吃过的苦再尝一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错一次。

我说,也许帆妮有她自己的想法……

老太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开始掉眼泪。

我平生最见不得人哭,无端感觉是自己做错了事。犹豫了片刻,终于补偿性地提出,可以帮她打个电话给帆妮,但具体的好话、求情话绝对不会替她说出口。电话响了三声,对方接起来。我酝酿着说辞,还没来得及讲出口,帆妮便未卜先知一般,率先堵死了我的去路。她说,我是不会接她的电话的。这不是第一回了,她总想掌控我的人生,来填补她自己的缺失。我不会再让她得逞了。

我举着电话有点犯难,不知道该如何将个中意思传达给房东老太。我问帆妮,至少告诉我你在哪里。

对方不再说话,连喘气声都不见了。过了很久,听筒里才蹦出来一句类似“Fuck off, innocent.”的脏话。我想再追问下去,但很快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我放下手机,和房东老太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老太站起身,搓搓手,神情很茫然,倒像是在安慰我一般,说,Tiffany会明白的。等到她明白了我所说的一切,肯定就愿意回家来了……

我点头,也许是吧。

夜深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完全失去了睡意。百无聊赖之下,开始重新翻看被遗留在此的那本中学年鉴,希望从中能得到再多一些关于Tiffany Xu的线索。从头到尾浏览了两遍,除去那张被涂得黢黑的魂灵一样的脸,再无其他痕迹。没过多久,天都快亮了。我拉开窗帘,发现外面起了不小的雾。远处的巨松和橡树静立着,藏匿在一团白烟当中,显得郁郁寡欢。

郊狼在距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嗥叫了几乎一整夜,声音大得像要穿透薄墙,直插进我的耳膜。法戈断断续续也跟着吠叫,听得人心里发毛。我实在不堪忍受,终于决定披上外套,出门察看。门把手上挂着一层雾水,地面全湿透了。我走到院中,看见房东老太早已端坐在此处,一动不动。她的冲锋衣被打湿了,整个人水淋淋的,像是一尊泥偶正在被雾气消融。而院子的另一头,法戈也没有酣睡,瞪着一对湛蓝的渺小的瞳仁,同样在戒备着什么。

我怕惊扰到她们,轻声问,您怎么坐在这儿?

老太手插口袋,头也不回。睡不着,她说,我守在这里,总感觉那些畜生今夜就要闯进来。

我想她大概是从昨夜就坐在这里了,丝毫没有意识到夜晚已经悄声驶离了此地。我劝慰她,说,回屋睡觉吧,它们应该不敢再来了。

老太摇头,不再理会我。

我也不好多说些什么,索性搬了把折叠椅坐在后排,陪她俩一起等。

太阳彻底出来以后,水汽逐渐散了,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我想最难忍的光景大概已经过去了,于是起身,将椅子收好,重新立在墙边。正准备劝老太回屋吃早饭的当口,屋外传来一阵不大也不小的动物穿行发出的窸窣声。我倒吸口冷气,回头望去。只见一只银灰色的大家伙果然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地跃上了我们的栅栏围墙。它不叫,也不挪动脚步。后背拱起来,长毛像箭一样耸立。脑袋低垂,瞪大一对黄黑分明的眼珠,盯着老太的方向,仿佛刚刚挑中了自己心仪的猎物。第二回与此类物种打照面,我感觉自己稍微沉着了些。下意识将刚收好的折叠椅重新握在手中,作为武器,同时脚步缓慢地朝着老太的方向靠近。

老太坐在原地,甚至没有起身。我猜这会儿她已经吓呆了,腿软到根本动弹不得(自由活动的野生动物,与动物园里锁着的同类相比,看起来要庞大十倍不止)。

先回屋去。我故作冷静地朝她说道。

老太全无反应。

这个时候栅栏墙上的大家伙却开始冲我们皱鼻子、龇牙,继而吠叫起来。声音比狗叫更短促、有力。老太还是不往后撤,甚至好像还冷笑了一声(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那郊狼见我们毫不退缩,也许是被激怒了,开始仰起头,对着月亮的残影,长长地嗥叫起来。声音洪亮,很有压迫性,像是某种大型管乐器在你耳旁吹响。我意识到也许这只郊狼就是传说中的狼王Muerte。这个念头出现以后,我心里开始打鼓,觉得对方多少带点神力,实在不宜硬碰。

我走上去,拽老太冲锋衣的衣角,希望至少能把她拖回屋内。没想到老太在这个时刻却开始失控。她几乎是跳起来,很急促地跺着脚,面冲那郊狼大喊,就是你对吧?你这个鬼东西。先弄死老头子,又把Tiffany逼走,现在还要来害我。你为什么非要缠上我们?你为什么非要害我?

我感觉她下定了决心,要和那郊狼决一死战。而那畜生更是胆大包天,面对人类的大喊大叫,竟然丝毫没有后缩的意思。怎么同时解决这两个麻烦我还没想好。犹疑之间,我看见老太改变了动作,不再跺脚,反而向着敌人迈进了几步。她浑身哆嗦,有些吃力地将右手从外衣口袋里掏了出来,连带着露头的竟然还有一把小型手枪。我的心脏暂停了两秒,整个人本能地后退了好几步。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人持枪。感觉比起游荡的龇牙咧嘴的野生动物,那个分不出真假、体型袖珍的铁家伙,对我而言更有震慑力。

老太再次冲着郊狼喊话,今天不是你咬死我,就是我弄死你,没有别的路。

郊狼把脑袋歪向一边,露出很不解的神情,更像是一种挑衅。

老太又前进了两小步,眼睛始终瞄准敌人的方向,右手持枪,左手颤抖着拉开了保险栓。而那郊狼始终无动于衷,完全不晓得逃跑。它太傲慢了,根本搞不懂人类真正的可怕之处。我一方面想要劝阻,不愿意把事情闹得太大,另一方面又害怕老太走火入魔,保不齐会伤害到我。进退两难,手足无措了好一阵子。在最后紧要的关头,我终于还是很可耻地躲进了屋内,心里祈祷着老太手拿的只是吓唬人的玩意儿,或者干脆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我背靠着门冷静了一会儿。回过神以后,赶紧跑到客厅的窗户边,察看外面的动静。这个时候枪声果然响了起来。一发子弹,看起来像是打偏了。郊狼被吓退了几步,很焦躁地沿着篱笆栅栏来回挪动,但还是不舍得完全离去。老太很不满意,继而又准备开第二枪。就在这个关头,法戈从后面扑了上来,用嘴巴叼住老太举枪的右手,将她扯倒在地。手枪飞出去两米远。我脑子空白一片,唯一的念头是将那手枪夺下来。腿是软的,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踉踉跄跄终于回到了院子。还好过去练过几次射击,凭借着模糊的本能,好歹总算将弹夹卸了下来。

法戈冲着郊狼很大声地吠叫起来,大家伙总算不情不愿地暂别了此地。

老太伏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要起身,同时指着法戈的鼻子骂脏话,你这个吃里爬外、不识好歹的畜生。

我拉过她的手,说,好歹让我看一下您受没受伤。

老太说,你这个畜生,竟然敢咬我,我要把你弄死。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法戈怀孕了。

老太很错愕地张了张嘴。谁的?她问。

而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好像自己醒悟了过来。畜生啊,就是畜生。她以手拍地,冷笑起来。都是老头子造的孽,她说,都是老头子造的孽。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先例——商林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空中挥来挥去,用英文滔滔不绝地给我科普着郊狼知识——前哥伦布时期的墨西哥,特奥蒂瓦坎(Teotihuacan)的原住民早就习惯了用郊狼和狗杂交,培育出coydog(科伊狗),觉得它们既有狗的忠诚,又带着狼的野性,是很好的护卫犬。除此之外,在美国东北部还有许多coywolf(郊狼)在活跃,数量几乎超过了一百万只。通常来讲,杂交的动物都不如它们的父母更有生命力,就比如说tigon(虎狮)和liger(狮虎),平均寿命要显著低于狮子或者老虎。但coywolves好像是个例外,它们的基因池中既有郊狼血统,又有灰狼血统,甚至还混入了家养狗血统。这使得它们的体形更大,咬合力更强,而且继承了灰狼良好的社交天性,围猎的时候也更加有效率。

我问,所以你认为Muerte可能是只coywolf?

她点头,虽然coywolves一般出现在东北部,但也不排除Muerte穿越美洲大陆,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伴侣,最终停留在了硅谷附近。我坚持认为它带有一点神性。

穿越美洲大陆,就为了和后边这货谈恋爱?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扭头看去,法戈正趴卧在车的后座上昏昏欲睡,眼睛半张不张的,哈喇子流了一坐垫,显得不太聪明的样子。

永远不要小瞧一只动物,商林白了我一眼,很严肃地说,就像这回,法戈凭借自己的本能,分辨出了手枪的危险性,才终于解决了这个危机,不是这样吗?

我说,话是这么说没错——这次的事你有把握吗?

她说,稍微有点棘手。虽然有很多爱狗人士愿意接手我带过去的狗,但是养育几只coydog幼崽,还是需要很多特殊的经验。

我问,这样的事你之前也做过?

她说,我带走过一些狗,也是转移到了内华达的山里去。那里住着不少嬉皮士,居住条件不好,但都是真心喜欢动物的人。不过我带过去的都是些中小型犬,relocate(重新安置)起来更加便利。法戈这样的情况确实是第一回。

我突然想起动物诊所公告板上张贴的那些寻狗启事,终于恍然大悟:那些狗都是你偷走的?

商林摇头,我只是帮助那些狗离开它们并不属于的地方,找到自己真正的家。

我说,你怎么确定它们就想要离开原本的家?

她说,宠物狗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做选择,而我不过是教会它们这一点。

我说,可是这属于偷窃。

她转头,长长地瞪了我一眼,目光凌厉,那你可以直接让Animal Control的人把法戈带走,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这一下我没话可说了。确实是我抢在动物管理中心人员到来之前,率先拨通了那个写在我衬衣袖口上的电话号码。房东老太手腕只有轻微的瘀伤,可以看出法戈是掂量着分寸办事的。但没什么用,老太坚持声称,法戈有恶性、重大的伤人意图,非人道毁灭不足以惩其恶。我很想反驳,但宠物狗属于财产,主人的证词比我这个陌生人有分量得多。

车子终于驶离城市,开始在低矮的平原间行进。除去车灯所照之处,其余的世界尽是乌黑一片。偶尔有兔子、地鼠从我们车轮底下逃生。更多的是动物的尸体。它们被碾轧,被乌鸦啄食,被酷日晒,最后毫无尊严地沦为黏在公路上的一块血污。我突然有感而发,这些动物可能至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地盘上会出现速度这么快、杀伤力这么大的铁皮动物。

商林一开始没听懂我说的话,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其实coywolves的出现,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人类活动。城市扩张,侵占了野生动物的领地,灰狼找不到可以与之交配的同类,出于孤独,才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其他物种。从这种意义上来说,coywolf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物种,就好像弗兰肯斯坦捏造出的科学怪人。

出于孤独?我问。

没错,出于孤独,商林重复了一遍,动物们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

路过休息区的时候,商林下来上厕所。我牵着法戈在附近转了一会儿,不敢走远,随处都是“留神响尾蛇”的提示牌。法戈在它中意的几个地点分别留了尿。没有拉屎,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的体现。临上车的时候冲着远远的夜空嗥了两嗓子,像在和故土做最后的告别。商林从厕所出来,买了瓶可乐递给我。冰凉的夜风和咖啡因使我分外清醒,接下来的一程路换成我来驾驶。商林又和我闲聊了几句,不多时便头一歪,睡着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法戈也终于闭上了眼,神情安详,像是在享受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安稳觉。我把广播打开,声音调得很小。信号不稳定,断断续续在播放枪炮与玫瑰乐队的歌。其中我唯一熟悉的一首是Sweet Child O'Mine,歌词是这么写的:

She's got eyes of the bluest skies

As if they thought of rain

I'd hate to look into those eyes and see an ounce of pain

Her hair reminds me of a warm safe place

Where as a child I'd hide

And pray for the thunder and the rain to quietly pass me by

她有着最蓝的天空一般的眼睛

仿佛雨水在其中氤氲

我害怕凝视那双眼睛的时候,看到一丝一毫的痛苦

她的头发让我想起一个温暖而安全的地方

小时候我会藏身其中

祈祷着雷声和雨水悄然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几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小米来。她的头发有着磨砂的质感,吸满了水汽之后,会像弹簧一样卷曲、蓬松,好似一头淋了雨的小狮子。我想也许她这会儿已经跟她的男朋友领证了。不知道在结婚典礼上,她会不会还在怪我。歌的最后是重复了无数遍的“我们该何去何从”。我一边跟着哼,一边也琢磨着自己的去处。没过多久,有个陌生的号码打来电话。我怕把商林吵醒,没有接。过了大概两分钟,同样的号码又打进来。这会儿商林已经打起呼噜来,我这才大着胆子接通了,用气声问对方有什么事情。

是我,那头用英语说道,有女孩在你身边?

我说,不是,我在开车,怕吵醒乘客。

她说,我现在在波多黎各。

我问,什么?

波多黎各,她又说一遍,上次你不是问我现在在哪儿来着。

我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什么都晚了。脱口而出,It's very late.(很晚了。)

她说,嗯,很晚了,我在福哈多(Fajardo)的岛上,这里的海水有微生物,在夜里会发出蓝色的光芒。

我说,你打来有什么事吗?

她停顿了一会儿,说,再给我讲一讲那天的情况吧。虽然警察和社工已经给我讲过好几遍了,但我信不过那些人。他们只知道法规和政策,关于这个世界上实际发生的事却不是很精通。

我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发现自己的英语水平根本不足以描述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但又不愿意拒绝帆妮,只好几个词几个词地往外蹦。出现了一把枪,我说,一把小型手枪,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你妈妈把它举在手上。

她说,是我爸的枪。她没有吊销它,我不知道她还保留着它。

我说,是的,大概是你爸爸的枪。你妈妈不是很会使用。第一枪打歪了,射在了篱笆下面的砖墙上。她准备开第二枪。

她说,所以法戈冲上来攻击了她?

我更正,公平一点来说,不能算攻击。法戈只是阻止了第二枪的发生,并没有伤害你妈妈。

第二枪没有开?她问。

没有第二枪,我确认。

后来呢?

邻居报了警,我说,没过多久警察上门来问询。发现你妈妈没有持枪执照,而且在加州猎杀野生动物是违反规定的。

哦,真的吗?帆妮表示惊讶,我以为打猎在哪里都是被允许的。好吧,警察上门来,那之后呢?

我说,警察说无故放枪是不被允许的,而且她还没有执照,大概率需要上法庭,可以考虑找个律师。然后你妈妈不停地强调,是法戈和郊狼要一起杀了她。警察说已经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了,动物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会来跟进这一切。你妈妈说,一定要杀死法戈。警察说,这不是他们的工作范畴。

所以法戈被动物管理中心的人带走了?帆妮问。

我支吾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问她,你想要收养法戈吗?

帆妮深吸口气,算了,就当作我没有问这个问题。

我观察后视镜,发现法戈竖起耳朵,像是正在偷听我们讲话。可是当我的眼神透过镜子和它的眼神撞在一起,它却很快扭过头去了,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总结发言,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帆妮哼哼了几句,又问,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他们说她卖掉了房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是的,尽快卖掉了,买方好像是某个机构,我一早就从你妈妈家里搬了出来。

她问,她离开以后去了哪儿?

不清楚,我摇了摇头,她后来没有再和我交代。

帆妮又问一遍,这回用的是中文,她又能去哪儿呢?

我说,她大概哪儿都可以去,只要她愿意放下一些东西。

她没有回话。

我又说,你可以去找她,总能找到她的。你会那样做吗?

帆妮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许会,也许不会,反正不会是现在。

最后我们都不再说话。没多久,我听见电话那头响起了音乐,好像有人在喊帆妮过去。我很识相地挂掉了电话,觉得黑夜在我眼前变得更暗了一些。整条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为了看清前路,我不得不打开了远光灯。打那之后我开始更加小心地驾驶。生怕车头的强光会晃晕过路的郊狼或者鹿,诱使它们中邪似的往飞速行驶的汽车身上撞去。

商林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你还行吗?她用英语问我。

不坏。我回她。

刚才来了电话?这句换成了中文。她捋了捋头发,像是真正清醒了过来。

房东老太的女儿,我说,她听起来好像有点愧疚。

商林半天没说话,我感觉自己有点越界了,不应该这么在背后议论别人。我试图转移注意力,主动问商林,你说法戈会找到属于它的地方吗?说完还有点心虚,扭头看她反应。

她很茫然地回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将掉落的粉色长发卷在手指间把玩。我不确定,她小声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抚养法戈的孩子们,不知道该教它们狗的那一套,还是狼的那一套。

我被逗笑了,这可能得采访一下法戈,毕竟得尊重家长的意见,不是吗?

商林反倒没乐,挺严肃地问我,那你呢?找到属于你的地方了?

我苦笑一声,你说呢?

商林把车窗摇开一个小缝,头发卷很快被风刮没了。我想过回到中国,她哑着嗓子说,大概五年前吧,甚至那么做过一次。但是回到中国以后才发现一切都变得太陌生,那个世界早就不是我想象当中的样子了。

嗯,变得太快了,我赞同,如果两三年不回去,我也时常会觉得陌生。

她朝我摆手,不一样。我在一所国际小学教英语,小朋友经常会问我,老师你是哪里人?如果我说我就是中国人,他们一般就会露出很失望的表情。后来我学聪明了一点,回答说,我是美国人。没想到学生照样不买账,他们说,老师你长的是中国人的样子,也会说中国话,你怎么可能是美国人?

我没回答,感觉这样的处境我一辈子可能都体会不到。

这时商林不知道打哪儿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我怨恨我妈妈,她说,把我带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丽曼侵犯了我。我妈妈离开他。我们到农场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里我学会了动物的方式,奶牛怎么活和山羊怎么下崽。半夜是听着狼叫入睡的。我妈妈患上了很严重的失眠症,为了能睡觉又开始酗酒。喝了酒以后她总是说胡话,怪我破坏了她的婚姻,她本来可以就那么过一辈子的——除了那件事之外,丽曼算是个不错的人。

我听得有点生气,愤愤地说,他不可能是好人。

当然,商林乐了,我也这么认为。丽曼快要死掉的时候,给我打了通电话,不知道哪里来的号码。他的声音很虚弱,听起来已经像是个死人了。他祈求我原谅他,说他犯了罪,打那天以后他开始虔诚地信仰上帝,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临死前上帝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赐给了他我的电话号码。他说我其实是天使,是上帝派来检验他的,但他没有经受住考验。所以他想把自己全部的财产都留给我,包括密歇根一栋位于湖边的房子,他问我这样有没有可能避免下地狱。

你怎么说?我问。

商林说,我一开始什么话都没说。

什么话都没说?

嗯,什么话都没说。因为我听见那头有狗在叫。是只比特犬,母狗,比当年咬穿我手掌的那一只个头还要大。

我问,你真能听明白狗叫?

商林没回答我的问题,将烟头掷到窗外,我们沉默了很久,我终于告诉了丽曼。我说,其实地狱早已经来临了。你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丽曼说,求你告诉我。我等了很久很久,直到那一头的狗已经停止了吠叫,我才告诉了他。

告诉了他什么?我问。

狗。她很轻地说道。

什么意思?

商林却不说话了。

我实在心急,扭头追问,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下辈子会变成狗?还是说他会被自己养的狗给咬死?

商林耸了耸肩膀,后面的天机说什么也不肯泄露了。

就在这个时候,法戈倒像是听懂了什么,冲着窗外很急促地吠叫起来,越叫越激动,直到整个身子都站直了起来,淌着口水的脑袋瓜子凑到我肩膀上,几乎是冲着我的耳朵接着叫。

坐回去!我有点生气地命令它,但毫不顶用。

快靠边停车!商林却在这个时候命令我。

而我竟然照做了,全无挣扎,感觉自己比法戈更像条狗。

车灯也熄掉。她又说。

我再次照做。

关了灯以后,世界变成全黑的。天上的星星多得让人眼花。我感觉我们仨不是坐在车里,更像在一艘破船上,很无望地沉沦在无边的黑水当中。我开始同情旧时候那些依靠星座辨认方向的舵手。

商林一句话也不说,法戈也完全安静了下来。我们好像是在等待,但等待的具体是什么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过了大概十五分钟(更短或者更长,在黑暗之中我完全失去了判断时间的能力),商林小声对我耳语,你听见了吗?

我扭头,看见法戈也将耳朵完全竖立了起来,十分警觉的模样。听见什么?我很茫然地问道。

有个黑色的影子正在跑过去。她说。

我几乎将眼珠子紧贴在车窗上,用了很大的精力来聚焦。可是什么都看不见,黑暗完全把我吞噬掉了。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远处终于传来一阵吠叫。是郊狼吗?我问,一只还是一群?

商林冲我“嘘”了一声,将车门打开一个缝隙。那叫声瞬间扩大了十倍,无情地抽打着我的耳膜。法戈迅速将自己的上半身挤到了副驾驶的位置,鼻翼顺着门缝伸出去,雷达一般检测着什么。没过多久,它再一次嗷呜嗷呜地嗥起来。一直到那个大家伙现身,远远地盯着我们瞧,双眼比星星还要明亮。

是Muerte吗?我自言自语,它不可能一路跟到这里的,对吧?

理论上讲不可能,但是动物远比你想象的要更伟大。商林说。

我彻底没主意了,问她,我们该怎么办?

商林不理会我,反而将身体扭转,面向法戈,牢牢搂住了它的脖颈。法戈先是小声啜泣了几声,继而用它湿润、宽大的舌头舔舐商林的下巴。她们像是在交流,千言万语都说尽了。最后商林向我宣告,让法戈离开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让它走?在这里?我心里想的是,开什么玩笑,法戈不过是条狗,它一走出这个车门,就会立马被荒原和野兽嚼碎的,毛都不剩一根。

但是商林很笃定。让它走吧,她说,既然法戈已经下定了决心。正如它之前告诉过我的,比起人类社会,更希望被放归自然。

我还是不敢相信,呆滞着没有行动。

但是法戈却好像完全等不及了,退回到后排座位,用它肥大的爪子开始挠起车门来。一开始只是类似敲门,后来力气越使越大,简直像是要把车门给砸碎。真的要这样吗?我又问了一遍,既像是询问商林,又像是在问法戈。没有人理会,但我知道她俩早已下定了决心。

我哆嗦着走下车,绕到后面去,将车门拉开一条缝,最后一次检验法戈的决心。果不其然,法戈很快便将门完全踹开了,三两下跃了出去,在黑暗的原野里冲着远方摇了一阵尾巴。我心里打鼓,赶紧回到了车上。法戈在我们车头前徘徊了一会儿,冲我们叫唤了两嗓子,最终还是决定向着远方走去,没有一丝退缩。我们俩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直到黑暗重新向我们合上了幕布,法戈去到了世界的另一头。

我们掉转车头,朝来时的方向开回去。过了一会儿,商林像是完全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若无其事地同我闲聊起来。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没有问过你,你的工作是什么?她问我。我不想回答,心里还是难受,觉得自己亲手丢弃了一条狗。商林却满不在乎,又和我说,也许她应该接受密歇根的那栋湖边的房子,那么她就可以在冬天住过去了,冰封的湖面也许可以让人保持平静。我还是不理她,我知道自己生气了,在用这种方式来惩罚她的漠不关心。商林也不再说话,车窗摇开一个小缝,又抽了一根烟。这回我看见了,她是把香烟夹在了副驾驶的遮光板里面。有点呛得慌,我终于开始谴责她。她扭头,看了我一眼,把窗户彻底摇了下来。夜风很野蛮地往车里灌着,发出猎猎的叫喊。我想野兽在荒原里奔跑所听见的风声大概就是如此了吧。想到这里,我终于开口了。我们丢弃了一条怀孕的母狗。我说。商林沉默着呼吸了几口,问我,这之后你想好了吗,要到哪里去?我没心情回答这种问题。她又说,不过我很高兴法戈去到了它想去的地方,得到了它应该得到的归宿。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像它一样,自由地选择一次,不管后果如何——但我好像完全被困在了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一遍,那你呢?你想过吗,这趟以后,你要到哪里去?

实话说这个瞬间我思考了很多可能性。包括参加小米的婚礼,在他俩宣读结婚誓词的时候挺身而出,像《动物世界》里随处可见的斗士一样,把她夺回来,不惜和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或者到波多黎各的荧光海滩去,四处打听,终于寻到帆妮。揪她回来,带到房东老太的病床边,按着头让她俩赶紧和好。再或者我想回到老家,跟我妈坦白一切,说这么多年过去我不上不下,不进不退,卡在了一个很尴尬的位置。能力有限,前途堪忧,除了还清我大姑的借款之外,再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成就。想了挺多,但最终都落在了幻想上。我说,大概率会维持原样。

商林说,维持原样倒也挺好。

我苦笑了一声,本来想说,你是不会明白的。最后还是咽下去了,问出了此刻我更加关心的问题,法戈会活下来的,对吧?

商林说,也许动物并不那么执着于是活着还是死了,也许自由对于它们来讲更加重要。

转天早晨我照常去公司上班,并没有因为昨晚开了一整夜车而旷工或者迟到。和几位先到的同事分别打了招呼,他们问我周末过得如何,有没有什么精彩的事发生。我还是维持普遍的说辞,还行,挺一般,就那意思。上午十点刚过两分钟,老板米奇推着他的黄色山地自行车,一路小跑进了办公室。他身穿黑色塑身短裤,屁股浑圆,佩戴头盔、墨镜等全副武装,看起来就像是个不知廉耻的机器人。当然他的行为也同样古怪,非要跟所有同事挨个碰拳、打招呼,嘴里还喊着类似传销团队一样的口号——你准备好成为人生赢家了吗?轮到我的时候,他如此问道——然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立马又转向了下一位员工。晨会过后,我去茶水间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彻底醒过神以后,回到自己工位上,打开电脑,开始孜孜不倦地做起找碴题来。第一题比较的是两朵玫瑰,难度等级很高,乍一看完全相同,只有耐下心来才能发现其中花瓣的褶皱、明暗略有不同。第二道是纽约的马路,行人来来往往,广告牌花里胡哨。感觉上很繁杂,实际却属于容易那一类的——行人的穿戴、广告牌用色所发生的小小错位,其实非常直观,肉眼检测起来十分便利。最后一道是动物题,屏幕上出现了两条棕黄色短毛狗的图片,和玫瑰花那题差不多,毛发的纹理和色泽略有差异。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开始有点眼花,看什么都差不多。再盯上一会儿,整个屏幕都模糊了,洇成一片流沙的颜色。我在这个时候想到了法戈,眼眶不知不觉间湿润了。有泪水滴下来,我赶紧用手背揩去了。我很想控制住自己,但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瞟到屏幕背后亮起的一抹极微弱的灯光那里去。我开始好奇,亮光的那一头,究竟是人还是人工智能,正在孜孜不倦地研究我眼球运动的轨迹,以精进自己视频图像处理的算法?如果是人,那么他/她会不会因为我的一滴眼泪而受到触动?如果对方是人工智能,那么它会不会因此获得借口,可以尽情嘲讽人类的脆弱?

我如此发了一会儿呆,丝毫没有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一位长发女同事早已无声无息飘到了我的身后。你今天好像很不在状态啊,你还好吗,Tian?她冰凉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被吓着了,几乎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刚才睫毛掉进眼睛里了,我赶紧解释道,现在完全好了,这道题对我来说简单得很。语罢我炫耀似的迅速圈出了几处毛色的不一致,还有狗鼻子纹理的不同走向。

不可思议,女同事很满意冲我挑了个大拇指,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虚构的微笑。

原刊责编 李慧萍

【作者简介】邵宇翾,1995年生,天津人。本科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学院,2020年获南加州大学东亚文化研究专业硕士学位。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北方文学》《读者·原创版》等杂志。曾两次入围“无界·收获App双盲命题写作大赛”。凭话剧剧本《山蓝》《魔王》获北方青年演艺展演“最佳原创剧目”奖、南开大学“曹禺奖学金”。现旅居洛杉矶。